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財起禍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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厝堂內靜諡無聲,通黑如漆,兩個人分據兩個角隅相互僵持,宛似在玩貓捉老鼠的遊戲,只不過跟前尚未分曉,誰是貓、誰是老鼠。
“老駱駝”一直沒有進來,這牲口已通靈,大約知道厝堂中風雲正起,殺機盈熾,外面寒冷是不錯,到底安全多了。
任霜白定如石雕,紋風不動,縮著身子的那位也一樣毫無動作。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任霜白開始隱隱聞到一股氣味,一股似曾相識的氣味——很淡雅的芳香,有如鮮花初綻的花辦上還沾著水,可是已不完全有那麼清純,其中尚摻雜著汗溼的味道,但不可諱言的,聞起來仍舊令人陶醉。
這樣的氣味,他肯定曾經聞過,再配合先時那人招術上的稔,他將兩者相融,飛快思索,不片刻,他的角勾動,擠一抹微笑出來一是了,這不就是易香竹麼?
“丹血門”出身的“血鳳”易香竹,也是曾幫著“掘塋老農”曾劍他們險險乎要了他命的易香竹?!
搖搖頭,任霜白暗裡回味著一句老詞:人生何處不相逢?果不期然,真正是何處不相逢啊。
令他納罕的是,易香竹孤家寡人獨自個怎會出現在此地?無論就天候、時序、場合而言,這都不是她該臉的地方,如今她卻千真萬確的窩在這裡,則答案只有一個,她是身不由己,被迫而至。
由另一個事實,使任霜白更相信自己的推斷,那就是起源於對方的攻擊行動,人與人之間,除非彼此具有深仇大恨,否則,豈有一照面甚至連面也未看清楚就白刃相向,暴力以加的道理?之所以有這種情形發生,必然是某人已成驚弓之鳥,在心神過度緊張的狀況下為保護自己而出自本能的反應行為,假設這個推測不錯,易香竹顯然是遇上麻煩了,而麻煩似乎還不小。
任霜白跟著想,是誰和易香竹過不去?甚且得她風聲鶴唳、草木皆兵至此般地步?看光景,易香竹的對頭可沒有半點鬧著玩的意思。
香案後匿伏著的任霜白正在思忖,面前僵凝的形勢已突兀起了變化——先是有幾聲鈴鐺的響動驀地傳來;通常的鈴聲都清脆悅耳,這幾聲鈴響雖也清脆,卻決不悅耳,它傳揚於冷冽的空氣間,穿透黑暗而來,是那樣的妖異、那樣的陰森,又那樣的虛幻,好像是招魂幡下超度的鈴引。
任霜白心頭一跳,同時也應到厝堂中的那一位驀然而生的悸動,他尚未及有第二個想法,堂外人影閃掠,一溜火光隨即抖亮,跟著點燃一盞白油紙燈籠,暈紅泛黃的一團燈火有如水銀瀉地,光圈搖晃著往外擴展,便影綽綽的照映出大半個厝堂的輪廓來。
當然,原先綣縮著身體的那一位再也無所遁形,只有惶然站起,咬牙切齒更驚怒集的瞪視著手執燈籠的人——不錯,站起來的果然是易香竹,拿著燈籠的這個卻也是個女人,一個容顏妖嬈,身段玲瓏剔透的女人。
這個娘們約摸有三十左右的年紀,穿著紫緊身衣靠,外罩同披風,一頭秀髮用紫巾挽起,燈火映著她豔麗的面龐,在明暗浮沉的光圈盪漾下,那種美竟充滿了酷厲肅煞之氣。
兩個女人相互凝視一陣,易香竹呼逐漸急促,卻仍竭力鎮定自己。
