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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愛情萬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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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東]她看著我,是那種我見慣了的吃驚,憤怒、撒嬌的眼神。我知道再過兩秒鐘她的眼淚就會奪眶而出,然後她就會轉身朝樓下跑,我將在二樓三樓的界處,也就是從樓道的窗子裡看得見那棵柳樹的地方追上她,她照例會跟我掙扎一番,然後乖乖地抱緊我,聲音從我的口處發出:“你壞。”整個過程大致需要兩分鐘三十秒,比定時炸彈還準。

我追到了二樓三樓的界處,還差一秒鐘我就抓得住她的胳膊了。這時候我停了下來,因為我想:要是我不追呢?我承認我煩了,我不是煩她,我是煩…不,坦率點的好,我是煩她,我厭倦了。我還記得她坐在籃球館裡的樣子。兩條麻花辮,藏藍的揹帶裙,那麼安靜的小姑娘。怎麼現在就變得這麼神經質了呢?

她站在樓梯下面,吃驚的表情。然後她掉頭跑了。我轉身上樓,那是種奇怪的輕鬆。沒錯,我想要的就是輕鬆。那時候我太小,才十七歲,我是真的以為這世上存在一種讓人輕鬆的愛情,存在一種喜歡上你之後還能讓你輕鬆的女孩。

我回到教室,呆呆地坐著。回過神時才知道我原來一直看著她的課桌發愣。偏偏這時候那個陰魂不散的周雷又笑嘻嘻地衝我走過來——白痴,我惡狠狠地想,要不是因為他今天我們也不會吵這場架。他問我:“江東,天楊去哪了?”這問題問得我心裡一陣驚慌。我說我不知道。他說你不知道誰會知道呢?我他媽想跳起來揍他,但是我沒有正當理由。我不知道我已經開始為天楊擔心了,我對自己說她馬上就要回來了。我無數次地看著門口,教室裡人越來越多了,可進來的全是閒雜人等。預備鈴響了,老天保佑老唐別進來查人數,那天楊可就慘了。天楊,好吧,要是你現在出現我會道歉的,放學後請你去吃牛麵,我是說“請”這次不用aa,你想再加個冰凌也行。鈴聲又響了一遍,這節是英語。還好,天楊可是英語老師的寶貝,就算她晚一會兒再進來也沒什麼。可是整整一節課,四十五分鐘,兩千七百秒,天楊你再不出現我會以為你被汽車撞死了。

下課了,整層樓又喧鬧了起來。我往教室外走的時候經過講臺,英語老師像想起來什麼似的一邊收教案一邊問我:“江東,宋天楊今天怎麼沒來?”周圍一陣鬨笑,我硬著頭皮說:“可能病了吧?”怎麼誰都來問我宋天楊去哪了,我也想知道我他媽問誰去?

“至於嗎——?”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是張宇良,我聞都聞得出來這個傢伙的氣息。和全體道貌岸然的傢伙們的氣息一樣。我轉過臉,撞上他的眼睛,那豺狗一樣的眼神隱藏在文質彬彬的眼睛後面,我奇怪那些為了他神魂顛倒的小女生們竟看不出來。

“哥們兒,至於嗎?”他望著我笑了“我一節課都盯著你呢。不就是一個宋天楊嗎?我看她傻乎乎的,我給你介紹個更漂亮的,怎麼樣?初三有個小丫頭這兩天正追著我呢,正點的。你要是喜歡就給你了。”我說去你媽的老子不像你一樣來者不拒。然後丟下大笑的他跑下了樓梯。一邊跑一邊在心裡詛咒他。

場上空無一人,揚著沙。遠方的天在呼嘯。沙塵暴來了。國旗被撕扯著,一抹猩紅。除了籃球館,她還能在哪呢?

兩條麻花辮,藏藍的揹帶裙。她坐在看臺上一排又一排橙的椅子中央。乖乖地看著籃球寂寞地砸在地上…那一瞬間我發現,她原來還是那個安靜的小姑娘——如果你只是遠遠地看她。我朝她走過去,她故意把頭一偏,臉衝著籃球架。

“回去吧。”我說。

我的這句話自然是說給了空氣。

“天楊,”我叫她“對不起。”她終於轉過臉“你討厭。”我說:“是,我討厭。”然後又加了一句“放學後,咱們去吃牛麵。”她轉了轉眼珠,笑了“這可是你說的。”我握住她的手,帶著她從看臺上下來,她的手很小,軟軟的像塊水果軟糖。一個籃球砸在我們面前,我習慣地把它傳給衝我們跑來的體育老師。

“謝了!”他元氣十足地喊著。突然停下來,因為看見了天楊。

“江東,”他笑著“你小子最好還是收斂點,要是一出門就碰上唐主任我看你怎麼說…”

“我下課時間進籃球館也犯法?”我喊回去。

“江東,不是…”天楊的臉紅了。我這才明白原來我一直拉著她的手。多虧了體育老師提醒我,他是我哥們兒。估計全校上下只有我和他兩個人討厭張宇良。

風在我們上方的上方的上方,聲嘶力竭地呼喚。目力所及,五米之外的景物全被黃沙遮著,那是一種在我們的理解範圍之外的力量。天楊縮了縮她的小腦袋。

“要不咱們等風小一點再走?”我問她。

“不用。”她說“待會上樓去洗臉就行了。”然後我們拉著手,向著我們已經看不見的教學樓的方向,跑進了風裡。

“快跑!”她的聲音簡直是快樂的。沙粒打在臉上,呼間全是塵土的味道。我們跑,拉著手——這是我們此時知彼此存在的唯一方式。但我們是安全的,不擔心會碰上老唐,不擔心那些人工製造的危險。像水手上岸一樣,我們終於跑進了樓裡。也像水手上岸一樣,一種巨大而糙的艱難暫時結束,另一種細緻而齷齪的艱難是必須面對的。

