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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上我那兒坐一會兒。”他發出邀請。
“太晚了吧。要處分,也等明天吧。”
“誰要處分你?你這情緒不對。”
“我知道我不對。”
“你不知道!”他的聲音突然嚴厲起來。
“…”我不作聲了。我知道我不能作聲,不能張嘴。
“走。”他幾乎在下命令了。
他沒住在軍管會大院裡。我們原先為他在這個大院裡準備了一個套間,地方還算寬敞,找人談點什麼也方便。他不要。偏偏提出要住南城的“文香閣”軍管會的一個副主任笑著對他說道:“朱專員,看來您對我們通海城的情況是透透啊。”他沒正面回答這位副主任的調侃,只是打聽:“原先收藏在文香閣裡的那幾部線裝書,像《四部備要》、《四部叢刊》,還有《綱鑑易知錄》、《古文釋義》、《白話四書》、《清史稿》、《唐詩全解》…都還在嗎?”那位文化程度並不算高的副主任對這個什麼《備要》。《知錄》的,可太不在行了,便只得回頭去問身邊的秘書:“在不在?啊?”
“文香閣”是當初江南名士文徵明建來送給金陵城裡一位通海籍名的。此閣建來十分妙。東西寬不足兩丈,南北卻有三四十丈長。縱向依次佈置了廳堂榭園竹石池林,真可以用得上石濤的那句話:“搜盡奇峰打草稿”其間自然少不了還要佈置一座專供那位名技居住的閨樓。閨樓雖非鑲金嵌銀,通體只用楠木雕鏤而成,卻顯得尤其華貴而淳厚。樓早改作藏書用。園子則被荒草野荊所累。副專員看中這裡的一種意味,只讓人收拾了最後一井那月門門楣上題有“宛在”兩字的小院住下。三小間平房一間做了臥室。一間做了會客室。一間住了警衛員。並把檢查組其他的同志,也安排在相鄰的小院裡了。
房間剛用石灰水粉刷過。一桌一椅一個老舊的板箱式書櫃,再加一個帶蚊帳的大。沒有一件是多餘的,沒有一處不是收拾得乾乾淨淨的。軍管會送來的那大紅團花錦簇綢面的新棉被,連同那條八斤重的新棉褥,都讓他疊起來放在腳邊一張大方凳上了。他用的是一套他自己帶來的被褥。一條套在軍用黃布被套裡的褥子,極薄極薄。一條鐵灰的軍用毯。落雪天,最多也只允許再壓上一件軍棉大衣。他從來不許自己喝熱水。從來不許自己在晚飯時吃葷腥。即便在允許自己吃葷腥的中午,也從來不許自己吃兩隻以上的葷菜。一般總是在炒青椒或炒葫蘆瓜片時,稍稍地放進幾片,或者蒸幾條小成魚。他從來不允許自己在十二點以前上。上前,他總要做一篇記。記本是他自己用邊紙裝訂起來的。早上五點三十分準時起。二十分鐘跑步。五十下俯臥撐。還有一套獨到的健身:拍打全身。噼噼啪啪拍通了全身的經絡血脈。切實貫徹中醫的一個基本理論,通則盛。然後是一個冷水澡。拼命用乾巾把全身擦紅。再雄糾糾氣昂昂地去吃早點。一杯冷開水。兩個蒸山芋。或一杯冷開水,一大碗老麥犧粥。儘可能地再一個到兩個生雞蛋。他覺得雞蛋裡所包含的營養,用兩個字便能說盡,那就是:全部。他還有一個習慣也是別人難以想象的,每月都要在月尾的那兩天裡,吃一點大黃,讓自己徹底地瀉一下。攻下瀉火。清理。排毒。因此他總是到非常通暢。非常興奮。非常“自以為是”不管是誰,只要跟他一起工作上幾天,就會覺出他身上自有一種非凡的魅力。的確引你。同時也讓恨他忌他的人更恨他更忌他。非常想不理睬他但又常常想偷偷瞄他一眼。注意他一切動靜。
我走進他房間時,他已經讓我的助手把我的晚飯送了過來。然後他揮揮手,把我的助手打發了,也把他的警衛打發了,讓這寂靜到不能再寂靜的“文香閣”
“宛在”小院東偏房裡只剩下我和他兩個。
142我不知道我該怎麼來向你們講述隨後一個小時裡,在我和他之間發生的那一場我想烈、但卻怎麼也沒烈起來的爭論。這的確關係到一個人的生死。但他始終取兵臨城下之勢,有力地有效地控制了這場爭論。讓這場爭論在一邊倒的情勢下直至結束。
