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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爺立在那桐樹的正前面,望望那枕頭裡的米,又望望面前立的趙秀芹,我爺說:"秀芹,是你拿了灶房的米?"她卻說:"沒有呀,怎麼了?"爺就說:"聽說你以前愛偷莊稼和青菜,可現在人都快死了,你還偷快死的人兌的米和麵。"說著話,我爺瞟了一眼扔在地上枕頭裡的米。趙秀芹也就看到了那一枕頭白嘩嘩的米,先是怔一下,後就突然撲過去,把那枕頭裡的大米抱在懷裡邊,像生怕她的孩娃被人搶走樣,蹲坐在我爺前,用雙腳輪番地蹬著地上的沙和土,乾嚎嚎地哭著說:"你們搜我了——你們搜我了——你們這狼心狗肺的人,不吭聲就去搜我了。"她哭著喚著說:"你們這些有病的人,有了熱病艾滋病還這樣沒良心,還不吭聲就去我的上搜。"說:"我憑啥侍候你們這些人?侍候你們還不如回家侍候我家男人王寶山,侍候我家的大人和孩娃。我每天一早起給你們燒飯吃,你們吃飽後撂下飯碗就走了,我憑啥還得洗鍋洗盆子?還得去井上給你們這麼多人提水燒飯、燒水喝。而且你們還不愛惜我提的水,洗一個碗就用大半盆兒水。"喚:"你們有病我也有病呀,你們快死了我也活不過今年啦。都是快死的人,我憑啥就每天侍候你們呢?侍候你們我每月拿這麼一點糧食可咋啦?我要沒病出門給別人去做飯,他們除了給我這麼多糧食還要給我幾百塊錢哩。可是在這兒,我問你們要錢了嗎?我問你們要過一分錢了嗎?"她就喚著說:"你們都說我做的飯好吃,炒的菜可口,你們說我憑啥就給你們做那麼可口的飯菜呢?憑啥就侍候你們呢?我不就是圖這一袋兒糧食嗎?"說著和喚著,喚著和說著,說是哭卻沒有一滴淚,不是哭,那聲調裡卻滿是委屈的腔。說完了,她還拿手擦了一把沒有淚的眼和臉,像眼淚哭幹了一樣望著丁莊的人。
我爺說:"你家欠這糧食呀?"趙雪芹瞪著爺的臉:"我家不光欠糧食,連一把柴禾一棵草也欠。"我爺吼:"欠了我給你。"她就說:"我要你的幹啥呀,該我掙的我不要,我要你的幹啥呀。"反倒是我爺沒話了。沒話可說了。在場的丁莊人,也都啞言了。景況像是丁莊人都對不起了趙雪芹,不是趙雪芹對不住了丁莊人。就在這時候,我叔和幾個男人把趙德全從樓上帶了下來了。
趙德全沒有趙秀芹那樣的膽和勢。是男人還沒有女人那樣的膽和勢。他的臉上貼著蒼白的黃,從樓上走下來,就像要去刑場樣,額門上掛了許多汗。大冷天,掛了許多的汗。小步子,慢步地走,朝前走像朝後退著樣。下了樓,他抬頭看了一下院中央的莊人們,對身後的我叔說了啥,我叔也和他說了一句啥,再回過頭來時,那臉就一陣白、一陣黃地變著了。說起來,他真的已經病重了,到了壽限的末後了,人瘦得和乾焦的柴禾樣,往年可身適體的棉襖衣褲現在都大得成了桶,在他身上晃來打去撞著響。骨成柴禾皮成了葉,連走路都是輕輕飄飄著。像飄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個鬼。他就那麼到丁莊人的面前了。到人前把頭深深勾下去,就像學生偷抄人家的卷子被當場抓了樣。大冷的天,他的額門上掛了細細的汗。臉是一陣黃又一陣白的變。這時候,所有的目光都從趙雪芹身上移到了趙德全的身上去,誰也不敢相信會是他偷了玲玲的襖。
玲玲也不敢相信會是他偷了自己的襖,她看看趙德全,又看看我二叔。
二叔就把那綢襖遞給玲玲了。二叔說:"在他被窩的腳頭找到的。"就從趙德全面前把那襖還給玲玲了。
