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人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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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澄覺得有兩點灼熱的鋼針在他周身大紮下,每至一都痛不可當。經脈被燒焦了一般。那熱力與體內寒氣都不能舒通,便混在一處。整個人越來越輕飄,好像要飛起來。也不知過了多久,那兩鋼針突然熔成了鐵水探進了他的靈臺大。
“啊!”顧澄好似從雲端突然掉落,四肢猛地搐了一下,微微睜開雙眼。卻見一隻狍子坐在自己面前,他嚇得不輕,不由自主叫了一聲。那狍子起身走,顧澄卻又明白過來了,叫道:“李昶,是你麼?”其實只是從牙縫裡擠出了一絲呻。但那人還是聽到了,嘆息一聲,轉過頭來。狍頭落下,現出了兩道飛揚的長眉,眉下深深的眼窩裡一雙瞳子依舊幽明難測。只是雜亂的胡茬、微黃的膚還是與從前大不相同了。
李昶道:“你還是認出我來了!”顧澄撫了一下他手中拎著的狍頭帽,笑道:“這是尊夫人的手工?做得真巧,方才嚇了我好大一跳!”這是鄂倫族獵人常戴的狍頭帽,剝下整隻狍子頭皮硝過,裡面襯上布綢,眼窩嵌一對黑珠子,冬戴了出去行獵,直有以假亂真之效。
李昶道:“你是怎麼跑到這裡來的?又和她動起了手?”顧澄苦笑道:“本來是到這裡尋藥的,後來遇見了鷂鷹七殺——他們是來找尊夫人的。於是就跟了上來,不小心撞到了他們和尊夫人的會面中去,於是便成了這樣子了!”李昶聽到“他們是來找尊夫人的”這幾個字時怔了一下,動了一下嘴好像要說什麼。顧澄以為他會問起鷂鷹七殺和黑衛會面的情形,可他晃了一下頭,似乎把什麼東西從腦子裡甩了出去。他道:“她下手也太狠了。幸好你還了下來,你好像服了些赤情丸吧?不過藥量不夠,我得回去取幾粒。方才給你行氣活血只能救急,若是寒毒不盡早祛盡,你這一身武功怕是要折去五成。”顧澄微微搖頭道:“你回去取藥她如何能不知,不免要引得你們夫婦失和。這條命算是被你救下來了,我再自己調息一會好了。”李昶重重吐了口氣,將狍頭帽重又戴好,蹲下身來便將顧澄背起疾走。顧澄有些吃驚道:“李兄你這是幹什麼?”李昶奔得極快,道:“你說的也是,回去取藥總歸也要被她發覺,不如我就帶你去我家中好了。她心裡主意再多,當面兒還是依我的。”
“這不太好吧?”顧澄苦笑道。
李昶搖了搖頭道:“顧兄你不要怪她,她是女人家,膽子小。”聽到這話顧澄忍不住冷笑——黑衛的膽子小?真是滑天下之大稽!李昶接著說下去:“她總是害怕被人發現了,但凡有一點可疑的人就想除掉以防萬一。我常跟她說,便是被人發覺了又如何?天下間有什麼陣勢能困住我和她?打不過至多一逃,逃不過至多一死,還能如何?何必這般整天提心吊膽不得安寧?可她總聽不進去。”顧澄回想起黑衛在沈青鷂死後說的那幾句話。或者她真的很怕重新捲入江湖紛爭中吧,大約是愧見故人。顧澄李昶的頭,狍鬆軟十分舒適,道:“你們這兩年過得如何?當年“柳葉傳飛羽,桃花落玉笛”的武林第一佳公子,如今謫落民間可有懷想天上時光?”
“虧你還有心思取笑我,還不快些調息…對了,你方才是如何認出我來的?”顧澄自失一笑道:“李昶呀,看來真有很多事你都忘了。當初我們第一次見面,你就為我療過傷的呀!”