在這一個小時零八分鐘的爭論中,只有十八分鐘是用來談譚宗三的問題的。也就是說,他只用了十八分鐘時間,就在這本問題上,把我“搞定”了。搞得我啞口無言。目瞪口呆。心如刀絞,卻又無奈。他早在十多天前,就秘密派人來到盛橋和通海,調查譚宗三的問題。他單刀直入。開門見山。很快就掌握了某些我至今都沒能掌握的重要情況。
“人渣。”這就是他對譚宗三那樣的一類人的最後評價。結論。
“你要控制住自己的情緒。你的問題要害就在,一直在同情著這個譚某人。你至今還沒擺脫你身上那一點‘上海學生味’。你要明白你現在已經不是上海小堂裡的學生仔了。不要總是讓自己身上的那個‘上海學生味’左右自己。不要老是擺脫不了‘上海屋簷下’那點黴朽味兒。把你年輕的頭顱伸出這個舊屋簷。太陽就在你面前。一定要明確,我們面對的是中國二千年來製造的一切汙泥濁水。我們要清理。清理。不斷地清理清理再清理。”然後他問我最近讀些什麼書。他告訴我,有兩本書是一定要反覆讀的。一本是《聯共(布)黨史》。
“這是我們唯一可借鑑的經驗。所以得一遍又一遍地讀。還有一本小說。讀過《怎麼辦?》嗎?”
“讀過。”
“誰寫的?”
“車爾尼雪夫斯基唄。”
“唄什麼唄?不少人讀書不記作者名。這是個很不好的習慣。你總算還不錯,記住了這個作者的名字。這是個值得所有的人記住的名字。這本書你讀了幾遍?”
“一遍。”
“一遍?”他笑著叫喊了起來。
“那我就鄭重相勸,你一定得讀一百遍。至少也不能少於九十九遍。”然後,他就從他隨身帶著的那個小書箱裡,取出他那本開明書局出版的《怎麼辦》。書心地用牛皮紙做了個新的封面。凡是破損的地方,也都用一種很薄的近似半透明的“米花紙”細心地粘貼平整。缺行掉句的地方甚至都用正楷筆小字一一補上。十幾分鍾後,他又突然把話題轉向了他自己(而我這時,依然還著急著那個“譚宗三”我想立即去找他)。他那麼有興味地動地講述著他自己。使我到很多時間裡,他其實是很寂寞的。特別內心是很寂寞的…
這樣,他整整講了四十分鐘。
最後我唯一記住的是,他家原籍山西霍州府。那是個出煤、出羊羔饃、免費吃莜麵飠合飠各的地方。也是當年黃帝大戰蚩尤確立華夏勝局的主戰場之一。那裡的人習慣把“幾個人”說成是“幾位人”把“這個孩子”說成“這顆娃”把小女孩統稱作“圪爪女”把小男孩戲稱作“夾尻的”那裡的鄉民喜歡擂鼓。他們說黃帝打敗蚩尤後,留下了一大批帶血的戰鼓,後便化作了這裡無數的“塬”和“峁’。也許還有那種叫作“崗”的東西。他們祖祖輩輩在這塬上和峁上種下了無數的小麥和蒞麥。還有養麥開著連片的白花。淌過那清澈的汾河灣。又翻越那綿亙的西山呂梁。那年他父親隨著他祖父從山西來到上海。後來為什麼再沒回山西,他就說不清了。他也不想說清。
143後來我就走了。送我出門時,他緊緊地握著我的手,叮囑道:“汲取教訓。”我猶豫了一下,問:“組織上準備怎麼處分我?”他笑了笑反問道:“你想要什麼處分?”我沒回答。他沉默了一會兒,爾後說道:“處分的問題,相信組織吧。”接著,外邊便下開了小雨。
我沒回宿舍。我那個助手還一直在門廳的暗處等著我。見我嗦嗦地走出,他竟喜出望外地撲來,連聲問:“沒事吧?沒事吧?”我吱愣著反問:“什麼事?”他一時間居然都不知再說什麼才好,只是眼眶溼潤了,直直地看著我。我知道他擔心的是什麼。在當時鬥爭的環境下,也曾發生過那樣的情況,談話談到最後,立即下令隔離審查接受談話的那一方。簡直比住院治療還要簡便,不用辦任何手續,就可以立即把人帶往拘留室或閉室。而剛才我走進“宛在”看見在院門口站著兩個荷槍實彈的警衛時,心裡並不是沒這麼預料過。但那時我只想去力爭。我所要力爭的,似乎還不只是那個“譚宗三”還為了一種潛在的意願。一種惶惑。久久未能抹去的惶惑。
但此時,我卻只想趕快走出“文香閣”見一個人。我想直接責問這個人,甚至大聲喝斥、痛罵這個人。這個人就是譚宗三。
朱“副專員”剛才告訴我,譚宗三在通海期間,曾姦汙蹂躪了十多名勞動婦女。在縣長任上,他還多次簽署了搜捕我地下工作者的命令。小張島上那個“省八監”用他捐助的錢,從美國進口了一臺專門用來處決人犯的電椅,宋邦寅用它殺害了十多名我被俘的高級幹部。
你知道嗎?
