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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入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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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又到吳宅去。給小江——組緗先生的少爺——買了幾個比醋還酸的桃子。拿著點東西,好搭訕著騙頓飯吃,否則就太不好意思了。一進門,我看見吳太太的臉比晚還紅。我心裡一想,便想到了小花豬。假若小花豬丟了,或是出了別的病,組緗先生的闊綽便馬上不存在了!一打聽,果然是為了小花豬:它已絕食一天了。我很著急,急中生智,主張給它點奎寧吃,恐怕是打擺子。大家都不贊同我的主張。我又建議把它抱到上蓋上被子睡一覺,出點汗也許就好了;焉知道不是冒呢?這年月的豬比人還嬌貴呀!大家還是不贊成。後來,把豬醫生請來了,我頗興奮,要看看豬怎麼吃藥。豬醫生把一些草藥包在竹筒的大厚皮兒裡,使小花豬橫銜著,兩頭向後束在脖子上:這樣,藥味與藥汁便慢慢走入裡邊去。把藥包兒束好,小花豬的口中好像生了兩個翅膀,倒並不難看。

雖然吳宅有些騷動,我還是在那裡吃了午飯——自然稍微的有點不得勁兒!

過了兩天,我又去看小花豬——這回是專程探病,絕不為看別人;我知道現在豬的價值有多大——小花豬口中已無那個藥包,而且也吃點東西了。大家都很高興,我就又就打腿的騙了頓飯吃,並且提出聲明:到冬天,得分給我幾斤臘。組緗先生與太太沒加任何考慮便答應了。吳太太說:“幾斤?十斤也行!想想看,那天它要是一病不起…”大家聽罷,都出了冷汗!

馬宗融先生的時間觀念馬宗融先生的表大概是、我想是一個裝飾品。無論約他開會,還是吃飯,他總遲到一個多鐘頭,他的表並不慢。

來重慶,他多半是住在白象街的作家書屋。有的說也罷,沒的說也罷,他總要談到夜裡兩三點鐘。假苦不是別人都困得不出一聲了,他還想不起上去。有人陪著他談,他能一直坐到第二天夜裡兩點鐘。表、月亮、太陽,都不能引起他注意到時間。

比如說吧,下午三點他須到觀音巖去開會,到兩點半他還毫無動靜。

“宗融兄,不是三點,有會嗎?該走了吧?”有人這樣提醒他,他馬上去戴上帽子,提起那有茶碗口的木,向外走。

“七點吃飯。早回來呀!”大家告訴他。他回答聲“一定回來”便匆匆地走出去。

到三點的時候,你若出去,你會看見馬宗融先生在門口與一位老太婆,或是兩個小學生,談話兒呢!即使不是這樣,他在五點以前也不會走到觀音巖。路上每遇到一位人,便要談,至少有十分鐘的話。若遇上打架吵嘴的,他得過去解勸,還許把別人勸開,而他與另一位勸架的打起來!遇上某處起火,他得幫著去救。有人追趕扒手,他必然得加入,非捉到不可。看見某種新東西,他得過去問問價錢,不管買與不買。看到戲報子,馬上他去借電話,問還有票沒有…這樣,他從白象街到觀音巖,可以走一天,幸而他記得開會那件事,所以只走兩三個鐘頭,到了開會的地方,即使大家已經散了會,他也得坐兩點鐘,他跟誰都談得來,都談得有趣,很親切,很細膩。有人剛買一條繩子,他馬上拿過來練習跳繩——五十歲了啊!

七點,他想起來回白象街吃飯,歸路上,又照樣的勸架,救火,追賊,問物價,打電話…至早,他在八點半左右走到目的地。滿頭大汗,三步當作兩步走的。他走了進來,飯早已開過了。

所以,我們與友人定約會的時候,若說隨便什麼時間,早晨也好,晚上也好,反正我一天不出門,你哪時來也可以,我們便說“馬宗融的時間吧”!

姚蓬子先生的硯臺作家書屋是個神秘的地方,不信你到那裡一份文稿,而三五後再親自去索回,你就必定不說我扯謊了。

講到書屋,十之八九你找不到書層的主人——姚蓬子先生。他不定在哪裡藏著呢。他的被褥是稿子,他的枕頭是稿子,他的桌上、椅上、窗臺上…全是稿子。簡單的說吧,他被稿子埋起來了。當你要稿子的時候,你可以看見一個奇蹟。假如說尊稿是十張紙寫的吧,書屋主人會由枕頭底下翻出兩張,由褲袋裡掏出三張,書架裡找出兩張,窗子上揭下一張,還欠兩張。你別忙,他會由老鼠里拉出那兩張,一點也不少。

單說蓬子先生的那塊硯臺,也足夠驚人了!那是塊是無法形容的石硯。不圓不方,有許多角兒,有任何角度。有一點沿兒,豁口甚多,底子最奇,四周翹起,中間的一點凸出,如元寶之背,它會像陀螺似的在桌子上亂轉,還會一頭高一頭低地傾斜,如中之船。我老以為孫悟空就是由這塊石頭跳出去的!

