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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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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又起了一陣新的騷動,薩曼莎聽到霍華德的大嗓門:“請讓一讓…對不起…我們要去找家裡人…”人群往兩邊分開,免得碰到他的大肚子。霍華德出現了,大得嚇人,身上裹著天鵝絨大衣。雪莉和莫琳緊隨其後。雪莉一身深藍,乾淨端莊,莫琳骨瘦如柴,活像一隻吃腐為生的鳥,戴著垂下黑紗的帽子。

“嗨,嗨,”霍華德一邊說,一邊在薩曼莎臉頰上結結實實親了兩下“薩咪,你怎麼樣?”她的回答被沒在隨即而起的大規模騷動中。大家紛紛從小道上往兩旁退,不過也還不忘搶佔有利地形:離教堂門近的位置誰也不願放棄。人群分作兩股,悉的面孔遙遙相望,就像一顆顆散開的果仁。薩曼莎發現了賈瓦德一家,萬白叢中一點棕。維克拉姆穿著黑西裝,帥得離譜,帕明德則身著紗麗(她怎麼穿這個?難道不知道這正中霍華德和雪莉之的下懷嗎?),她身邊站著矮腳雞一樣的特莎·沃爾,身穿灰外套,紐扣處繃得緊緊的。

瑪麗·菲爾布拉澤領著孩子們沿著小道走向教堂。瑪麗臉極度蒼白,看上去瘦了好幾磅。六天能輕這麼多嗎?她一手牽著雙胞胎裡的一個,另一隻手臂環住小兒子的肩膀。最大的弗格斯跟在後面。她的眼睛直直地盯著前方,柔軟的嘴緊緊地抿著。親戚們跟在瑪麗和孩子們身後,整個隊伍跨過門檻,好像被昏暗的教堂噬。

眾人馬上也都朝門口擁去,一時間竟堵住了,好不尷尬。莫里森一家跟賈瓦德一家擠在了一起。

“你先請,賈瓦德先生,老爺,你先請…”霍華德嗓音隆隆地說,還伸出一條胳膊,護佑醫生頭一個走。他又利用自己的龐大身軀擋住其他人,自己跟著維克拉姆走了進去,兩家人都跟在後面。

聖彌格爾及眾聖徒教堂的走廊鋪著長長的品藍地毯。穹頂上金星閃耀,銅箔反出頂燈的光芒。彩玻璃窗花繁複,令人驚歎。正殿中央,誦讀使徒書信的一側,聖彌格爾從最大的一扇窗戶探身望向下界,肩膀兩側生出天藍的翅膀。他一手高舉寶劍,一手緊握兩把金尺。一隻穿便鞋的腳踩在身軀掙扎、肩生蝙翼的撒旦背上,撒旦渾身黑灰,拼命想要站起身來。聖人的表情自在平靜。

霍華德走到和聖彌格爾平行處,停下了腳步,示意家人坐進左邊的長凳。維克拉姆則右轉坐在對面。莫里森一家和莫琳魚貫而入落位坐好,霍華德還在品藍地毯上穩立不動,等帕明德走過身邊時,對她說:“太可怕了,這個。巴里。真是令人震驚。”

“是的。”她回答,出嫌惡他的表情。

“我一直覺得這種長袍子看上去很舒服,是不是?”他朝她的紗麗點點頭,又加上一句。

她不回答,而是在賈斯萬身邊坐下。霍華德便也落座,像一個巨大的子,把家人牢牢封在裡面,萬夫莫開。

雪莉雙目肅穆地盯著膝頭,雙手合掌,狀似祈禱。其實她正側耳聆聽霍華德和帕明德關於紗麗的幾句對話。雪莉和帕格鎮其他一些人一樣,對於牧師老宅的命運頗可惜。這幢宅子多年以前是修給高教會派教區牧師住的,牧師蓄著絡腮鬍子,還有一班圍裙漿得筆的僕人,現在這裡居然住進了一家子印度教徒(雪莉從來搞不清賈瓦德一家到底信什麼教)。她想,要是她和霍華德去廟裡或者清真寺——或者賈瓦德一家做禮拜的其他什麼地方,一定會被要求遮住腦袋,脫掉鞋子,還有別的各種把戲,否則別人就會抗議。可是帕明德卻可以罩著紗麗大搖大擺地上教堂來。她又不是沒有正常的衣服,平時每天上班不都穿著嗎?如此的雙重標準令雪莉義憤填膺。那女人就沒想對他們的宗教表現出一點敬意,說遠一點,對菲爾布拉澤也是。她不是應該很喜歡菲爾布拉澤的嗎?