趙德全便慢慢蹲下去,把頭勾在地面上,像從他面前遞去的不是一件襖,而是揭去了他臉上的一層皮。於是著,他的臉黃了。蠟黃了。死魚樣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他自己的腳尖兒,人縮著,像縮在那兒的一條被打怕了的狗。
我爺說:"德全,那襖真是你拿的?"趙德全就枯枯縮著不說話。
我爺說:"到底是不是你拿的?"趙德全依然枯枯地縮著不說話。
我爺說:"要不是你拿的你得說話呀。"趙德全抬頭瞟了爺的臉,依然枯死在地上不說話,默得像一眼枯井樣。
我叔說:"趙德全,是我把襖從你被窩搜了出來的,你說我冤你不冤你?"趙德全把頭低得更低些,依依然然地不說話。我爺便冷了一眼叔:"老二呀,你嘴上咋擱著那麼多的話。"我叔也就默著了,默得像一眼枯井樣,黑的深。頭已經脫了地平線,那黏黏稠稠的金水金湯兒,一掙出來就跳得有杆兒丈兒的高,把學校照得通體透明著。立在光下的丁莊人,誰也不說話,都在看著爺,看著趙德全,等著事情的結尾和收場。我爺說:"你這趙德全,孩娃都要結婚了,還偷人家新媳婦的襖。"然後,然後話剛說到這一步,趙德全額門上的汗就落在地上了。
大冬天,汗落在地上了。
沉默著。丁莊人都在沉默著,趙秀芹就在那沉默中忽地從地上坐起來,抱著她枕頭裡的大米朝著灶堂走。
我爺說:"你去哪?"她扭回了頭:"鍋還坐在火上哪。飯燒煳了咋吃呀?"李三仁就追著問:"秀芹呀,你拿丁莊村的公章沒?"趙秀芹便沒好氣地說:"你當那是金子啊。"李三仁怔了怔,想一會,就蹲到了趙德全的身邊上,很親很輕地問著說:"德全兄弟,咱們都是過了五十歲的人,你要是拿了我放在枕頭下的公章你就還給我。"趙德全就很認真地朝他搖了一下頭。
他又接著問:"真的沒有拿?"趙德全又點了一下頭。
李三仁便極是失望地站起來,像趙德全額上的慌汗染了他,他的額門上也有了一層急出來的汗,求告爺樣望著莊人們,大著聲音說:"丟的錢我就不要了,你們誰把村委會的公章還給我。那公章幾十年都沒離開過我身子,在家裡我都鎖在箱子裡,出門我都揣在懷裡邊,可昨兒那章和錢都壓在我的枕頭下,今兒一早起那章和錢卻都不見了。"李三仁大聲地喚:"那錢我就不要了,可你們得把那公章還給我。"事情也就過去了。
悄沒聲地過去了。
過了三五天,三五幾天的,人們都在學校平靜著,平平靜靜著。玲玲朝學校的廁所去。男廁所在樓東,女廁所在了樓的西。玲玲朝西去,穿了她的紅綢襖,像一團火在朝西蕩過去。頭正是平著南時候,暖得很,人們都在樓下曬暖兒。橫著一片曬暖兒。熬子,熬壽命,熬著熱病和自己的命。這時候,趙德全就看見玲玲穿著紅襖朝西蕩過去,他朝那些曬著暖兒打著瞌睡的人們看了看,自己也朝著西邊過去了。
他在廁所門前不遠的地方等玲玲。
玲玲從廁所出來了。
他們彼此看了看。玲玲很不屑地看看趙德全,要走時,趙德全卻上前了她,輕聲輕聲地試著說:"玲玲呀,你能不能把你這綢襖賣給我?"玲玲更不屑地望著他。
他就在臉上掛了笑,瘦乾乾的笑,淡薄薄的笑,有些僵硬的笑。"不怕你笑話,"笑著說:"我知道我活不過今年冬天了。"不笑了,說:"不怕你笑話,我和你嬸結婚時答應過給她做一件紅綢襖,可現在,我兒子都要結婚了,我也快死了,她還記住我欠她一個紅綢襖。"他說到:"我都快死了,我死前想還給她一件紅綢襖。"玲玲站一會,啥話也沒說,就從趙德全面前走掉了。
他就追著說:"我給你五十塊錢行不行?"玲玲就從他身邊走掉了。
"八十塊錢行不行?"她就從他面前過去了。
"一百行不行?"玲玲走了很遠回過了頭:"你不會到溈縣縣城去買呀。"事情平平靜靜過去了。平平淡淡地過去了。
