五新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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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牢裡暗無天,但駱文佳卻覺得心中從未有過的亮堂。這三天之中他除了吃飯睡覺,一直在思考著雲爺提出的問題,當雲爺再來的時候,他已經在心中理出了頭緒。
“智慧的作用是審時度勢,找出解決問題的最優辦法。”駱文佳著雲爺的目光侃侃而談,“人與豺狼猛獸比起來,身體上有著天然的劣勢。就算是最笨的獵戶,也不會愚蠢到奢望克服這種天生的劣勢,靠苦練武功去與猛獸正面搏鬥。他更多地會藉助弓箭、獸夾、陷阱等工具,並利用猛獸各種天生的習和弱點,將之巧妙捕殺。聰明的獵手往往不需冒任何危險,就能將獵物兵不血刃地拿下。”
“如果你的獵物是和你一樣聰明的人呢?”雲爺饒有興致地問。
“那就需要審時度勢,巧妙藉助各種形勢與之周旋,”駱文佳答道,“個人的力量始終是渺小的,昔西楚霸王力能舉鼎,勇冠三軍,卻也敗在劉邦陰謀詭計之下,無奈自刎烏江。智慧雖然不能令人增半分力氣,但卻讓人知道力量應該用到什麼地方。”
“如果你的對手實在太過強大,審時度勢之下,你沒有任何辦法對付,又該怎麼做?”雲爺又問。
“那就需要隱忍,”駱文佳覺過去讀過的經史典籍,漸漸在心中活了起來,“耐心等待對手出頹勢,同時積蓄自己的力量,直到對手現出致命的弱點,然後像蛇一樣倏然出擊,力求一擊致命!昔勾踐為吳王牽馬嘗糞,漢高祖不惜冒險赴鴻門之宴,唐太宗更向突厥俯首稱臣,這些都是審時度勢之後的隱忍。它無損於英雄的光輝,反而使他們更顯智慧和強大。”雲爺滿意地微微頷首:“看來你也並非無可救藥,能從經史典籍中悟出這些道理,你的書總算沒有白讀。不過,你可知為何有的人多才多智,卻始終是渺小軟弱的弱者?就拿歷代官場來說,在其中如魚得水的往往是碌碌無為的庸才,學識淵博的智者反而不受重用,甚至受同僚排擠,上司忌恨,鬱郁終身,乃至英年早逝?”駱文佳一怔,茫然道:“也許,聰明和智慧是兩種不同的境界吧?聰明的人未必有智慧,但智慧卻只能來自聰明的頭腦。”雲爺微微搖了搖頭:“那是因為有些事知易行難。有才之士明知官場需溜鬚拍馬,阿諛奉承,卻不願為,不屑為,所以才鬱郁不得志。僅知智慧的力量還遠遠不夠,你還得善於運用這種力量,並拋開一切束縛身體力行。只有做到身心如一,才能真正發揮智慧的力量。”駱文佳有些茫然,拱手道:“弟子還不太明白,望雲爺指點。”
“人若不幸掉進糞坑,一時無法爬出,該如何?”雲爺突然問,見駱文佳茫然搖頭,雲爺冷冷道,“得向蛆蟲學習,以糞便為食,拼命掙扎搶佔一處糞便豐腴的地盤。這種蛆蟲都有的智慧就算老夫告訴了你,你又能否做到?”駱文佳想了想,頹然搖頭:“我做不到。”雲爺一聲冷笑:“這就是知易行難。人若不能改變周圍的世界,就只有更好地適應這個世界,讓自己逐漸變得強大起來。只有當你足夠強大,才有可能最終改變這個世界。在君子中間,你要比君子還君子;在小人堆裡,你得比小人更小人!你無論在君子中間做小人,還是在小人堆裡當君子,都會死得很慘。在智者眼裡,做君子與做小人已經跟品德無關,只跟周圍的環境有關。古聖先賢罔顧世情,一味要人做溫順賢良的君子,不知害死了多少不知變通的孝子賢孫。”駱文佳第一次聽到這等怪論,心中十分震撼。他對雲爺的話並不完全贊同,想要反駁,卻又不知從何駁起。只聽雲爺又問:“你讀聖賢之書,除了經史典故,不知從中還看到了什麼?”駱文佳想了想,答道:“忠孝仁義,禮儀廉恥。”
“狗!”雲爺一聲嗤笑,“讀書不用腦,還不如不讀!看不到文字後面的真實,你永遠是個靈智未開的蠢貨,有什麼資格做老夫的弟子?忠孝仁義,禮儀廉恥?你數數古往今來眾多風雲人物,有幾個合格?”駱文佳突然福至心靈,雙膝一軟跪倒在地,躬身拜道:“師父教訓得是,弟子謹記在心!”雲爺沒有避讓,也沒有攙扶,只道:“想做老夫的弟子,你先得學會叛逆隱忍,寡廉鮮恥。不然我堂堂千門門主雲嘯風這張老臉,豈不讓你丟盡?”雖然雲爺言辭嚴厲,但聽在駱文佳耳中不啻是天降綸音。他慌忙連磕三個響頭,動地道:“師父在上,請受弟子一拜!弟子定謹遵師命,決不給您老人家丟臉。”
“你別急著拜師,你是否有資格成為老夫弟子,還不一定呢!”雲爺冷哼一聲,突然叉開腿雙,往自己下一指,“鑽過去!”