到磨墨的時候,它會由桌子這一端滾到那一端,而且響如快跑的馬車。我每晚十時必就寢,而對門兒書屋的主人要辦事辦到天亮。從十時到天亮,他至少有十次,一次比一次響——到夜最靜的時候,大概連南岸都到一點震動。從我到白象街起,我沒做過一個好夢,剛一入夢,硯臺來了一陣雷雨,夢為之斷。在夏天,硯一響,我就起來拿臭蟲。冬天可就不好辦,只好咳嗽幾聲,使之聞之。

現在,我已給作家書屋一本書,等到出版,我必定破費幾十元,送給書屋主人一塊平底的,不出聲的硯臺!

何容先生的戒菸首先要聲明:這裡所說的煙是香菸,不是鴉片。

從武漢到重慶,我老同何容先生在一間屋子裡,一直到前年八月間。在武漢的時候,我們都“大前門”或“使館”牌;小大“英”似乎都不夠味兒。到了重慶,小大“英”似乎變了質,越來越“夠”味兒了“前門”與“使館”倒彷彿沒了什麼意思。慢慢的“刀”牌與“哈德門”又變成我們的朋友,而與小大“英”不管是誰的主動吧,好像冷淡得懸一,不久“刀”牌與“哈德門”又與我們發生了意見,差不多要絕的樣子。何容先生就決心戒菸!

在他戒菸之前,我已聲明過:“先上吊。後戒菸!”本來嗎“棄婦拋雛”的亡在外,吃不敢進大三元,喝麼也不過是清一(黃酒貴,只好吃點白乾),女友不敢去,男友一律是窮光蛋,住是二人一室,睡是臭蟲滿,再不兩枝香菸,還活著幹嗎?可是,一看何容先生戒菸,我到底受了動,既覺自己無勇,又欽佩他的偉大;所以,他在屋裡,我幾乎不敢動手取煙!以免動搖他的堅決!

何容先生那天睡了十六個鐘頭,一枝煙沒!醒來,已是黃昏,他便獨自走出去。我沒敢陪他出去,怕不留神遞給他一枝煙,破了戒!掌燈之後,他回來了,滿面紅光,含著笑,從口袋中掏出一包土產捲菸來。

“你嚐嚐這個,”他客氣地讓我“才一個銅板一枝!有這個,似乎就不必戒菸了!沒有必要!”把煙接過來,我沒敢說什麼,怕傷了他的尊嚴。面對面的,把煙燃上,我倆細細地欣賞。頭一口就驚人,冒的是黃煙,我以為他誤把爆竹買來了!聽了一會兒,還好,並沒有爆炸,就放膽繼續地了不到四五口,我看見蚊子都爭著向外邊飛,我很高興。既菸,又驅蚊,太可貴了!再幾口之後,牆上又發現了臭蟲,大概也要搬家,我更高興了!到了半枝,何容先生與我也跑出去了,他低聲地說:“看樣子,還得戒菸!”何容先生二次戒菸,有半天之久。當天的下午,他買來了菸斗與菸葉。

“幾錢的菸葉,夠吃三四天的,何必一定戒菸呢!”他說。了幾天的菸斗,他發現了:(一)不便攜帶;(二)不用力,不到;用力,煙油在舌頭上;(三)費洋火;(四)須天天收拾,麻煩!有此四弊,他就戒菸鬥,而又上香菸了。

“始作捲菸者。其無後乎!”他說。

最近二年,何容先生不知戒了多少次煙了,而指頭上始終是黃的。

五、《殘霧》與劍北行三九年初夏“文協”得到戰地黨政工作委員會的資助,派出去戰地訪問團,以王禮錫先生為團長,宋之的先生為副團長,率領羅烽,白朗,葛一虹等十來位先生,到華北戰地去訪問抗戰將士。

同時,勞總會組織南北兩勞團,函請“文協”派員參加。理事會決議:推舉姚蓬子,陸晶清兩先生參加南團,我自己參加北團。

“文協”為籌點款而想演戲。大家說,這次寫個諷刺劇吧,換換口味。誰寫呢?大家看我。並不是因為我會寫劇本,而是因為或者我會諷刺。我覺得,第一,義不容辭;第二,拼命試寫一次也不無好處。不曉得一位作家須要幾分天才,幾分功力。我只曉得努力必定沒錯。於是,我答應了半個月出一本四幕劇來。雖然沒寫過劇本,可是聽說過一個完好的劇本須要花兩年的工夫寫成。我要只用半個月,太不知好歹。不過,也有原因“文協”願將此劇在五月裡演出,故非快不可。再說,有寫劇與演戲經驗的朋友們,如應雲衛、章泯、宋之的、趙清閣、周伯勳諸先生都答應給我出主意,並改正。我就放大了膽,每天平均要寫出三千多字來。