我們回到教室裡面,頭髮上都滴著剛才在盥洗室裡狂衝一氣的水珠。面碰上張宇良,他很“陽光”地一笑“江東,一會兒下了第二節課是我們學生會的例會,訓練的時候別忘了幫我請假。”我沒理他,他又以一貫的gentleman微笑跟天楊打招呼“天楊,你上次要的張國榮的專輯我帶來了,就放在你桌上。”

“謝謝。”天楊開心地笑著,然後轉向我“張宇良人真好,是吧?”

“離他遠點。”我說“他不是什麼好東西。”

“你這個人總是這樣,”她認真的樣子很可愛“你就是太自信了,江東。”我沒答話。她愛怎麼說就怎麼說吧,我可懶得再惹她。她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對她的同桌說:“莉莉,一會歷史課的時候,你可不可以——”那女生一抬頭看見了我“可以可以,有什麼不可以的。”說著她就把她的書本抱起來,往我的課桌邊走來。在這裡我得解釋一句,上高中的時候我們班有條“不成文法”在非班主任老師的課上,座位是可以換的。尤其是像歷史、地理、音樂等好脾氣任課老師的課上,你可以看得到壯觀的“大遷徙”如果你夠無聊,在這“遷徙”中便可察無數奧妙。比方說哪個男生最近正在追哪個女生,他就極有可能在一節生物課上坐到她旁邊去,另一方面,這種非正式的座位變更往往是某對新情侶將戀愛的事實昭告全班的方式。我和天楊就是這樣。去年,某節歷史課上我坐到了她旁邊,整整四十五分鐘我們接收到各種各樣的眼神,主要是因為我們之前的保密工作做得不是一般的好。下課起立老師再見以後教室一片譁然。再比如你很容易地看到某節政治課上兩個平時的好朋友坐在一起。女生居多,那多半是因為其中的一個遇到了情挫折,等不及放學就來傾訴。當然這傾訴與安多半用紙和筆進行——我們是no.1的重點中學,課堂秩序還是要維持的。

歷史老師走上講臺“不用‘起立’了。你們專心一點,上課的時候少換點座位就比什麼都強。”大家鬨笑。這時候,天楊的左手在桌子下面握住了我的右手,她的手指和我的手指纏繞在一起,我有點不安。我已經聽見後排有人竊笑了,可是她像沒事一樣,用剩下的一隻手託著腮作認真思考狀,眼光緊隨著歷史老師的板書。她專心的時候眼睛發亮——我估計歷史老師已經動死了,尤其是在一節課過半,教室裡越來越亂的時候。風颳了過來,玻璃上滾過一種沉悶的聲音。

“各位,”歷史老師放下了粉筆“看看窗戶外面。”窗戶外面一片黃沙。那些柳樹在塵埃中被撕扯著,我們只看到些狂放的輪廓。歷史老師說:“看看,好好看看,你們想不想離開這個鬼地方?想不想到外面去上大學?想不想知道沒有沙塵暴的天是什麼樣的?要是想,就認真一點兒聽課。你們,你們是最好的學校的學生,對你們來說離開這兒不是空想,我看這個城市裡也只有你們有這個運氣。你們不要不珍惜,九月份就要升高三了…”大家又是笑。我聽見周雷那個白痴笑得最響。

然後,我醒了。溫哥華時間上午七點。

我夢見了我的高中。某個異常清晰的片斷。我相信高中三年的某一天中這個片斷一定分毫不差地上演過。手指上還殘存著天楊手掌的溫度和觸覺。窗外天很藍,是清晨獨有的脆弱的陽光。

天楊。我最近總是夢見她。因為從高中畢業後就沒再見面的關係,在我的夢裡她永遠是一副高中生的模樣。我不知道她現在在什麼地方,在做什麼,我甚至在從某個有她的夢裡清醒時會突然想:要是有一天,我和她突然在街上相遇,我能不能馬上認出她?

我很艱難地爬起來,沒吵醒安妮。淋浴,早餐,然後輕輕走出去搭電梯,下到地下停車場。我的二手toyota像情人一樣在曖昧的燈光裡看著我。我總覺得在地下停車場裡,汽車們聚集在一起,你會發現其實這些車都是有生命的,每一輛都有不同的表情。就像我們高中時的自行車棚一樣。不過那時候,自行車棚還有另外的用途,我和天楊曾經在自行車棚的最深處第一次接吻。那回我們一不小心倒了整整一排自行車,它們像多米諾骨牌一樣和諧有序地傾倒,金屬撞擊的聲音美妙絕倫——引起守門老爺爺的一聲怒吼。我發動了我的車,它和我一樣沒睡夠。我把廣播打開,調到華文電臺,居然是紀念張國榮逝世一週年的特輯。都是些跟我歲數差不多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