“怎麼只剩你一個人來?”那女人微揚臉孔,猩紅的嘴閃一抹誘人的濡溼光潤:“你放心,清元就在外面,我們倆從來都是秤不離鉈、鉈不離秤的,我來了,他怎能不來了我不過先行探路,摸摸虛實,易香竹,對你,不能不多防著點。”易香竹匆匆朝厝堂外瞥了一眼,腳步輕移一-那女人嗤嗤笑了:“想打譜再逃?易香竹,我勸你死了這條心吧,楚清元在不在現場都不要緊,憑我倪麗詩單人匹馬,也一樣得乎你,不信,你可以試試。”面頰搐了一下,易香竹咬著牙道:“天下寶物屬天下之人,誰要捷足先登就算誰的,你們計謀不周,行動落後,自失機於前,卻仗著武功硬要強取豪奪,簡直欺人太甚…”叫倪麗詩的女人冷冷一哼,表情似笑非笑:“不必講這些廢話了,什麼叫捷足先登?易香竹,你這叫不要臉,我妹妹把你當知心好友,你竟利用和她的情來奪取我們的隱密消息,從中橫刀劫寶;你既出賣了我妹妹,也作賤了自己的人格,易香竹,一個不忠不義的人,無論他是男是女,都不值得留在世間!”易香竹氣得臉發青,正待反駁,外面又施施然走進一人,這一位,卻是個男人了;此人身材高瘦,生一張黃皮寡的狹長面膛,頭頂颳得青光油亮,更扎眼的是,他居然沒有耳朵,左右兩側原該生長耳朵的部位只得紫褐的一條瘢,瘢痂當中各一孔,看上去頗不雅觀。
來人揹負雙手,舉止悠閒,模樣像是路過此地的遊客,只隨意進來覽一番似的。
斜乜著那人,倪麗詩的聲音帶嗲:“清元,幹嘛在外頭攪活了這麼久?真是的,到現在才進來。”無耳的這一位淡淡笑道:“我在觀察那匹馬。”倪麗詩軟膩膩的道:“那匹馬有什麼好看?又瘦又髒,病態奄奄,說不定是被他主人從廄裡趕出來的…”那人搖頭道:“不然,這頭牲口似屬異種,外表不起眼,實則耐力、腳程必定可觀,它的鼻孔深闊,四腿健碩修長,脊均勻,雙目有光,且受過嚴格訓練,絕對是一匹好馬;麗詩,你別忘了,還是這匹馬指引我們尋到此地的呢。”倪麗詩又回過目光瞄向易香竹,邊揚著眉梢道:“姓易的賤人可真有眼力,不知道從哪裡偷來這匹馬?倒會挑揀的。”易香竹的兩邊太陽“突”
“突”急跳,眼角斜扯,驀地尖聲並叫:“你休要血口噴人,這不是我的馬!”
“嗤”了一聲,倪麗詩不屑的道:“當然不是你的馬,你配有這麼一匹好馬?易香竹,你行,又能搶又能偷?這一行裡你大可不用兼差,夠得上專業水準啦!”易香竹全身軟軟而顫,面上五官都有些扭曲了:“倪麗詩,利嘴利舌並不代表你有任何卓越之處,只更反襯出你為人尖刻刁鑽、心態的狹隘恣肆,你以為你比我高尚在哪裡?!”倪麗詩吃吃一笑,語氣卻極端陰冷:“我不止利嘴利舌,易香竹,我手上還能玩幾下子,就這幾下子,就足以取你一條賤命!”猛-跺腳,易香竹怒叫:“我不含糊!”這時,無耳的那位忽然輕輕擺手,走前幾步,長臉上漾著笑意:“你們都無須動,更毋庸意氣用事,我們該面對現實來解決問題;易香竹,你可以不死,甚至可以不掉一汗!”話未說完,倪麗詩已然變,厲聲叱喝:“楚清元,你吃錯藥了?竟敢跟我唱反調?吃裡扒外不是?”無耳的楚清元冷冷看了倪麗詩一眼,只這一瞥,倪麗詩已氣焰頓消,形態顯得頗為拘促的不再言語。
楚清元仍然揹著手,閒閒的道:“當然,不死並非白不死,不掉汗亦非白不掉,其中是有條件的;易香竹,相信你也知道那是什麼條件吧?”易香竹脫口道;“什麼條件?”楚清元道:“這不是明知故問麼?也罷,大家不妨揭明白講,你把搶去的‘紫晶蓮座’退還我們,你便屬自由之身,前仇舊怨,-筆勾消!”易香竹大聲道:“那本不是你們的東西,我費了好一番辛苦才堪堪到手,憑什麼要給你們?朝廷有法,江湖有道,怎作興如此強行索?”摸了摸下巴,楚清元嘆了口氣:“易香竹,你貌相看起來蠻聰明伶俐,怎的實際上頭腦卻不甚清楚?不錯,東西原本不是我們的東西,可是我們卻知道東西在何處,以及用什麼方法得到,好使這本來不是我們的東西歸屬我們;你呢?你從我們這裡打探到此項機密,居然敢不顧情份、不講道理的私自搶先下手,將原該屬我們的物件強行侵,今天我們堵住你,不追究你的惡跡已算大慈悲,你可別執不悟,妄想兩全!”易香竹氣憤的道:“這是你們的說詞,我只知道寶物不是你們的,你們便無權佔有;楚清元,你切勿人太甚,現在形勢對我固然不利,但錯開眼前,往後誰要追誰還說不定呢!”