雪莉鬆開兩掌,抬起頭來,注意力轉向身邊走過的人群,以及獻給巴里的花束有多少、有多大。有些花束在聖體護欄前高高壘起。雪莉認出議會送的那一束,那是她和霍華德組織籌款買的,傳統樣式的一大束花,紮成圓圓的一圈,花都是藍和白,這正是帕格鎮紋章的顏。他們的花和其他所有的花圈一樣,在一束紮成真槳大小的花槳面前黯然失。花槳是女子划艇隊送的。

蘇克文達從座位上扭頭尋找勞倫坐在哪兒,花槳就是她那會花藝的媽媽扎的。她想跟勞倫做個手勢,表示自己看到了花槳,並且很喜歡。可是人群太密了,實在找不到勞倫的蹤影。蘇克文達雖然很悲痛,可是看到大家落座時紛紛側目,示意彼此看那花槳,心裡還是生出一股自豪。八名隊員裡有五個湊了錢。勞倫告訴蘇克文達她吃午飯時找到克里斯塔爾·威登,並且隻身面對她那一群坐在報刊亭旁矮牆上菸的狐朋狗友,任憑他們奚落譏笑。她問克里斯塔爾要不要也湊個份子。

“好,我也湊一份,沒問題。”克里斯塔爾是這樣說的。可是她到底也沒給錢,所以卡片上沒有她的名字。蘇克文達也沒看見克里斯塔爾來出席葬禮。

蘇克文達的內心像鉛塊一樣沉重,但左臂隱隱作痛,每動一下,還總襲來一陣針刺般的覺,疼痛反而抵消了內心的悲傷。何況穿著黑正裝、眼兇光的肥仔·沃爾離得很遠。兩家人在墓園裡短暫相遇過,他連瞧也沒瞧她。大概是兩方父母都在,他不得不有所收斂,就像有時候安德魯·普萊斯在場,他也會有所收斂一樣。

昨晚夜深時分,不知名的網上敵人給她發來的是一張黑白圖片,上面是一個維多利亞時代的體小孩,渾身都是柔軟的黑髮。她早上為參加葬禮梳洗穿衣時才看到,趕緊刪除。

上一次開心,是什麼時候?她記得彷彿已是前世。那時還沒有任何人對她嗤之以鼻,她就坐在這座教堂裡,好幾年都無憂無慮。聖誕節、復活節,還有豐收節,她滿心歡喜地唱起讚美詩。她一直喜歡聖彌格爾,喜歡他前拉斐爾派的秀氣俊美臉龐,喜歡他金的捲髮…可是今天早上,她第一次從他身上看出了不同。看著他腳踩拼命掙扎的黑魔鬼,她覺得他若無其事的平靜表情裡藏著陰險自大。

長凳已經坐滿了。運氣欠佳的悼唁者還在往裡走,灰塵瀰漫的空氣裡因為有了他們壓低的談、迴響的腳步和衣服窸窣聲,而顯得稍微有了生氣,他們走到教堂最後邊,站在左面的牆角。有些人心存僥倖,踮腳眺望走道兩邊,看看長凳上會不會偶爾還空著一兩個位子。霍華德穩如泰山、紋絲不動,直到雪莉拍拍他肩頭,低聲說:“奧布里和茱莉亞!”霍華德一聽此言,立馬轉過身體,揮舞著葬禮儀式安排單招呼弗雷夫婦。他們踏著走道地毯步履輕快地走來。奧布里高高瘦瘦,開始有了些禿頂的跡象,穿著黑西裝,茱莉淺紅的頭髮挽在腦後,盤成一個假髻。霍華德吩咐家人起身,往裡挪了幾個位子,好讓弗雷夫婦坐得寬敞舒服。他們微笑著對他表示謝。