“什麼?”駱文佳一愣,以為自己聽錯了。
“鑽過去!”雲爺厲聲道,“老夫現在就教你本門的基本功——寡廉鮮恥!”駱文佳猶豫起來,心中如巨翻滾。猶豫再三,終於復仇的慾望超過了下之辱的羞恥,他一咬牙,低頭從雲爺叉開的腿間慢慢爬了過去。當他爬起來時,臉上已因羞愧而滿面通紅。雲爺卻無視他的羞愧,悠然問道:“當初疤瘌頭要你過十八,你拼死不從,現在為何鑽得這般快?”駱文佳昂然抬起頭:“韓信當年也曾受下之辱…”
“呸!”駱文佳話音未落,雲爺突然一口濃痰到他臉上,“你他媽少往自己臉上貼金!淮陰侯當年是可以不受辱而甘願受辱,你有什麼資格跟他相提並論?你現在無論是想復仇還是想活下去,都得來求老夫,就算老夫讓你吃屎你也得吃,還敢大言不慚自比淮陰侯?”駱文佳羞愧地垂下頭,心知雲爺所言不假。當年韓信完全可以拔劍殺了攔路挑釁的潑皮,他卻甘願低頭受辱,這反而顯出他的襟和隱忍。而自己無論是想活下去還是想復仇,雲爺都是最後的希望,只要自己還想留著命去復仇,就本沒有可能反抗對方的任何侮辱。想到這,他不由拱手拜道:“多謝師父教訓,弟子知錯了。”雲爺面稍霽,頷首道:“淮陰侯不以下之辱為辱,這才是寡廉鮮恥的大境界。若不能達到這等境界,智計謀略於你來說,也不過是紙上談兵。今天就到這裡吧,你先清楚古人留下的史籍中,究竟記載了些什麼。三天後老夫再來,看看你是否真正明白其中的奧義。”三天後,當雲爺再次來到牢中時,駱文佳立刻跪倒在地。雲爺大馬金刀地叉開腿雙,駱文佳勿需雲爺示意,低頭便從其下鑽了過去。待他重新站起後,雲爺淡淡問:“老夫如此侮辱你,你心中可有怨恨?”
“不敢!”駱文佳躬身拜道,“師父這是要助弟子丟開羞恥之心,只有忍人之不能忍,做人之不能做,才能將一個人的智慧發揮到極至。”
“你現在從經史典籍中看到了什麼?”
“勾心鬥角,智計權謀,叛逆暴,寡廉鮮恥。”
“孺子可教矣!”雲爺滿意地點點頭,在地上盤膝坐下來,“你既然有心拜老夫為師,就該對本門有所瞭解,你可知道本門的來歷和底?”駱文佳搖頭道:“上次聽師父自稱千門門主,莫非本門就叫千門?”
“不錯!但你可知‘千’字的含義?”
“千者,騙也。南人也將騙子稱作老千,不知弟子理解得對不對?”
“坑蒙拐騙實乃千門末,老夫羞與為伍。”雲爺傲然道,“本門的最高境界,乃是大象無形,大音希聲,謀江山社稷於無痕無跡之中。以千得銖是為騙,以千得國是為謀,古往今來無數兵法大家,開國之君,莫不深諳此道。就連世人稱頌的兵法謀略,也不過是千門旁支。你不要因那些手段低劣的街頭騙子就瞧不起本門,你可知本門始祖是誰?”見駱文佳茫然搖頭,雲爺臉上出一絲驕傲,遙遙望空一拜:“是禹神!也就是上古傳說中治水的大禹。”
“大禹!”駱文佳十分驚訝,“他可是三皇五帝之一,婦孺皆知的上古聖人啊!”雲爺頷首道:“不錯!雖以千術竊天下,人尤尊其為聖賢。這才是本門的至高境界!世人只知大禹治水之功績,卻不知其心計權謀。是他以計剷除異己,削去各部落勢力成為天下真正的主宰,並廢上古禪讓之禮傳位於子,開中華第一個朝代——夏。從此江山社稷,便成為一家一姓之私物,人人共謀之鹿鼎!中華歷次朝代更迭,無不活躍著我千門前輩的影子,他們或為相,或為將,各憑智計謀略,演繹了我中華幾千年的傳奇歷史!只要人的靈智未失,這種傳奇就將繼續演繹下去。”有關三皇五帝的傳說駱文佳早已爛,不過他始終認為,那些神話般的遠古記載本就不可信。聽雲爺將大禹尊為千門始祖,他有些不以為然。雲爺見狀冷冷問:“你不相信老夫所說?”
