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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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邊的地平線上已經有一大片的金水兒,像鋪天蓋地,一田連著一田、一片連著一片盛開著的花。擠在一起,堆成山脈的花。那花的光,落到學校裡,學校就溶在了那花的裡邊了。兩層樓的教室裡,睡著的熱病人們都還沒起。大冬天,起沒有團在被裡暖。校院裡,泡桐樹的枝丫上,已經有了鵲的叫。喜鵲叫,就是有了喜事了。是這校園有了喜慶的事。是熱病病人有了喜慶的事。
我爺就到那樹下,從樹杈上取出鍾兒,"噹噹噹!噹噹噹!"地敲了集合的鐘。急切集合的鐘聲兒。
那鍾和鍾已經很久沒人使用了,鏽得彤紅著,一敲紅鏽就從鍾和上落下來。學校沒有學生了,鍾成了擺設了。還有校園中央靠東豎在一個水泥臺上的鐵管兒,塗上了漆就成旗杆了。往裡,照規矩每天上課都要升一次旗。可眼下,那旗杆豎在那兒也成擺設了。
就豎成擺設了。
可眼下,鍾又敲響了,是"噹噹噹!噹噹噹!"地敲,急切得如火槍響在校園樣。
就有人披著襖,爬在二樓的窗口上喚:"幹啥呀?"李三仁就和他當年做著幹部樣,扯著嗓子對著樓上答:"集合!都下來集個合!"又問到:"是不是捉住了賊?"他就撕著嗓子喚:"都來集合了就知道了賊是誰。"丁莊的人,病人們,就都從屋裡出來了,有的著眼,有的穿著衣服繫著扣,陸陸續續的,從屋裡走出來,在桐樹和球場中間站了一大片。那中間,也還站著我叔和玲玲。沒有人看見他們是從哪出來的。他們就站在人群了,衣服整齊著,臉上還散著亮堂堂的光,像他們壓就不是病人樣。他們站在人群裡,分開著,像他們壓就不曾在一塊呆過樣。頭已經從東邊地平線上升上來。嘭的一下升上來,新的一天就到了。就開始搜著捉賊了。
我爺說:"人都病到這時候,活了今天還不知道有沒有明兒天,可到這時候,你們還要偷。還要偷——昨兒夜又偷了李三仁的錢。"李三仁就在邊上大聲著話:"丟錢無所謂,可他偷了丁莊村委會的章。那公章十年沒有離過我的身,昨兒夜裡被這賊給偷走了。"
"不搜不行了。"我爺扯著嗓子問:"誰願意出面和三仁和我一塊兒,一個屋子一個屋子搜?"話說完,爺就把目光落在了人群上,未及把目光一遍兒地掃過去,我叔就興奮奮地擠出來,大聲說:"我去搜。得罪人了我得罪,誰讓他偷了我兄弟媳婦玲玲的綢襖呢。"玲玲的臉便紅似出了。
我叔就從人群裡邊走出來。英雄一般站了出來了。
待又有兩個人立站出來後,就開始一間一間屋子樓上樓下地搜。也就搜到了兩個賊。
一個賊是趙秀芹。是給大家燒飯的趙秀芹。
趙秀芹的熱病也到時候了,臉上的瘡痘一粒挨一粒,脹得都如透的豌豆兒。在衣服外面的手,手背和手脖,那瘡痘和臉上不一樣,是落了以後新起的,都還呈著新紅,和平原上的的出一模樣,一個靠一個,一個擠一個,因為癢,因為總是撓,它就爛了化濃了,胳膊上都還掛著白水兒,有一股她不願讓人聞到鹹淡淡的酸臭味。
照往常,她有熱病半年了,身上的瘡都四起四落了,人該早死了,可她還活著。
一般的人,三起三落就該死掉了,可她四起四落還活著。
說起來,比她大十歲的王寶山是賣血娶了她,她用他娶她的錢又給自己的弟弟娶了媳,然後就跟著王寶山去賣血,替男人還著娶她的錢,可到了十年後,王寶山沒有染上熱病她卻染上了。半年前,發燒那幾天,每天她坐在自家院裡地面上,拿腳跟用力蹬著地上的土,又哭又喚說:"我好冤枉呀——"
"我好冤枉呀——"王寶山去拉她,她用手在王寶山的臉上抓出了血,罵著說:"是你害了我——你這王八蛋!"