楚清元的笑顏出-派悲憫:“我的易姑娘,大小姐,我看你不止是頭腦有欠清晰,心智亦幾近幼稚了,你若不還寶物,如何‘錯開眼前’?我們又怎可能給你機會報復?簡單說吧,此刻不出東西,你就沒有‘往後’了。”易香竹情緒動:“完全是仗勢豪奪,暴力裹脅,楚清元,你們和土匪盜梟有何分別?!”楚清元不以為然的道:“我們與土匪強盜的分別可大了,土匪強盜掠奪不屬於自己的財寶,我們只索回屬於自己的東西,這有什麼不對了”噤默了好一會兒的倪麗詩忍不住悻悻開口:“清元,你何必徒費口舌跟她多說?這賤貨業已是吃了秤鉈鐵了心,不見棺材不掉淚,先把她翻了,用刑問,還怕她不乖乖把東西出來?”楚清元道:“我是一番好意,想在不傷和氣的情形下皆大歡喜,又何苦非得血糊淋漓不可?不過易大姑娘似乎不能體會我們的慈悲心腸…”倪麗詩惡狠狠的道:“對付什麼樣的人,就得用什麼樣的手段,清元,易香竹見利忘義,要財不要命,你再怎麼苦口婆心,好言勸喻都不濟事,這種人,只有跟她明見真章,來狠來硬的她才會認服!”楚清元瞅著易香竹,道:“易大姑娘,話,你可是全都聽到了,原則上我沒有意思要傷害你,然而你也得給我一條路走,如果老是堅持在你的歪理上半步不讓,就等於我動手啦。”易香竹恨聲道:“你們倆個犯不著一搭一檔,演這種乏味的雙簧,要怎麼樣但隨你們,想我出寶物,作夢也休想!”冷笑一聲,倪麗詩側過臉來道:“怎麼著?清元,我的話沒錯吧?這個賤貨壓就是吃硬不吃軟,你一片好心她全當做牛肝肺,等割掉她的鼻子,剜出她的眼睛,再敲斷她三肋骨,你再看她逞不逞能?”這娘們雖然急著要對付易香竹,但措詞仍相當小心,她只提割鼻子剜眼珠,卻不涉及耳朵部位,因為,她深知她這老相好的有此忌諱。
楚清元手,道:“易香竹,你怎麼說?”重重一哼,易香竹道;“我無話可話!”楚清元笑笑道:“不再考慮考慮?命可只有一條,折騰不起,而皮之苦也分許多等級,有的苦楚亦往往難以承受,你一個花不溜丟的大姑娘,就忍心自己糟塌自己?”易香竹寒著臉孔道:“這是我的事,犯不著你來心!”倪麗詩不由破口大罵道:“好個不識抬舉的潑辣貨,且看我怎麼整治你!”退後一步,易香竹倔強的道:“有本事儘管使出來,要我俯首認命,沒這麼容易!”嘴裡“嘖”了幾聲,楚清元道:“易大小姐,你還真叫倔,也不想想看,如果沒了命,便擁有十尊‘紫晶蓮座’又有什麼價值?你這不是便宜了將來的某人麼?”易香竹凜然道:“不管將來便宜了誰,就是不能便宜你們!”
“咯噔”一咬牙,倪麗詩心火上升:“聽聽這賤人說的話吧,清元,虧你還耐得住,早該剝下她一層人皮來才叫正經!”楚清元的神也沉了下來:“易香竹,給你活路你不走,我們仁至義盡之餘,只有對不起你下!”一,易香竹是一付豁出去的神氣:“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你們看著辦吧。”動手的人不是楚清元,是倪麗詩一不知什麼時候,油紙燈籠已換成楚清元提著了。
倪麗詩使的兵刃叫“孔雀翎”形如令箭,翎尖突銳,兩側鋒利,翎面更凸磨出大小不一的十數顆銀亮雕眼,在這暗淡的光線下,只映著燈籠的焰苗“孔雀翎”上的雕眼已然芒燦閃,有眩目的功效,如果經過烈陽的反,那種光華的絢麗輝煌,怕就更不用說了。
易香竹著刺來的“孔雀翎”一個斤斗正面翻騰,長鏈揮出“嗖”的-聲直貫敵人背脊,倪麗詩仿若背上生了眼睛,頭也不回的挫肘反腕“孔雀翎”已準確無比的磕上鍊頭,使長鏈盪出兩尺。
猛一塌身,易香竹扯鏈飛旋,長鏈在細碎的環結磨擦聲裡忽上忽下?忽左忽右的輪番掣盤穿,恨不能一下子就把倪麗詩穿個千創百孔!
