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人生的層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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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漢口的堂會,越發多了起來。水上燈花團錦簇地被人簇擁。錢多得花不完了。想起兒時的清苦,時常她拿錢在手,一遍又一遍地數著,然後對自己說,我可以隨意買所有我想買的東西了。我現在也是一個富人了。只是,數完錢,將它們深鎖入櫃中,她覺得心裡的痛苦卻並不比她沒錢的時候少。
一天水上燈去昌街唱堂會。化妝時,突然聽說早晨高等法院的院長在花樓街被人暗殺,身上中了三槍。暗殺者是三人,開完槍後,分頭竄進小街逃掉了。又說漢口警察和本軍警聯手佈下天羅地網,發誓要把兇手捉拿歸案。
水上燈的心立即猛烈地跳了起來。她想,難道是陳仁厚做的?一時間,水上燈竟心急如焚。這天的堂會一唱完,她便奔去五福茶園。
李翠乍一見到水上燈,先是一怔,心跳加速,幾乎是帶著諂笑上前。水上燈說,我找水文。李翠說,大少爺不在,請問你找他有事嗎?水上燈說,我想知道陳仁厚在哪裡。李翠說,表少爺行蹤不定,這兩年幾乎沒有消息,可節期間又有人送他回來過。因為患了瘧疾,冷一陣熱一陣,人瘦得像沒了一樣。水上燈便一陣心痛,焦急道,後來好了嗎?身子沒什麼大礙吧?他什麼時候還回來?李翠奇怪道,水上燈小姐這麼關心我家表少爺,你跟他很嗎?
水上燈腦間立即浮出大水中逃難的事。想起慧如站在水中對她的嘶喊。她一句話都不想說了,掉頭便走。
李翠喊著追了幾步,水上燈並未回頭。李翠便喊道,你去看一下你姨吧,她現在一個人,不太好。李翠的聲音在水上燈的腦後追趕著。水上燈覺得自己已經走出了幾條街,那聲音仍在身後不肯散去。
肖府的大門虛掩著。只剩一個老園丁依然埋頭修剪著園子裡的花草。老園丁見水上燈說,肖公子一死,大家都捲起鋪蓋走了。水上燈說,那你呢?怎麼沒走?老園丁說,我本來就不是侍候人的,我是侍候這些花草的。我要一走,它們全都得死。人已經活不好了,還是讓這些花草活得好一點吧。一席話,說得水上燈無言以對。
玫瑰紅依然躺在臥榻上鴉片。彷彿靠了鴉片,她才能夠息。她更憔悴,臉也更加蒼白。玫瑰紅說,想不到你會來看我。水上燈說,我為什麼不來?玫瑰紅說,我又不是你親姨,對你也沒有什麼用處,你為什麼要來看我呢?水上燈說,是來看你有多麼可憐呀。玫瑰紅說,這就對了。這才像你水滴。這才像你的狠勁。水上燈說,姨不是說我跟你一樣嗎?玫瑰紅說,是呀。你就是像神了我。記得當年我打過你一個巴掌,你說要還給我的。現在你是不是見我沒人撐,特意過來打我的?水上燈說,你男人死了,就算我不打你嘴巴你也好不到哪裡去。你臉上連一片也沒有,打你還硌我的手。玫瑰紅便大笑,說水滴,果然就是水滴。你從小就跟我鬥,我就不明白,你為什麼這麼恨我。水上燈說,你唆使吉寶玩我媽,我不恨你恨誰?結果他們兩個都因為你的緣故,沒落得好結果。玫瑰紅便長嘆了一口氣,說唉,這事的確怨我。我若不介紹他們認識就好了。水上燈說,你不該動我媽的心。玫瑰紅說,那是她自己的心本來就在動。你想想我姐那樣的美人,跟了你爸,她怎麼可能甘心?水上燈說,這是她的命。玫瑰紅說,換了是你,你肯認這個命嗎?不等水上燈開口,玫瑰紅又說,世上再窩囊的女人也不願意跟著一個比自己更窩囊的男人。