朱副專員問。
電椅的事和簽發搜捕令的事,我都知道。命令和行動,都是別人籌劃起草好了,只不過讓他籤一個字而已。買電椅,他事先並不知情。事後用它幹些什麼,宋邦寅也不會跟他商量。這兩件事我都訊問過他。他也都如實招來了。但姦那麼些婦女,而且又是勞動婦女…我不知道。他也沒代過。
但…我直接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個,可能嗎?譚宗三?他?
但我沒問出口。我知道,這時我得越發謹慎才是。千萬不能再給人造成那種錯覺:我仍頑固地在為譚宗三辯護。我知道這個辦事極幹實在的“副專員”手中沒有確鑿的證據,是不會輕易這麼說的。我等著他拿出證據來。果不其然,幾分鐘後,他便從那隻上了鎖的鐵皮保險櫃裡,取出十二個卷宗。一個卷宗裡記錄著一個受害女人的材料。
這些材料以它無可辯駁的強大的真實,告訴我,確實是十二個。婦女。更讓人無法理解的是,這十二名女子,沒有一個是稍有點身份的。十二個裡邊有七個幾乎是半文盲。有兩個讀過半年初中,當時在縣府文秘室做謄錄抄寫文印等極一般的差使。但那已是十二人中文化程度最高的了。還有一點也很特別,這十二名女子幾乎全都是這個“縣衙門”的低級差役。或者是廚子(還是白案上的助手),或者是洗衣工(只管洗大件作),或者是清潔工(屬於她的管理區只到前堂和前院為止),或者是隻管燒水灌熱水瓶的(譚宗三用的開水還不歸她供應)。或者是她們的姐妹、連襟或…有一對甚至是母女。他把人家母女倆都佔用了!
我真的有點不敢相信了。
這真的是連“禽獸”都不如了!
這些女子,有好幾個我是見過的。不僅說不上有什麼姿,有的甚至連五官都沒搭配勻稱。翻起的厚嘴和往外齜出的長牙和過多的生髮油雪花膏。絕對讓人驚疑。”(當然也有長得還算是勻稱的。但也僅此而已。本談不上氣質和修養。)而且她們中年齡最小的也要比譚宗三大兩歲。最大的已經比他大了七八歲。而且她們平裡本無法接近“縣長大人”前面已經說過,她們的工作範圍最接近譚宗三的也只能到達前堂。而前堂離譚宗三的辦公室和臥室,還隔著一個很大的中院。中院兩廂排列著一系列縣府最重要的科室機構。這些只做活的女人要想在眾目睽睽之下穿越這漫長的中院,去接近“譚縣長”不是幾乎,而是絕對沒有這個可能。
他怎麼把她們“搞上手”的?
他為什麼要只盯著這樣一些女子?
通海縣城雖然只有八九萬人,在規模上絕對無法跟上海相比。但它建城的歷史卻遠比上海悠久。地處長江口。可以說代有名人雅士湧現。也出過不少足以傳世的名女子。當時譚宗三即便因為跟黃克瑩失和,心裡煩惱;退一萬步說,按男社群中的慣例,要找“神寄託”縣城裡也並不缺少各種有品位的女子包括大家閨秀和小家碧玉。有潔身自好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千金,也有十分開通開明、在往中絕不會以結婚來要挾對方的職業女。還有那種自認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而又不甘如此、繼續在四處出擊的“紅顏知己”如此這般,以譚宗三的一切,何至於要在那樣的女人中擲自己?
難道真的像北京人說的那樣,嗨,您就別想不通了。人家好的就是這一口嘛。難道…他真是某種心理變態狂患者?
是我把他看得過於簡單了?還是過於複雜了?
是我過於把他當作一個“人”來看了,還是我還沒有在足夠細微和深入的程度上,把他當作一個“人”來看?!
我頓挫。遲疑。並著越發密集的雨點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