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馬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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顧澄不由叫苦,心道:“這樣下去終是個捱打的局面!”突然間一線聲音鑽入他耳中:“走離位,十四步!”顧澄再不躊躇,聞言而動。這一走恰好從兩柄長劍之間鑽了過去,又攔住了另兩柄長劍的去路。只見黑衛在樹幹上一蹬,便倒飛出林。沈青鷂如影隨形般跟了上去,兩道影子一前一後幾無間隙地飛躍,已踏入那湖上。這二人在瓊宮般的湖面追逐飄掠,如寒潭生煙隨風而動。落足之處湖面只是略略現出一圈輕瀾,幾乎聽不到水花拍擊之聲。顧澄見那四名鷂鷹一邊和自己打著,一邊卻不時向湖上望去,都有些魂不守舍的樣子。顧澄明白過來,他們的輕功身法還是遜了一籌,無法在水面打鬥。這殘一陣眼見就是被破了。
沈青鷂獨自一人顯然不是黑衛的對手,不多時他身上就已飛出一些血點子。顧澄心道:“不能讓他們再打下去了!”幾劍迫開圍著自己的四名鷂鷹,三兩下躍到湖上,入二人之中。顧澄一面擋開兩側人的寒光,一面入懷中握緊了那枚鵲簪,道:“二位請聽我一言!”黑衛收劍,退上他身後的岸邊。沈青鷂卻紅了眼睛,聞若未聞地衝了上來。那劍起之處,水波驀地騰起一片。顧澄不敢怠慢,提劍在手,也後退上岸,全神貫注,要擋下這一劍。
突然背心一涼,他一時還沒有明白出了什麼事,整個人就直地倒了下去。一線透骨的陰冷幾乎只是瞬間就沿著奇經八脈漫及全身,快得讓他甚至來不及起運功抵抗的念頭。他耳邊是一聲溫和的嘆息:“世事無定,圍三闕一,這本是對的,可是奇不勝正,你這變陣是一錘子買賣,青鷂,你本該補個人練成了七禽絕諦陣再來找我的…”好像有沈青鷂的怒喝,兵刃聲疾響。大片水花撲到顧澄身上,卻不覺得冰涼。聲聲慘叫入耳,可是顧澄漸漸也聽不清楚了。他的眼前一陣陣地發黑,就好像在冰窟裡困了數個時辰將要沉沉睡去。最後一點靈光指引著他將銀簪取出,臨走前息紅鵲說的話出現在腦中:“顧大哥,小心她的絕脈指,這兩枚赤情丸你留著!”顧澄將簪子取出時,肩頭已經麻木了,只有肘下尚能活動。他想用左手擰開簪頭機括,可左手已經無法用力,只以勉強將簪子進口中,旋開機括。鵲眼中兩點朱丹落到他舌尖,他用力咬破了外面的膠殼,兩顆丹藥遇唾即化,溫潤的水線直入腹中。顧澄吐出簪子,簪子落地。他再也不能動彈一絲一毫。
那丹藥化作一絲暖氣,護住了顧澄三焦之中元氣不喪。他潛神運功,心無旁鶩,一點點從丹田中聚起些內息滲入經絡中去,絲絲驅散那陰重的寒氣。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漸漸地又有了知覺,聽到黑衛乾冷的聲音:“你是怎麼找到我這裡來的,說!”顧澄勉強抬了抬眼皮,居然睜開一縫。他看到沈青鷂仰臥在岸上,黑衛蹲跪於他面前,食中兩指扣住了他的咽喉。水上波紋粼粼從沈青鷂身後上來,投在黑衛臉上,她全無表情。沈青鷂有氣無力地笑道:“好,我說,我是跟著李家的人來的!”黑衛渾身一抖,道:“你胡說!”
“好個痴心女子呀!可你卻不曉得你那如意郎君是什麼心腸吧?等著吧,李昶的幫手已經到了,你的好夢到頭了!哈哈哈…”笑如鴰鳴,在群山間迴盪不休,四下裡風起樹搖好似相和,更覺淒厲。
“便是李家的人跟了來,那也沒什麼,我和他自會一走了之!青鷂,對不住了!”