“五四”大轟炸那天,我把它寫完。

人心慢慢的安定了,我回渝籌備勞團與訪問團出發的事情。我買了兩身灰布的中山裝,準備遠行。

“文協”當然不會給我盤纏錢,我便提了個小鋪蓋卷,帶了自己的幾塊錢,北去遠征。

在起身以前,《殘霧》沒加修改,便王平陵先生去發表。我走了半年。等我回來,《殘霧》已上演過了,很成功。導演是馬彥祥先生,演員有舒繡文,吳茵,孫堅白,周伯勳諸位先生。可惜,我沒有看見。

勞團先到西安,而後繞過潼關,到洛陽。由洛陽到襄樊老河口,而後出武關再到西安。由西安奔蘭州,由蘭州到榆林,而後到青海,綏遠,寧夏,興集,一共走了五個多月,兩萬多里。

這次長征的所見所聞,都記在《劍北篇》裡——一部沒有寫完,而且不大像樣的,長詩。在陝州,我幾乎被炸死。在興集,我差一點被山洪衝了走。這些危險與興奮,都記在《劍北篇》裡。

六、《劍北篇》二十八,二十九,三十,這三年,本費盡心機,用各種花樣來轟炸。

我在夏天可必須離開重慶,因為在防空裡我沒法子寫作。於是,一到霧季過去,我就須預備下鄉,而馮先生總派人來接:“上我這兒來吧,城裡沒法子寫東西呀!”二十九年夏天,我住在陳家橋馮公館的花園裡。園裡只有兩間茅屋,歸我獨住。屋外有很多的樹木,樹上時時有各種的鳥兒為我——也許為它們自己——唱歌。我在這裡寫《劍北篇》。

我沒有什麼了不起的天才,但對文藝的各種形式都願試一試。小說,試過了,沒有什麼驚人的成績。話劇,在抗戰中才敢試一試,全無是處。通俗的鼓詞與劇本,也試寫過一些,到十分的難寫,除了得到“俗更難”一點真經驗與教訓外,別無可述。現在,我又搬起分量最重的東西來了——詩!我作過舊詩,不怎麼高明,可是覺得怪有趣,而且格式管束著,也並不很難湊起那麼一首兩首的。志在多多學習,現在我要作的是新詩。新詩可真難:沒有格式管著,我寫著寫著便失去自信,不由的向自己發問,這是詩嗎?其次,我要寫得俗,而沒有地方去找到那麼多有詩意的俗字,於是一來二去就變成“舊詩新寫”或“中菜西吃”了。還有,一方面我找不到夠用的有詩意的俗字,另一方面在描寫風景事物的時候我又不能把自幼兒種下的審美觀念一掃而光;我不能強迫自己變成洋人,不但眼珠是綠的,而且把紅花也看成綠花!最後,新詩要韻不要,本不成為問題;我自己這回可是決定要韻(事實上是“轍”),而且仿照比較嚴整的鼓詞用韻的辦法,每行都用韻,以求讀誦時響亮好聽。這簡直是跟自己過不去!韻不難找,貴在自然,也不知怎麼越要自然,便越費力氣!

有上述的困難,本來已當知難而退;卻偏不!不但不退,而且想寫成一萬行!扯下臉硬幹並不算勇敢;再說,文藝貴不貴多,臭的東西越多就越臭,我曉得。不過,我所要寫的是遊記,斷非三言兩語所能道盡,故須長到萬行。這裡,倒沒有什麼中國長詩甚少,故宜試作;或按照什麼理論,非長不可;而純粹出於要把長途旅行的見聞作成“有詩為證”那麼,也許有人要問:為什麼不用散文寫呢?回答是:行旅匆匆,未能作到每事必問,所以不敢一板一眼地細寫。我所得的只是一些印象,以詩寫出,或者較為合適。

時寫時停,一年的工夫僅成二十七段,共三千行。所以餘的材料,僅足再寫十餘段的,或可共得六千行。因句句有韻的關係,六千行中頗有長句,若拆散了從新排列,亦可足萬行之數。

一九四一年初,因貧血,患頭昏病,一切工作都停頓下來。

頭昏病好了以後,本想繼續寫詩,可是身體虧弱,寫詩又極費力氣,於是就含著淚把稿子放在一旁,不敢再正眼去看。停擱得久了心氣越發壯不起來,乃終於落了個沒有恆心毅力——一個寫家須有像蠶一般的巧妙,吐出可以織成綢緞的絲來,同時,還須有和牛一樣壯實的身體呀!到一九四一年年底,眼看把全詩寫成是無望了,遂含羞帶愧的把已成的二十八段文獎會刊印成冊。何時能將全詩補成,簡直不敢說了!①——①終未補成寫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