就是丟點糧食丟了點錢,丟個公章丟了一件襖,該找的賊也都找到了。趙德全是想在死前還給他媳婦一件紅綢襖,娶人家時候應了下來的,可現在,自己兒子都要成家與立業,那承諾還沒有兌現的影。人得熱病快死了,還欠人家一件綢嫁襖。一念間,就走上賊道了。趙秀芹,說讓她憑空侍候別人她就吃了虧,她是理當偷那一些糧食的。這也就有了新規矩,讓趙德全把襖還給楊玲玲,讓趙秀芹和她一塊燒飯的另外倆女人,還是燒著她們的飯,但別人每月都要從家往這兌米、兌面,兌雜糧,她們就不用兌糧了,白燒白吃就行了。然後對所有的病人們,規定誰再有了腳快手長的事,你就回你的家裡去,就病死在你家的上去。
都是能活今天不知明天的人,沒有啥兒再可計較的。可是李三仁,沒有找到村委會的章,他卻總是心不甘。一邊說:"不找了,不找了,反正丁莊已經沒有了村委會。"又一邊,卻總是在這個人的頭翻一翻,到那個人的衣服包裡看一看,還把二樓屋裡的老鼠窩全都找了一個遍,狠不得把老鼠窩裡的鼠屎一粒一粒剝開來地看。
終於還是沒找著。
沒找著,就總是心裡煎熬著,會坐在哪兒突然嘆下一口氣。悠長長的一口氣,像心裡有著天廣地闊的憾事樣。可是有一天,一整天,他既沒有坐在樓下的頭地,也沒有坐在樓上從窗裡透進的光裡,而是鑽在了他的被窩裡。他夜裡鑽在被窩裡,早上鑽在被窩裡,上午還鑽在被窩裡,捱到要吃午飯時,還是鑽在被窩裡。我爺讓我叔去喚他來吃飯,我叔就敲著自己的搪瓷碗,到李三仁住的教室門口喚:"三仁叔,吃飯啦——"不見有回應,就又接著道:"老村長——你不吃飯啦?"仍然不見有回應,叔就去了他前,拿手去推他,像推一柱推不動的石柱子。慌忙開他的被子看,也就看見他的臉早就成了青顏。
烏青的菜顏。
這時候,他人已經下世了。
早就下世了。也許是死在昨兒上半夜,也許是死在昨兒下半夜。在他的枕邊上,有他吐的一灘兒血。汙黑黑的血,像一片汙黑黑的泥。都已經凍成了烏黑黑的泥冰兒。趙德全比他病重還活著,可他比趙德全病輕卻倒下世了。雖然吐了血,可他的臉上並不見著多曲歪,說明他死前並沒有多麼受不了的苦,也許只是有了咳,咳了血也就下世了。倒是死前臉上有些遺憾的樣。眼睛還睜著,嘴也還張著,似乎想對誰說句啥兒話,未及說出口,人就下世了。
我叔就在他前呆站著,臉上半青半白的呆站著,不是怕,是心裡有些寒。想到自己不久的一天也要下世的寒。瓷碗在我叔手裡僵凍著,筷子也在我叔手裡僵凍著,呆一會,叔拿手小心、小心地在李三仁鼻前試了試,到有一股冷風從他的鼻頭掠過來,我叔也就直起,到窗口打開窗子把頭探出去,對樓下正準備去吃飯的人們喚:"喂——李三仁下世啦!"下邊的人抬著頭:"你說啥?"我叔說:"李三仁下世啦,身子都冷了。"就都怔一怔,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著急去西邊灶堂裡,先回身來到二樓教室裡。五六個人,都看看李三仁,都拿手去他鼻前試了試,臉上都有了青白。
我爺也來了,臉上也有了青白。
我爺拿手去他鼻前試了試,臉上掛著青白,扭回頭來說:"誰去給他家裡說一下,讓他家裡把棺材、壽衣準備著。"就有人望著我爺說:"吃過飯再去通知他家吧,不然飯都要冷了。"我爺想了想,就拉過被子把李三仁的臉給蓋上了,領著人們到了樓下去吃飯。吃著時,誰也沒說李三仁死在被窩的事。知道的,和以前吃的差不多,不知道的,還和以前吃的一樣多。沒有風,光從灶堂偏西一點曬過來。校園裡,有了暖和靜,大家都席地坐著或站著,吃著饃,吃著趙秀芹炒的大鍋菜,喝著她放了鹼的玉蜀黍生兒湯,有的坐在從教室搬來的凳子上,有的坐在自己的鞋子上,就都呼呼地吃著或喝著,說著許多村莊裡的事,說著說過了的笑話和不可笑的話。
有一搭兒也沒一搭兒。
就和什麼事情也沒發生樣。