“蠢!”沈青鷂唾了一口。黑衛抬起手背,拭去面上唾,道:“女人是要蠢一些才能把子過下去的。”沈青鷂吼道:“賤!”卻只吼出半聲。黑衛指上用力,“咯吱”他的喉骨應指而碎。那未出口的半聲便化作不甘心的嗚咽散於風中。
“青鷂,自我走的那起,什麼恩義,什麼廉恥,就都已經不要了。好比殺人,殺一刀是殺,殺十刀也是殺…”黑衛的聲音溫涼如水,她看著正在自己指間掙扎的沈青鷂絮絮而語,就好像與他平心靜氣地談。沈青鷂起先兩腳還在地上刨動不休,後來就漸漸變得無力,終於腿一伸,整個人都鬆弛了下來。黑衛緩緩收手,沈青鷂的屍身歪在了地上,他雙眼瞪圓,彷彿正在無語問天。黑衛伏身撫下沈青鷂的眼皮道:“青鷂,要怪就怪你不該找到我,要怪就怪你殺不了我,只是不要怪我,不要怪我。我沒法子,這是真的…”之後整個山谷就安靜了下來。不知隔了幾重山嶺,獵人的狍哨聲吹得哀慟絕。黑衛抬起頭來,晶石的熒光在她眸中一蕩一蕩,顧澄忙閉上了眼睛。良久,就在顧澄以為黑衛已經走遠以後,卻聽到她走過來的足音。顧澄此刻渾身肌膚冷逾鋼鐵,口鼻呼斷絕,倒也不怕被她發覺。
突然覺得領口一緊,像是黑衛將他提了起來在地上拖動。不多時他猛然覺得身子一沉,大驚之下不自覺地睜開眼睛。眼前都是明晰透亮的光芒,一股柔和的力道託著他的身子,好像在雲中漫步一般。這是怎麼回事?顧澄有一剎那以為自己死後上天了,不過熒光漸淡,他背下一,終於不動。顧澄手指觸到堅硬的東西,猛然悟過來:“原來她把我扔下了湖!”想來這湖極深,沉下人後若不是刻意尋找怕是看不到的。果然顧澄見到一具又一具的屍體被扔了下來,無聲無息地沉落在他身側。
顧澄鬆了口氣,心道:“這下好了,她終於走了。”心上一鬆,腦子裡突然明白起來。他從前與黑衛有過一面之緣,黑衛形貌大變他沒有認出來,可黑衛應該是在那皮商門口就已經發覺了他,後來在酒店裡又見到了沈青鷂。只怕看到他們的同時黑衛就決定除掉他們以防行跡洩。因此才有意在和壯漢爭背籃時用上武功,當時顧澄已有所應,心中生出懷疑。不過這是因為他先前已得了消息,知道黑衛就在這一帶隱居的緣故。沈青鷂也知道這個,他對黑衛的武功更悉,因此更是一見之下就已認定。黑衛又怕與沈青鷂手之時讓顧澄跑了,才佯作不敵,引顧澄出手。
顧澄不由在心中暗罵:“這女人也***太狠毒了!”絕脈指的功力好生了得,顧澄雖說有靈藥相助,也至多能護住生機不絕,那寒毒當非一時半刻可以祛除。好在他自幼習得胎息之術,於水中入定本是慣常功課,便專心以真氣疏通起經絡來。
過了好一會,顧澄腦中猛然一震,似乎看到了數雙皮靴往湖邊踏過來。他不由一喜,知道自己的通犀心眼又恢復了功力。他勉強挪了一下位置,耳朵貼上了湖壁。聽見一個聲音道:“這就是駱馬湖?”有人回答道:“正是,此處雖名不見經傳,卻是風光極佳。老爺子請看,這湖岸邊全是大塊晶石。今兒是天時不好,若是晴,水月相映,清華滿空,當真是有如仙境。”這人聲音有些耳,顧澄想起來,正是先前見過的那個二掌櫃。
“哦?”那問話的人好似對當前風光全無興趣,又問道:“人呢?”
“說是亥初時分到的,尚欠一刻。”那老爺子來回走動了幾下,步伐一起一落有如呼相引,綿綿不絕。這腿上功夫,放眼武林中,怕也找不出幾個來。
旁邊有人言道:“這窮山惡水有哪裡好了,我當真想不出來,昶兒他居然能這在這裡一住就是兩年,哼!”
“這有什麼想不出的,大哥有美人在懷,自然是樂不思蜀了!”一個少年嘻笑道。
“李旭你給我住嘴!”那先前被稱為老爺子的有些氣惱,喝了一句。少年噤聲不語。四下裡的人也都不再說話。
顧澄心道:“原來金陵李家的掌門人李歆嚴來了。”這麼靜了一會,他覺出又有人往這邊走來。只是這兩人腳步虛浮,顯然是沒有武功的。
果然那二掌櫃便道:“看,這不是來了麼?”兩人走到近前,有一人道:“小人見過大東家,這便是那個打雜的老張頭了…你幹什麼還梗著個脖子站著?屍呢?快跪下給大東家請安!”聽起來好生耳,卻是那個收皮貨的師爺。
“不用了…”二掌櫃方說了半句,就聽到一聲蒼涼冷笑。一個老者道:“請安?我九歌劍客從未對李家曲膝過!”