“哦,是了,那時你中了毒箭。可若不是為了救我,也不會中箭的。”大約是六、七年前吧,當時揚州府裡出了一夥大盜,首領自號餘斷刀。本來如揚州這般富裕之地,偷雞摸狗的事總是分外多的,可這人卻著實太過分了些。財物到手,卻還要傷及物主命,若是遇上鏢局子押送,連趟子手都不放過,更兼貪好。當時整個江南武林群情憤,各派好手齊出尋捕,卻曠持久終無所獲。當時人人談及“餘”字莫不變,可顧澄初入江湖年輕氣盛,倒不信這個。他暗地裡尋訪了些子,終於發覺了這惡盜的老巢,卻就在揚州名勝之地瘦西湖畔的竹西寺中。他那時氣憤之極,於是便衝了進去大殺一場。
寺中有無數機關暗器,玲瓏假山翠竹青蕉之間殺機四伏。他一人殺了十五名匪徒,終於衝到了餘斷刀面前。於是一場惡戰,身上傷口更多,而鬥志愈烈。餘斷刀好像無心戀戰,幾番跑開,而顧澄卻緊追不捨。兩人邊打邊跑衝進一座大堂,餘斷刀又一刀砍在顧澄的肩頭,顧澄卻不管生死地抱了他的腿將他扳倒在地上。兩人在地上翻來滾去地廝打了好一會,到底還是餘斷刀力大一籌,掙脫了出來。他一腳踢在顧澄身上,雙手握著刀柄,口裡息著道:“總算是要幹掉你這塊粘皮糖了,媽的,老子又沒幹了你娘…”
“吱呀”一聲,地上一亮,廳堂中有一扇門被推開了,一個人的影子嵌在浮空的塵埃之中,斜陽溫曛卻不帶一絲火氣。然後他看到李昶走了進來,一襲再尋常不過的葛衫,卻似暴雨過後的天空,清得讓人眼前一亮。在他的身後是塗滿了鮮血的長廊,無數屍首和刀劍浸在血泊之中。李昶額上略現汗跡,眉眼間那份悠然卻好似方才踏青歸來,讓人無法相信他背後的景象。他執笛喝問道:“你就是餘斷刀?”餘斷刀見到那支玉笛馬上大叫起來道:“我是我是…李老爺子沒有說過大公子會來,小人的手下實在是失敬了!”顧澄那時一怔,魔餘斷刀居然與金陵李家有關聯,那可是武林中最大的醜聞了!
果然李昶微微變,快步走上前來,問道:“你這話是什麼意思?”餘斷刀一邊往後躲閃一邊驚慌失措道:“我來揚州落腳是老爺子許下的!說是揚州這邊的幾家鏢局不太聽話,老爺子借我這把爛刀嚇唬他們幾天,然後再出面假裝把小人趕走…”顧澄一聽此言便信了個八九成,這餘斷刀的武功並不是十分厲害,先前卻沒人能捉到他,而竹西寺居然成為他的匪窩,實在令人不解。而這一切的後面若是有了李家活動,那便說得通了。況且李家和揚州鏢局鹽商們的一些糾葛他也早有所聞。
那餘斷刀猶在嘀嘀咕咕:“老爺子說了,要是演收場戲,會先通告我一聲的,可我沒得到消息…”李昶打斷了他,道:“我是來取你狗命的,不是來與你演戲的。”餘斷刀一下子跳起來,叫道:“你們要滅口!”
“滅口麼?”李昶道:“誰知你說的是真是假?你這人作惡多端,我好不容易逮住了你又如何能放你逃走?”餘斷刀哭天搶地地罵起來:“你們這些名門大家都***不是人生的,我老餘也不是全無良心的人,是你們讓老子代你們幹這齷齪事,到頭來往老子身上一推就沒事了?你們***一群狼心狗肺的東西,老子要是能再活一,定要當著全天下揭穿了李家的真面目。我呸!便是立即被人零碎剮了也值!”李昶一笑,笑容籠在殘陽餘暉中有些莫測高深,道:“那也好,明我召集揚州各頭面人物聚會,你若真有赴死之心,便請與會,如何?”餘斷刀怔了,站起來道:“你當真?”
“我說的話,自然當真!”李昶側身讓開,擺手道,“只要你敢來,我就不殺你。可若是你不來,那你捫心自問能躲過幾罷。”這番話讓顧澄聽了也有些發怔,李昶這般有成竹,莫非那餘斷刀當真只是隨口攀汙?
餘斷刀一步一步地走開,腳步有些哆嗦,李昶並不理會他,向著顧澄走去,道:“且讓在下看一看兄臺的傷!”餘斷刀踉蹌退開,眼中兇光一現,顧澄剛來得及叫了聲:“小心!”廳堂地面突然陷下。李昶飛身騰起,空中驟然飛來無數箭枝。李昶衣袂輕振,箭枝沾衣即落。那餘斷刀手中大刀一抖,刀頭驀然折去一截,閃電似的飛向李昶後心。顧澄跳起來去拉李昶,他當時通犀心眼未成,江湖經驗又淺,面對此情形著實慌了手腳,雖然擋開了大半毒箭,上還是中了一支,只不過總算是將李昶帶了一把,那刀頭擦衣而過,割下了李昶的半邊衣襟。
這時餘斷刀已奔進了長廊。眼看著他將逃走,“嗚嗚”之聲似簫急揮。然後就見到一段白羽出現在餘斷刀的腦後,他僵立片刻,仰面倒下。
李昶的玉笛背在身後,那笛身瑩白透亮,顧澄無論如何也看不出李大公子聞名天下的至剛白羽是如何藏在裡面的。李昶看著餘斷刀倒地,面上的神情自然是憎惡,卻也有一些憐憫,或者還有一絲歉疚。
李昶轉過臉來瞧著顧澄,顧澄有些緊張,他想,餘斷刀死前的話只有他一個人聽到了,李昶會是來殺他滅口麼?李昶的笛子點上他口大時,顧澄對這一點幾乎是確信無疑。可結果是李昶運功為他驅毒。
顧澄醒過來時,已是夜鳥投林,月掛弦窗。李昶面有些發白,方才當也耗去他不少功力。他展顏一笑,道:“你現在想幹什麼?”
