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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愛情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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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它是個難題,讓人目眩神,忘了痛或許可以忘了你卻太不容易。你不曾真的離去,你始終在我心裡…”老實說,我還本沒習慣張國榮死了這個事實,但是已經一年過去了。我並不十分喜歡張國榮,但是天楊喜歡,或者說戀。高二時候我們四個人:我、天楊、肖強、方可寒,我們天天窩在肖強開的那家小音像店裡看片。因為天楊的關係,《霸王別姬》我們少說也看過十遍。第一次看《霸王別姬》,程蝶衣自刎時掉眼淚的居然是肖強這個爺們兒,我都不好意思嘲笑他。天楊滿足地嘆了口氣“這就對了。”我問她什麼叫“這就對了”她答非所問地說:“《活著》裡面的葛優和鞏俐就是都該活著,但程蝶衣不行。”至今我也沒能明白這句話的意思。

遇上紅燈了,我換擋,減速。真不想去上班。我的上司,那個百分之百的香蕉人總令我聯想起張宇良。他俯下身子看我的電腦屏幕的時候,我就想起張宇良把他的脖子歪成一個卑微的角度看著我,驚訝地說:“你不是開玩笑吧江東,你和宋天楊從來沒上過?別他媽的裝純情了…”張宇良讓我噁心,我的上司也一樣。

不過總的說來,生活算是令人滿意的。溫哥華是個秀麗的城市。乾淨,親切。如果一個人在這裡出生併成長那是有福了——一輩子,鄉愁都是一首輕快的巴羅克音樂,或者是藍調。不像我,想起故鄉,腦子裡只有狂風起勁地呼嘯。一想到我和安妮未來的孩子會擁有一個緻一些的鄉愁,我的心情就愉快起來。要知道你出生併成長的地方直接影響你靈魂的質和成分。

快要到公司了。來,深呼一下,八個小時,其實過得很快。只有張國榮的聲音還是一如既往的悠長,他是用不著再和“時間”這東西較勁了。

“不要問我是否再相逢,不要管我是否言不由衷——”天楊曾經說過,這兩句,就這兩句,是張國榮的絕唱。她真的說對了。

[肖強]最近,幾乎所有的音樂電臺都推出紀念張國榮逝世一週年的特輯。當然,跟去年他剛死的時候比,聲勢是小多了。我不知道再過些年,是否會有電臺推出紀念張國榮辭世十週年的節目——十年,大概是不會了吧。那時免費歌曲的主要消費者都不會再知道張國榮是誰。

“師傅,去國貿商城。”我不得不暫停我的張國榮,按下另一個按鈕:“乘客您好,歡您乘坐某某某公司出租汽車,叫車電話:。”我是個出租車司機。這個城市就是我的辦公室。我悉她的每一條街巷就像一個醫生悉人體的每一血管。我不是那種愛和乘客聊天的出租車司機,我更喜歡聽他們說話。從他們的談話片斷裡判斷他們正在聊的這件事情的來龍去脈是我的專長。當然我也有判斷失誤的時候,比方說有一次,我拉了一個女大學生。眉清目秀的乾淨女孩,穿著普通的牛仔褲,梳馬尾辮。她的目的地是紅玫瑰歌城,我想一定是她有同學過生什麼的。她在車上給她聽上去是在外地實習的男朋友打電話,甜了半天,又說剛剛從做家教的那家人家出來,又埋怨那個小孩的腦子硬得像花崗岩。我還微笑了一下,碰上一個未經世事生活幸福的小姑娘總是件高興的事。到了門口,一個滿臉焦急的三陪小姐朝我的車走過來,我還以為我又可以拉一筆活,沒想到她拉開車門朝裡面嚷:“你怎麼回事?王經理都發脾氣了。”

“我有什麼辦法?”這女學生的聲音還是的“輔導員今天硬摁著我們幾個寫入黨申請書,誰請假都不行…”她付錢下車的時候我看見她肩上巨大的牛仔包,我想那裡面應該裝著她的“行頭”和化妝品吧?我不是沒有見過做小姐的女大學生,但是這個——我只能說她的人格已經分裂到一定境界。一般情況下,如果那些乘客在電話裡說謊的話,他或許騙得了電話那頭的人,但騙不過我。這次,我碰上了高手。

希區柯克說過:世界上的人只有兩種,一種是偷窺者,一種是被偷窺者。這女孩嘲了我作為一個偷窺者隱蔽的自尊心。不過我倒是希望我能多碰上幾個這樣的乘客,這有助於提高我的判斷力。正如身體是革命的本錢一樣,判斷力是我們偷窺者的本錢。