“九歌劍客?”顧澄心中大喜,然後又強自鎮定下來,靜聽下去。
九歌劍客三十多年前曾經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人物,據說一手九歌劍法當時大江兩岸鮮有人可擋,後來是敗在了李家手下,折劍為誓,退出江湖。從此就再也沒有此人的半點音訊。想不到卻在這東北邊域又聽到這個名號。李歆嚴喝令那個師爺退下,再道:“李昶他…當真是在這裡?”
“你可見到我送去的東西了?那支小箭雖說與他往用的天差地別,可削出來的形狀卻是一模一樣。”
“可我們這幾年來一直盡全力在找他,卻沒有半點消息,如何會讓你發覺了?”李歆嚴的口氣顯然是有些懷疑的。
“李家的眼線勢力還有李昶不知道的麼?他若一心要躲開你們,你們自然找不到他。你若是不信,卻又為何間關萬里跑到這兒來?”
“我不信!”李旭的聲音清脆響亮,道:“我大哥要是不想讓人找到他,就一定沒人能找得到他。他怎麼會這麼不小心,讓用慣了的暗器落到了你的手上?”九歌劍客“呵呵”乾笑兩聲,道:“你以為在這山嶺上打獵是容易的事麼?李大公子往裡吹笛賦詩是老手,殺人權也是積年。可在這小興安嶺裡面尋一隻狐狸…小公子呀,你以為你大哥是什麼神人,能一年兩年就學到人家鄂倫人十幾輩子傳下來的技藝?他若再不用自己手的兵器,只怕真是得生生餓死了!”
“他們的子真過得這般慘?”旁邊有人道,“那女人莫非就沒有帶點銀錢在身邊?”
“這我可不知道了,我只曉得他們兩個和尋常獵戶人家過子一樣,淘金打獵採山貨度。若是收成不好,那也是要餓肚子的。”李歆嚴又問道:“你暗中窺探他們,他二人都是極細的,莫非就沒有起過疑心?”九歌劍客道:“你這算是問到點子上了。冬裡這鎮上只有三五個人守著,我在這裡已經守了有三十餘年了,他們決不會以為我是為他們而來。便是在山嶺中遇上了我,也不至於疑心什麼。我隱藏武功已有三十多年,久得連我自己都快忘了我還會什麼功夫,他們自然看不出來。可我卻聽說了他們的事,以有心算無心,已佔了先機。再說我雖老了,眼光卻沒老,加上一二分運氣,便讓我取到了那支小箭!”九歌劍客的話說得低沉而又輕緩。讓顧澄想起一隻躡手躡腳撲向老鼠的貓,充滿了勝券在握的那一份從容和得意。
相比之下李歆嚴再也掩不住一點惶急之情,終於問出來:“李昶他在哪兒?快說!”
“那我要的東西呢?”九歌劍客反問過去,也動起來。
李歆嚴卻冷笑了一聲道:“可惜,你是越老越不聰明瞭,你已經把我們領到了地方,我們自己不會去找麼?東西?看在你老成這個樣子的份上,就饒下你這條狗命!沈青鷹,繼續賞這人一碗乾飯吃,只是看他這樣子也費不了幾口糧食了!”
“是,記住了!”一個陌生而又有磁的聲音答道。顧澄不免略略吃了一驚,心道:“原來沈青鷹也來了。”再一想,那家皮商既已被沈青鷹買下來了,那這九歌劍客要讓人傳信物和消息給李家,自然是通過沈青鷹的,他跟來也實不為奇。
“呵呵呵…”九歌劍客笑起來,道,“都說越老越成,以我這樣的處境,又哪裡還容得下半點疏忽?你們自己去找呀!去找呀!這鎮子周邊的山嶺少也有十餘座,那些獵戶都是東漂西蕩地遊獵過活。我在這裡住了三十多年,也還花了一年多的時光方摸清他們兩個的住處習慣。你們這一大幫子人在這山裡去找?你要是願意賭一把就自己去找好了。只不過,若是驚動了他們,他們這一走,你們可別想有這樣的好運氣了!”他笑得鴰噪難聽,李家的人怒了,喝道:“一劍殺了這老賊,看你還笑不笑!”便有人拔劍出鞘,衝了上去。
九歌劍客絲毫也不閃避抵抗,啞著嗓子道:“我已經老成這樣子了,這條命又何在話下?只是…李家掌門,五老跑這麼遠來就為要我老頭子這條命,若是傳出去,可也夠讓人說一陣了!”李家五老是李歆嚴的叔伯輩中武功最高的幾個,人稱“雷電雲火風,李氏不老松”顧澄不由咋舌,連五老都出來了,看來李家這是傾巢而出。