角含-抹輕蔑的笑,倪麗詩手中的“孔雀翎”彈指如電,瞬息往來運展,疾厲強勁,將方圓的空間縮為一粟之地,鋒刃縱橫,有如秋水揚波。
金鐵擊聲盈耳揪心,火花四濺,於頻頻明滅的須臾但見易香竹連連後退,招式亦微現散亂。
倪麗詩有著得理不饒人的氣焰,陡然間攻勢越發兇狠快捷,步步緊“孔雀翎”或點或刺,或劈或戮,點線織,業已形成一面閃亮的光網。
受困在光網之內的易香竹,自不免拼力掙突,豁命以抗,長鏈繞卷盪,遮攔擋截,往返掠舞,看上去似還相當熱鬧,不過,已予人一種遭到束縛,難以主動的覺。
輕輕搖晃著燈籠,楚清元好整以暇的啟口道:“麗詩,記得要先留下她的命,死人是不會開口說話的。”
“孔雀翎”連出十七次,十七次一氣呵成,倪麗詩有些不大高興:“用不著你這麼憐香惜五,我自有分寸!”楚清元淡淡一笑:“你想到哪裡去了?
“倪麗詩猝然躍身而起,往左偏斜,易香竹迅速俯貼向前,長鏈虹也似起,緊隨對方的形跡迫至。
驀地裡,倪麗詩偏左的身子凌空掄翻,就像形魂驟分一樣剎時落向右側“孔雀翎”寒芒倏映,易香竹的際血光湧現,一個踉蹌,人已摔跌在地!
搶上兩步,倪麗詩目殺機“孔雀翎”又朝易香竹間刺下。
斜刺裡,一隻手伸了過來,分寸就拿捏得這麼巧“叭”的一記扣住了倪麗詩的腕脈,跟著向外一扯,已把這位醋勁不小的娘們帶出三尺。
不錯,出手的是楚清元。
急忙煞住去勢,倪麗詩猶不免晃了一晃,她轉過身來,氣咻咻的大叫:“楚清元,你這是幹嘛?!”楚清元舉起燈籠,臉嚴峻:“我說過,要留活口,死人是不會說話的,你若殺了易香竹,又叫誰束告訴我們寶物的下落?”倪麗詩恨恨的道:“誰說我要現在殺她?我只不過想給她一點教訓!”楚清元不悅的道:“方才你那一招下去,就決不止是‘教訓’了,麗詩,做事須顧全大局,不可率而為!”嘴動著,倪麗詩吶吶的道:“人家…人家也不是故意的,你何必板起臉來數落人家?”楚清元莫可奈何的搖搖頭,快步來到易香竹身邊,將燈籠湊近查看——可憐易香竹下半身業已一片殷紅,部傷口還不斷湧出鮮血,她蠟白著一張面孔,額頭冷汗涔涔,卻硬咬緊牙,不哼一聲。
倪麗詩看在眼裡,冷藐的揚揚眉尖,心裡咕噥:“真會裝熊…”此刻,楚清元已取出金創藥來,練迅速的替易香竹敷抹傷口;易香竹掙扎著,吁吁道:“你們不是要殺我嗎?既要殺我,還敷什麼藥?”楚清元一面動作,邊沉沉的道:“可別給了鼻子長了臉,易香竹,我不相信你真想死!”易香竹的表情頗為痛苦,她著氣道:“我…我不想死…可也決不受…不受你們的威嚇…脅迫…”那一頭,倪麗詩火辣的道:“這賤人,到了這步田地,還敢嘴硬。”直起來,楚清元道:“很痛麼?易香竹。”易香竹閉上雙眼,拒不作答。
楚清元慢的道:“我曾經點醒過你,易香竹,痛苦是分許多等級的,由於等級的差異,痛苦並不是那麼容易承受,你如今的折騰,才只是開始,假設你不與我們合作,你將會發覺,有時候反倒生不如死。”易香竹仍然閉目無言,身子卻在微微顫抖。
跨步過來的倪麗詩面同寒霜,語調冷硬:“清元,再怎麼說也是白說,辰光不早,該動手了!”楚清元還耐著子道:“易香竹你要想清楚,形勢比人強,你若不肯妥協,吃虧受罪的只有你自己。”易香竹咬咬牙,半聲不吭。
陰著臉面的倪麗詩拔尖了嗓調:“不用費舌了,清元,任這賤人是銅澆鐵鑄,今天我也能生熔了她,我倒叫她看看,是她狠還是我們狠!”楚清元僵默片歇,終於一揮手:“好吧,麗詩,由你先來,注意循序漸進,千萬別得太重了…”倪麗詩妖嬈的容顏上閃現過-抹獰厲,近似女巫般的惡:“你放心,錯不了!”隱在香案後的任霜白,這辰光卻不大為躊躇了,他不知道該不該出面援救易香竹?照說,易香竹和他夙怨未消,算是仇家,他隔岸觀火還來不及,豈有伸手相助的道理?然而話雖如此,眼見一個弱質女子即將遭受刑,待聽那一番婉轉嬌啼,於心總是不忍,如何取捨,一時倒真難為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