"是你害了我——你這王八蛋!"她在地上又哭又鬧,把地上的土蹬得飛飛楊楊。可過了幾天後,她就不哭了。不鬧了。還一樣去燒飯,一樣去餵雞,和先前一樣把飯端到王寶山的手裡邊。到現在,他不給她男人端飯了,開始給全莊的病人燒飯了。
給全莊病人燒飯了,她卻開始偷著全莊病人了。
趙秀芹是睡在一樓一年級的教室裡。在教室靠裡的牆角上。我爺和李三仁領著人在樓下一個教室一個教室搜,翻掀被,還要打開每個人包衣服和裝衣服的包袱和紙箱。到了趙秀芹的前時,她人不在那兒,天不亮就去燒飯了。她燒飯、洗鍋、涮碗,事情是在任勞任怨地做,起早貪黑地做。從來沒有說過一句不願的話,還能炒幾樣可人口的菜。可是搜的時候她不在,她在灶堂正給人們燒早飯,我爺掀了她的被,李三仁動了她的枕,覺出了那個枕頭的重。灌了鉛樣的重。把那枕頭的縫線一拆開,就看見了那枕頭裡裝的白嘩嘩的大米了。
白嘩嘩的大米就被丁莊的病人們看見了。
所有人的臉上都僵了一層愕著的。沒想到,她給大家燒著飯,竟是她把糧食偷走了。就派人去灶堂把她叫出來。這時候,我叔就在二樓把另一個賊從被窩揪了出來了。也還沒想到,這另一個賊,會是一生都不曾對別人大聲說過話的趙德全。會是已經年過半百的趙德全。大家都出門集合時,趙德全沒有去集合,他說他這幾天身上格外沒力氣,人是怕活不了幾天啦,連走路的力氣都沒了,就睡在上沒起來。那時候,樓上的幾個屋子都已搜過了,只有趙德全的鋪沒有搜。趙德全躺在鋪上,從窗口過來的光照在他臉上,把他的臉照成了乾紅,像乾屍的臉曬在光下。都知道,趙德全是不需要去搜的。他一輩子老實巴腳種著地,做生意時認不了秤,也算不過來你找我、我再找你的錢,連八年、十年前丁莊瘋著買血和賣血,他賣多少都不曾問過應該得到多少錢。從來都是你想給多少你就給他多少錢,你想多少你就他多少血。
"多少?"我爹問。
他就說:"你看到我臉黃就不用再了。"我爹就給他找一個最大的血漿袋,到袋滿了,他的臉黃了,額門上還又掛了汗,爹就把針頭撥下來。給他錢時好像總是多給兩塊錢。他就接著錢,望著我爹說:"丁輝啊,所有采血的人,就數你輝對我好。"就總是找著我爹賣血了。
我叔哪裡想得到,會是他偷了玲玲的新綢襖。誰能想得到,會是他偷了人家新媳婦的襖。光從窗口漫進來,他的臉像乾屍樣曬在光下。那死魚樣的眼裡泛著一層白。死魚樣的白。待搜賊的人從他面前過去時,望著那和他一樣有病卻來去有風的莊人們,他的臉上有了一層羨慕的光。是羨慕別人還活生生著的光。因為羨慕眼裡也還出了淚,有一聲嘆氣長得十里二十里,人們都還勸他想開些,還說了"早死早脫生"的笑話來開他的心,可哪裡能想到,他是一個賊,會偷了人家新媳婦的綢嫁襖。
都已經從他邊過去了。都已經準備到下一間屋裡接著搜。都到了門口時,不知為啥我叔又扭頭朝他望了望。不知為啥我叔就對他有了疑心了。不知為啥叔會突然轉過身,快步回到趙德全的頭上,一把將趙德全腳頭的被窩掀開來,就從那被窩裡拿出了一個布包袱,打開來,就發現那包袱裡包的正是玲玲的紅綢襖。
那綢襖紅得如新生的光樣。和新生的光一模兒樣。
就把趙秀芹從灶堂叫了出來了。
把趙德全從樓上帶了下來了。
都姓趙。丟盡了天下趙姓人的臉。
校園那時候,已經有了暖的味。光鋪進來,像火光照進來。田野上,田野上的清新也在院裡鋪散著。鳥叫聲,在頭頂雨樣落在院子裡。幾十個丁莊的人,有病的人,像早就想到趙雪芹本是一個賊,把她從灶堂叫出來,誰也沒有覺得有哪兒對不住了她。只是覺得她對不住了丁莊人。零散散的一片兒,都站在那掛鐘的桐樹下,有人就去把趙秀芹叫了出來了。以為她會低著頭從那灶堂走出來。以為她會滿臉羞愧地走到人們面前的,可她卻臉上連一點愧意都沒有,邊走邊著她的布擦著手,擦著手上的面泥和滴水,大咧咧地到莊人們面前望著莊人們,如人們不該把她叫將出來樣,臉上沒有一絲的驚和愧意,宛若臨了大敵也沒有慌亂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