天楊曾經說過:“肖強,我覺得你像王家衛電影裡的人物。”這話說得我心裡一驚:這小丫頭。那是一九九五年,天楊和江東上高二,我當時還是他們中學門口的音像店的小掌櫃。天楊第一次走進我店裡來的時候,兩條麻花辮垂在前,藏藍的揹帶裙和白的短袖襯衫。那是她們的校服,可是很少能有女孩子穿出那種乾淨的味道。她抬起頭衝我一笑“老闆,有《阿飛正傳》嗎?”她毫無遮攔地看著我的眼睛。

“有。”我拿出來給她“好幾年前的片子了,你沒看過?”

“看過,”她笑笑“看過好幾次了。我喜歡張國榮。”她舒展地微笑著。仔細看,她談不上漂亮。但她的潔淨是從裡到外散發出來的。

那時候她十六歲,十六歲的她肯定不會想到,她二十五歲那年,張國榮就已經不在了。

那時候我十九歲半,那時的我也沒想到,二十八歲的我會變成一個taxidriver。可是遠沒有西科斯的taxidriver那麼有血。最多隻能像王家衛關錦鵬電影裡的人物一樣,躲在暗處以察力為樂。說真的,有時這令我自己到羞恥。不過我很會自我安,現如今這世上還剩得下幾個有血的人了?就連西科斯自己,也在榮華富貴歌舞昇平裡墮落到了《紐約黑幫》的地步。

你看出來了吧?我是一個影。我初二就學古惑仔砍人,為此進過工讀學校。後來老媽把全部積蓄拿出來,又東挪西借地才幫我盤下那個小店。因為從此有了看不完的電影我也不再出去混。再後來我把店賣掉,用這幾年的錢買下我的綠捷達。十幾年,幾句話也就說完了。

有時我的乘客中會有一兩個昔的顧客。那所紅花崗岩學校的學生。他們已不再認得出我。有時我的車會經過那所紅花崗岩學校,校門口的學生依舊熙熙攘攘,打架的,嬉笑的,談戀愛的,跟那些年一模一樣。他們依然會三三兩兩走到我的音像店裡——不,現在那兒已經變成一家蛋糕店了。這時候我就會想起天楊,想起江東,想起我們一起喝著啤酒看《霸王別姬》,想起那些他倆從晚自習的教室裡溜出來找我的夏夜——路燈把銀杏樹的葉子映得碧綠,綠成了一種體。我這麼說的時候江東笑著打斷我“那叫‘青翠滴’,還‘一種體’,說得那麼曖昧。我看是你教育受得太少了。”天楊和方可寒於是大笑,女孩子的笑聲迴盪在空空的街道上,好聽得很。

江東喜歡損我。不過我不介意,他是我哥們兒。第一次,他跟著天楊走進我店裡,天楊對我說:“老闆,這是我男朋友。”當時我想,這就對了。江東不是個英俊的男孩子。我跟他們學校的學生很,認識他們的四大俊男和四大美女。我說過了天楊也談不上多漂亮。可是他倆站在一起就像是一個電影鏡頭。沒錯,他倆身上都有一種不太屬於這個人間的東西。把他們放在行人如織的街道上,你不會覺得他們是“行人”中的一分子,而會覺得所有的行人,所有的噪音,包括天空都是他倆的背景。

很自然地,我和他們的友誼只能維持到他們畢業。他們上大學之後,他們的學弟妹裡又有幾個會成為我的哥們兒,無論如何,我只能做他們高中時代的朋友。

上一次見到江東是前年。他打開車門坐進後座“去北明中學。”北明就是那座紅花崗岩學校。我於是回頭看了這乘客一眼。他愣了“肖強。”我說:“江東。”他是個大人了,西裝革履,一副上班族的模樣。臉上有了風塵氣,不過不是那種猥瑣的風塵氣。我相信他走到街上的樣子依然和眾人不盡相同。他笑笑“肖強,有空嗎?咱們喝酒去。”我說下次吧我還得開車。他說對對對我糊塗了。然後我按下了計價器。