玲玲和我二叔蹲在一塊兒吃。玲玲問:"老村長是不是下世了?"二叔看看她:"下啥兒世,他說他不舒服不想來吃飯。"玲玲說:"誰拿他的公章給他就算了,別讓他心裡老有一塊病。"二叔說:"你找到你的棉襖就行了,還管那麼多的事。"就都低頭吃著飯,抬頭說著話。吃完了,我爺才對趙秀芹也對大家說:"李三仁不想在學校再住了,以後就別給他燒飯啦。"大家便怔著,像聽明白了我爺的話,又像沒有明白爺的話,你看我,我看你,不明白誰也不去問,一時裡,飯場上靜得只有了人的呼聲。連人的呼也沒了。風把房上的羽吹下來,連那羽飛著都有了清晰晰的響。就在這時候,坐在灶堂門口的丁嘴嘴,清了一下嗓,說我給你們說個笑話吧。
他就說,從前有個在縣衙當差的聰明人,什麼事在他面前都易如反掌辦成了。有一天,縣太爺想要考考他,就從縣衙出來到了城郊上,忽然看到有個姑娘從菜園那邊走過來,縣太爺說,你去和那姑娘說上幾句話,如果她讓你親了她的嘴,我這縣太爺的大印讓你掌三天。如果她不讓你親她的嘴,我打你五十大板行不行?說聰明人想了想,就著那姑娘到了菜園邊,和那姑娘說了幾句話,那姑娘就主動把嘴伸過來,讓聰明人過去親了親。
聰明人就回來當了三縣天太爺。
"你們猜聰明人到那姑娘面前說了啥?"丁嘴嘴說著又問丁莊的人,看大家都不再吃飯都在聽他說笑話,他就瞟瞟大夥們,賣著關子喝了幾口湯,讓大家等了他一會,才又說聰明人到菜園邊上攔住姑娘說,喂,你走你的路,你怎麼拐到菜園偷我們家的韭菜呀。姑娘說我徑直地走著路,誰偷你你們家的韭菜了?聰明人說我明明看見你偷了韭菜吃到嘴裡了,你咋還說沒有偷?那姑娘就在聰明人面前張開嘴,說我吃了?你過來看看我的嘴?聰明人說你嚥到肚裡了,我哪能看見呀?姑娘說,難道因為這還能把我肚子剝開給你看?聰明人說,那倒用不著,韭菜味兒重,你讓我聞聞我就知道了。
姑娘就張著嘴湊過去,讓聰明人聞了她的嘴。
縣太爺只好把大印給聰明人讓他做了三天縣太爺。丁嘴嘴說聰明人在這三天裡,把他家的親戚和朋友,都從鄉下、山裡到了城裡的縣衙各部門,當官或經商,全都過上了好子。
丁嘴嘴是幾天前搬進學校來住的。有了熱病後,他對他一家人說他要去過天堂的子了,就說著笑著讓家人把他送進了學校裡,從此學校就笑聲不斷了,有聽不完的笑話了。我爺說李三仁不願再在學校裡住,他想回他的家裡去,所有的人就都怔著了。聽了丁嘴嘴的笑話後,所有的人都從驚怔中愣過神兒來,咯咯哈哈地笑著了。
眠著嘴兒笑。臉仰在天上笑。還有人一笑就從他坐的凳上掉下來,手裡的碗便落在地上了,飯湯潑了他一身。
李三仁下世兩天後,入殮那一天,他媳婦沒有哭,去問我爺李三仁那鬼為啥死了還攏不上嘴,合不了眼,到底他有啥兒放不下的事。我爺就去看了李三仁,果然見他躺在靈棚裡,大張著嘴,張大著嘴,眼也睜得比活著還要大,眼白和孝布樣掛在眼睛上。沒說啥,我爺想一會,便獨自離開丁莊村,不知去了哪。半晌後,我爺走回來,手裡拿了一枚新刻的丁莊村委會的章。圓的章。新的章。還有一個蓋章用的印泥盒。為了補那李三仁生前的憾,我爺回來親自的把章和印泥放在了李三仁的棺材裡。把章到他的右手裡,把印泥盒放在他的左手裡。然後我爺說:"三仁呀,我在學校把章給你找到了,沒人偷,就掉在你頭的縫裡。"然後我爺把手放在李三仁的眼睛上,輕輕撫一下,李三仁的眼就合上了,張著的嘴也就閉上了。
眼就合上了。嘴就攏上了。
閉了眼,攏上了嘴,李三仁的死相也變了。雖然人是有些枯乾著,可他臉上有了一片的安祥來。有了無缺無憾的安祥來。
李三仁就意足安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