“弟子不敢!只是有關大禹和其子啟開國的歷史,年代實在太過久遠,後人已無從考證。”駱文佳忙道。
“哼!史料中記載不詳的歷史,就可以當成杜撰?”雲爺一聲冷哼,“韓信在窮鄉僻壤遊手好閒半輩子,一出山便能統領千軍萬馬百戰百勝,你以為他是天生的將才?諸葛亮這個偏僻山村一介窮書生,一踏入江湖就能輔佐劉備三分天下,你以為他是天神降世?同樣是讀書人,為何有的人苦讀一輩子,除了會作幾首狂天狂地的?詩,就只背下幾本《四書》、《五經》?有的人卻能以文弱之軀興朝滅代,憑一己之力改寫歷史?”
“師父是說,他們都是千門中人?”駱文佳十分驚訝。
雲爺沒有直接回答,卻反問道:“讀兵書,是否就能成為一代名將?閉門造車,是否就能誕生兵法大師?”
“這…恐怕不能。弟子愚昧,還請師父指教!”駱文佳汗如雨下,突然發覺自己過去讀書確實是不懂思考,不求甚解。
雲爺傲然一笑:“歷史上不少出身神秘,像星般崛起的風雲人物,皆是千門隱士心訓練和培養的一代千雄。比如蘇秦、張儀、孫臏、龐涓等人,俱出自鬼谷子門下;張良則師從黃石公。千門秘技雖不聞達於天下,卻世代相傳,影響和左右著天下大勢。若遇太平盛世,千門高手只能隱忍不出;一旦天下大亂,各路千門高手就悄然登場,各展其能,書寫朝代更替那波瀾壯闊的歷史。”原本以為千門不過是以騙術行走江湖的左道偏門,沒想到它竟有如此輝煌的歷史。駱文佳悠然神往,一想到經史典籍中記載的各種風雲人物,他的心中就充滿了希望。既然眾多出身卑微的江湖草莽,能憑各自的智計謀略立下種種豐功偉業,自己與他們相比未必就愚魯,難道不能憑藉智謀復仇?想到這,他心中豁然開朗,不由出興奮之,差點喜得手舞足蹈。
“你先別高興得太早!”雲爺冷眼望著興奮不已的駱文佳,“三歲孩童都懂得使用自己的拳頭,但他卻並不是武功高手。人人都會陰謀詭計,但真正的千雄卻是萬中無一。無論武功還是智謀,都需要經過專門的訓練,才有可能登堂入室,超越尋常大眾。至於能否成為遠超當世、傲視寰宇的一代千雄,就只有看天賦與機運了。”說到這雲爺從懷中拿出一物在地上攤開。駱文佳一看,卻是一張手繪的圍棋棋盤。
駱文佳有些奇怪:“師父要和我手談一局,以測弟子心智?”雲爺搖頭道:“以你現在的修為,哪有資格與老夫對弈?圍棋雖為小道,卻是一門算計的學問,千門中常作為訓練頭腦的工具。老夫現在讓你四子,看看你有多大的潛力。”駱文佳依言擺上四子,心中卻有些不甘。駱家祖上乃是詩書傳家,棋道也是六藝之一,所以他從懂事起就會下圍棋。雖然並沒有將棋道視作正經功課,但憑著天資聰穎,他的棋力在駱家莊是公認的第一。一上來便被讓四子,這對他來說是一種侮辱。雖然表面上不說什麼,他卻暗下決心,一定要殺得雲爺大敗虧輸,免得他小瞧了自己。
二人落子如飛,片刻間便佈下了十餘子。雲爺邊落子邊道:“行棋如行千,師父能教的是定式,但盤中的變化無窮無盡,棋道的高低重在各人的領悟。千術亦如此,雖然各種經史典籍中記載了不少經典的謀略,但其中的變化幾無窮盡,唯有隨機應變,無成法,方能巧妙運用,融匯貫通。”駱文佳全神貫注地盯著棋盤,無暇領會雲爺所言。漸漸進入中盤,駱文佳越走越是心驚,四子優勢逐漸損失殆盡,而對方棋勢卻一點不鋒芒,不知不覺便佔盡先機。不到頓飯工夫,駱文佳無奈投子認輸,正想覆盤計算得失,雲爺已三兩把將棋盤撕得粉碎:“學棋只是一種訓練手段,勝負並不重要,你千萬莫要沉溺其中,主次不分。依你現在的棋力,今後可與老夫盲棋對弈,不必再借助棋盤。”
“多謝師父指點!”駱文佳忙拱手拜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