“這麼痛快地殺過一場後,如何能沒有十罈好酒?”這幾句話好像是從舌頭上自行滾出來的,全然沒有經過腦子。
“酒倒是不缺,只不過…”李昶眉頭一皺,提起袖子,那上面有了一點芝麻大小的汙跡,道,“身上沾了血腥,如何能品出酒香來,我得先找個地方沐浴一番。”顧澄自然覺得太過麻煩,道:“外面就是瘦西湖了,這麼多水,難道還不夠洗呀?”李昶瞪視著他,這一瞪他清雅的氣度就蕩然無存,倒像個十來歲的孩子。他一把拎起顧澄的衣領道:“我想起一個地方了,既有香湯,又有美酒!”
…
有了人擔保他的安全,顧澄的心思就整個鬆弛了下來。他的鼻子壓在李昶的肩上,嗅到一股極濃烈的皮革羶味。聽說山中獵人整個冬天都是不能洗浴更衣的,要讓身上的氣味與野獸一模一樣。
顧澄想起那夜月之下踏風而行的少年,不由有些世事滄桑之嘆。顧澄道:“李昶呀,我常想那次我救你實在是多事。你一定是有意出破綻誘他偷襲的吧?”李昶悶聲趕路。顧澄又自顧自地說下去:“你會說讓餘斷刀走的話,是算準了他一定會偷襲你,然後你再殺他就心中無愧了是麼?”
“這些你都明白,又何必再問?”李昶像在說一些與自己全不相干的事,或者這些事對他而言也確是十分遙遠了。
“像我這樣的人就是所謂名門弟子吧,殺人總還要找些由頭的。”顧澄嘆道:“可是你還是給了餘斷刀機會的,是他自己不要。若是他沒有暗算你,你是否真會放走他?”
“可是他下手了!”李昶道,“不過他若是不下手,我不親自動他,難道沒有別的法子置他於死地麼?”
“不管怎麼說,你自己還是想為民除害的。”
“那可難說,那次我正是被家父派到揚州辦事。家父明知我聽到這種事不會不管,他是存心想讓我去殺了餘斷刀呢!我其實還是演最後一場戲的人,只不過開頭我還不曉得。餘斷刀一說,我就明白了,”李昶冷冷地笑,道,“不過就算明白了,還不是得照他們擬好的戲本演下去!”顧澄想,或者這才是李大公子離家出走的原因吧!只不過世人總是情願相信“不愛江山愛美人”這種傳說。顧澄道:“我一直很奇怪你當時為什麼沒有殺了我,或是讓我自生自滅。這等事讓我一個外人知道了,著實是大大的不妥。”
“你可以這樣想:我救了你,又與你把酒言歡,拉攏你成了朋友,你便不好意思敗壞朋友的家門名譽了。一直到今,江湖上對此事不照樣一無所知麼?”李昶的腳步明顯輕快了不少,聳聳肩頭,提醒著顧澄道:“前面就是了!”顧澄抬起頭來,前面那山嶺峻突,兩側卻有平緩的山坡,像一隻大鳥的雙翼。顧澄想起來:“這便是落鴻嶺了罷!”草木間些微火星閃滅不定,火光雖弱,可在這寒料峭的夜中還是讓人心頭一暖。再走得近些,就看出來這是遊獵人常住的簡陋小屋,名喚仙人柱,俗稱“撮羅子”不過是十幾白樺樹砍斷了斜架起來,頂上鋪了獸皮門口懸著皮簾。這時皮簾掀開了,火光從裡面漏出,黑衛在簾子下面張望了一下,問道:“回來了?今天打到什麼了?揹著這麼大的東西?”李昶道:“打了兩隻狍子,還請了一位客人回來。”說著挑起簾子走進了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