薩曼莎夾在邁爾斯和莫琳中間,擠得要命。她到莫琳尖尖的髖骨直戳進她的裡,另一邊,邁爾斯褲兜裡的鑰匙也硌得她生疼。她很惱火,想為自己爭取一釐米的空間,可是不管邁爾斯還是莫琳也都無處可退。她只好雙目直直看向前方,報復似的想維克拉姆。上次見面已是幾個月以前,他的英俊人卻沒有消減一分。他在人群中是那麼耀眼,帥氣得無懈可擊,有些傻氣,讓人忍不住想笑。他的‮腿雙‬修長,肩膀寬闊,襯衫扎進褲裡,腹部平坦,配上睫濃密的黑眼睛,和帕格鎮其他男人相比,他簡直就像一個神。邁爾斯前傾著身子跟茱莉亞·弗雷低聲說笑,鑰匙扎得薩曼莎大腿生疼,她幻想維克拉姆撕開她身上的藏青裹裙。想象中,她沒有穿配套的貼身背心,深深的峽谷暴無遺…

調音器吱吱嘎嘎響起來,人群安靜了,只餘衣裳摩擦的窸窣聲。人們紛紛轉過頭去。棺材正沿走道抬來。

抬棺人搭配得很有問題,簡直有些喜劇效果:巴里的兩個哥哥身材都只有五英尺六英寸,可是後面的科林·沃爾卻足有六英尺兩英寸,所以棺材後部明顯比前部高得多。棺材也不是用磨光的桃花心木做的,而是用柳條編成的。

這不就是個野餐籃嗎?霍華德心想,覺得簡直荒唐。

柳條籃子經過時,許多人臉上都掠過驚奇的神情。不過有些人已經提前知道棺材會是這樣了。瑪麗告訴特莎(特莎又告訴了帕明德)材料是長子弗格斯選的。他覺得柳條好,因為是可持續的林木,生長迅速,所以對環境比較有利。弗格斯對一切綠的、生態環保的東西都抱有極大的熱情。

比起大多數英國人用來盛放屍體的結實木棺,帕明德更喜歡這個柳條筐,喜歡得多。她的祖母總是有一種出自信的害怕,怕靈魂被困在沉重牢固的東西里,英國人用釘子把棺蓋釘實的做法,總讓她到心痛。抬棺人把棺材放在鋪了錦緞的停棺架上後便退下了,巴里的兒子、哥哥、姐夫都回第一排坐下,科林一個人步履跌撞地回到家人中間去。

有兩秒鐘,加文舉棋不定。帕明德看出來,他是不知道該往哪兒走,唯一的選擇好像是在三百人的注視下沿著走道原路返回。不過一定是瑪麗做了個手勢給他,所以他一閃身,臉緋紅,鑽到第一排巴里母親身邊坐下。帕明德一共只跟加文說過一次話,還是給他做衣原體治療的時候。打那以後他再也沒跟她面對面過。

“復活在我,生命也在我,耶穌說,信我的人雖然死了,也必復活;凡活著信我的人必永遠不死…”聽上去,牧師似乎並沒有細究自己口中吐出字句的意義,而只是在斟酌誦的腔調,仿如歌唱,韻律分明。帕明德對他的風格已經稔,因為和聖托馬斯小學其他家長一起參加了好多年聖誕頌歌會。儘管悉,她面對頭頂上那臉龐雪白、俯視眾人的戰士般的聖人仍然極不自在,還有教堂裡四處的黑木頭、硬座長凳、鑲著寶石的金十字架、異域風格的佈道壇,以及輓歌的旋律,這一切都讓她覺淒冷不安。

於是她不再聽牧師自我沉醉的嗡嗡聲,轉而再一次回想起父親。她曾經透過廚房窗戶看見他,仰面躺著,一旁她的收音機在兔籠頂上奏著音樂。她和母親、姐姐逛服裝店的時候,父親也會這樣一躺就是兩個小時。她似乎還能覺到搖父親時,隔著熱乎乎的襯衫觸到的他的肩膀:“爹地,爹地。”達山的骨灰,他們撒進了伯明翰那條悲傷的小河——裡河。帕明德還記得灰濛濛的河面,在六月多雲的那一天。灰白的粉末如雪花一般從身邊飄走。

管風琴發出低沉的琴聲,音樂響起。她和大家一同起立。一眼看到尼安和西沃恩的後腦勺,姐妹倆都長著泛紅的金頭髮。達山離開他們時,她也是這個年紀。帕明德心裡湧起一股溫柔的情與一陣劇痛,還有一種複雜的渴望,她想握起她們的手說,她都懂,都懂,都能體會…

天已破曉,就像第一個清晨…

加文聽到這一排有人在以高音歌唱:是巴里的小兒子,他還沒到變聲期。他知道這首聖歌是德克蘭選的。這又是瑪麗挑出來與他分享的葬禮可怕細節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