我問:“你是回來看你爸媽?”他的家就在北明中學裡面,他老爸是那所跩得要命的學校的校長。

他說:“對。我就要移民去加拿大了。回來再陪他們過一個年。”我笑“別說得這麼不吉利。”他也笑。他付錢下車的時候我對他說:“你保重。”他說:“你也一樣。”然後我就順著路開到了五百米外的河堤上。這城市有一條河。這些年我最高興的事情便是人們終於治理了這條河。曾經,說它是河簡直太給它面子了——臭水溝還差不多。早已斷不說,還被兩岸的工廠汙染得一塌糊塗。還是天楊形容得到位,那年她在一篇作文裡寫到過這河:“它是黃河的支,已經苟延殘了幾千年——我就不用‘女’字邊的‘她’了,沒有女人願意像它一樣。”我還是那句話:這小丫頭。

我已有很多年沒再見這小丫頭。她去上海讀的大學,我不知道她是不是留在了那裡,或者像江東一樣已經出國。北明中學裡的小孩們的人生大都如此:奮鬥,是為了遠離。從小被誇獎被讚美被嫉妒被羨慕被鼓勵,是因為他們比起別人,更有遠離的可能。我倒是很希望天楊看看這條河現在的樣子——配得上“女”字邊了。他們花了大價錢把這河的血換了一遍,引的是水庫的水,所以這河現在可以豐沛自如地淌,岸邊的工廠和居民區已經全部拆除,河岸上的沙都是專門從遠方運來的。不過搞笑的是,這條河治好之後的兩個月間,來這兒自殺的人數也比以往多出去幾倍——這就是漫這東西蛋的地方。

每次來到河堤上,我就會想起方可寒。

方可寒很美,美得讓人心慌。她不是小家碧玉小鳥依人的模樣,那樣的女孩再漂亮也不能用“美”形容。方可寒是個公主,永遠昂著頭,不需要任何王子來鍍金的公主。只不過,這公主價錢倒不貴,五十塊錢就可以跟她睡一次。北明中學裡有不少男生都是她的客人。易通常在學校的地下室進行,有時是頂樓那間形同虛設的“天文觀測室”或者籃球館的更衣間——總之,那些神不知鬼不覺的地方。

這當然是個秘密。在這個秘密被揭穿之後方可寒自然是被開除。用江東的話說:“你沒見我爸那張臉——”因為他們怎麼也沒想到這個年年考前十名的女孩會是這麼個賤貨。所以說,能考進北明中學的人都不是等閒之輩。

那一年,我才十九歲半。從那些天天來我店裡找a片的男生嘴裡,我聽說了方可寒。他們尊稱她“可寒姐”有時叫她妖

我從小店的窗戶裡,經常看見她。夕陽西下時,她總是在人都差不多走光之後才會出來。她也和這所學校的其他女生一樣,穿白短袖衫和藏藍揹帶裙。可是她從不梳辮子,她讓她的頭髮鬆散地垂下來搭在肩頭。他們學校不許女生穿高跟鞋,於是她就穿鬆糕鞋,校規永遠跟不上時尚的變化。她的藏藍揹帶裙的間別著一個玫瑰紅的小呼機。她就這樣招搖地走出來,往往是走到我的店門口就會停下,從書包裡拿出她的煙盒和打火機,點上之後轉過身,衝著那紅花崗岩的校門深深地噴一口。她轉身的時候,終於看清她的臉——有一秒鐘,我無法呼

終於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氣,在她點菸的時候走出去。站在她身旁,努力裝出一副老油條的語氣“多少錢?”她看看我,吐出一口煙“一百五。”我傻瓜似的問:“不是五十嗎?”她眯起眼睛笑了“五十是學生價,你又不是學生。”後來,那天傍晚,在我店裡那間陰暗的小隔間——通常那是用來放a片和打口磁帶的地方,我告別了我的‮男處‬時代。

一開始的時候她就問我:“是第一次吧?”在電影裡我們常常看得到這樣的畫面:一個放蕩女人妖冶到了肆無忌憚的程度,把身邊的純情少男窘得鼻尖冒汗。但方可寒不是這樣。她的動作很溫暖,像個大姐姐,甚至母親。那些情電影從來都沒告訴過我,原來做愛是一件寬容的事情。

後來我問她:“你都考進北明瞭,為什麼還幹這個?”她笑“服務業需要高素質人才,對不對?”我又說:“你真漂亮。”她說:“我知道。”走的時候她留下了她的呼機號“從下次開始,一百塊就行。優待你了。”我有個習慣,喜歡晚上待在不開燈的房間裡。但我從來不好意思跟別人提起這個怪癖,只說過一次,就是跟方可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