“你!”那取劍在手的人猶豫了,一時砍不下去,卻又收不回來。
“罷了!拿過來!”李歆嚴終於發了話,“給你!”半晌,外面靜了下來,所有人都屏住了呼般壓抑得難受。突然間,九歌劍客發狂似的笑起來,一邊笑一邊道:“三十年了,三十年了,終於把這東西拿到手了,三十年了,我在這裡已呆了三十年…”猛然亮起一團火光,通紅的火焰映到了晶石上,將一張面孔投上湖岸。這面孔衰朽不堪,蓬鬆的白髮在火光中亂顫。一卷紙燒著了,像只火鴉似的飛起來。老人層層褶子內面藏得極深的眼珠子被那火光照亮了,不知有多少心事一瞬間點燃。昔年的壯志雄心付諸東,轉眼此身已將化灰,卻還有那麼一星餘燼掙扎著不肯熄去。
石面上老人如瘋如魔地手舞足蹈,面孔被火花一時拉長,一時扯歪,怪異猙獰,就好像皮影戲中那些妖魔鬼怪一般。紙很快就燃盡了,火光熄去,那面孔也一點點地黯淡了下來,終不可見。
“你不必再守永生不過黃河的誓約了,恭喜恭喜,回去後,我就等著你來報仇了!”李歆嚴的語氣也說不上是當真還是嘲笑。
“哪裡哪裡,老朽不過是懷念故鄉,想讓一把骨頭葬在祖塋之中而已。什麼恩呀仇呀,人老了,記不好了,少年的事都忘得差不多了…”九歌劍客的力量彷彿消耗殆盡,這幾句話便說得有氣無力。
“還在磨蹭什麼?快帶我們去!”又有人吵嚷了起來。
“還早,這個時辰,只怕你家大公子還沒有回去,靠得太近了怕被黑衛發覺…都幾年了,也不急在這一時吧?”聲音一點點淡去,他們大約是走遠了,通犀心眼再也尋不到他們的動靜。顧澄這時氣息已漸漸聚攏起來,四肢略約可以動彈。他勉強地攀著那些晶石的稜角,一點點掙起來,身上的皮袍被水一泡,越發沉重。好不容易爬到了湖岸,手上一滑又摔了下去。雙掌被劃出了四五道口子,卻不覺得痛。顧澄在湖底隨手拾了把劍,將袍子割破解下。他想這把劍只怕是沈青鷂的,心道:“多謝了!”然後再試了一次,才勉強上了湖岸。已是快到子時,深夜的曠嶺寒意刺骨,湖岸上結起了一層薄冰,難怪他方才手心打滑爬不上來。
顧澄這一番用力,體內本已凝集的功力又有喪亡的跡象,極想就此伏地大睡一場。顧澄心知不好,想道:“不成,我得去尋個地方燒把火烤烤身子,若不然外風寒與內腑陰相合,不死也要落個殘疾。”便搖搖晃晃往林子裡跑去。小湖與樹林相距不過數步,這時走起來,腿如沉鉛,分外艱難。好不容易靠在了一棵樹上,一摸懷裡,不由叫苦。火石火絨都已打得透溼,哪裡還能用。他十分氣餒,苦笑道:“難道真就這麼完了?”這一坐下來,身子就疲軟得如有千斤之重,便是馬上要死,也掙不動了。
方才那老人的面孔在顧澄眼前閃動,顧澄心中又湧起一陣溫暖的喜意。
“沒出息,老人家苦忍了這麼多年還要拼一把,你就想死了?不成不成,給我起來,走!”顧澄扶著樹緩緩站起來,小步小步地挪著。
“不能死呀,小息還在等著你呢!我得回鎮上去,鎮上有酒,有火…”他明知此時絕走不回去,可心裡有了這麼一點寄託倒還是強掙著邁出了百來步。
寂靜的林子裡突然傳出一聲嘯叫,好像有野獸近在咫尺。顧澄不由嚇了一跳,腳下正有一道溝壑,便“卟嗵”滾了下去,腦袋重重地撞在了石頭上。他眼前發黑,看到一隻狍子從溝沿上探出頭來,兩隻黑亮的眼睛不懷好意地盯著他。顧澄糊糊地想:“怎麼死也不能葬身於獸腹呀!”於是將最後一點真氣凝在右掌,向上胡亂打去。這一掌擊出,就掏空了他全部力量,他來不及看到自己這一掌有何效用,腦中便化作一片空白。
只是在他完全昏過去之前,好像有一團暖意包繞了他的手掌,一個似乎悉的聲音細如遊絲鑽入他耳中:“顧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