水上燈沒有回答。這天她在肖府為玫瑰紅做了一頓飯。玫瑰紅已經幾天沒有好好吃東西,光靠老園丁給她炒點青菜。水上燈見狀覺得反正自己回家也是一個人吃,便留了下來。
吃飯時,玫瑰紅說,你別以為我死了男人,心裡會難過。我才不會哩。他死了我倒更好。這房子這園子就是我的了。水上燈說,那你就打起神來呀。你這樣天天躺在上鴉片,有了這房子和這園子,不也是白有?玫瑰紅說,你說得也是。水滴,你還從來沒有這樣跟我說過話哩。想不到,我男人死了,我們兩個倒把冤仇給了結了。水上燈說,誰說了結了?我心裡還記得哩。水家讓我喪父,你讓我喪母,這些我都不會忘記。玫瑰紅便說,唉,說起來也是。沾上我的人,都沒個好死。水滴,既然你像神了我,將來大概也是這樣。沾上你的人,恐怕也都不會好死。往後你連做夢都會和我一樣。一串人跟在身後找你索命。
水上燈立即骨悚然。她想,難道真會是這樣?難道我是兩手沾滿血的人?真正手上沾血的是張晉生和肖錦富他們,我怎麼會是?想著,便有些心重。
玫瑰紅說,也別想了。唉,我還是那句話,你跟我是一模一樣的人。瞧瞧,我給肖錦富當了小,你也去給張晉生當了小。肖錦富成天在外面招蜂引蝶,我得裝作沒看見。你居然也跟我一個樣。張晉生天天去樂園捧小水仙,你怎麼也一聲都不吭呢?唉,我的男人不得好死,將來你的男人大概也是一樣。
水上燈微一吃驚,說哪個小水仙?玫瑰紅說,你是當真不曉得還是在我面前裝傻瓜?小水仙年方十六,自小在草臺班子唱花鼓戲。陳一大管著樂園,拿楚劇當大劇上演,漢劇名角一個都不在,有一個你在漢口,還不去演。小水仙天生美人胚子,她想不紅都不行。張晉生是個敢花錢的人,討女人喜歡時,也肯用心。做事就像肖錦富,他拿了錢往小水仙身上堆著花。這小水仙跟你一樣,也是窮得叮哨響的人。見了他這股子勁,哪能不投懷送抱?你只跟我說,張晉生去你那裡少多了吧?
水上燈原本想痛罵張晉生,後一轉念,覺得玫瑰紅故意說這事與她聽,必是想在一邊看樂子。想罷便冷笑一聲說,他要這樣玩,我也是沒辦法的。好在他但凡回家,都會拿大把的錢給我,我也知足。玫瑰紅大聲說,當初我不也是這麼想的?可是結果又如何?你都看到了,登不得臺,見不得人。你以為光有錢就夠了?沒有一個人愛你,心裡空得就像本沒活著。我又得說了,你將來必定跟我一樣。水上燈說,我跟你不一樣,我會去愛別人。我的命是自己的,我要自己把它抓得緊緊的。玫瑰紅說,是嗎?張晉生由得著你把握自己的命?水上燈說,難道他敢像除掉肖錦富一樣除掉我嗎?我已經知道了設防。玫瑰紅盯著水上燈說,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水上燈把事情說了個詳細。玫瑰紅目瞪口呆。水上燈低語道,姨你可千萬別說出去了,如果張晉生曉得你知道這事,說不定你我的命全都保不住。玫瑰紅驚了一下,連聲道,當然不能說。當然不能說。
當晚,玫瑰紅化了一番妝,徑直去了五福茶園。等到水文回來,玫瑰紅說,我知道你跟水上燈老早就結了仇。給你一個報仇機會,你願意要嗎?水文瞥了一眼李翠,說你這是什麼意思?還是到裡屋說吧。
玫瑰紅便將張晉生設計殺肖錦富的過程複述了一遍。水文聽罷大驚。想水上燈在他的手上,必是沒有好子過,說不定哪天就被他害死掉。這麼想著,便有幾分焦急。
玫瑰紅說,我也曉得你跟黑道的賈屠夫是朋友。我不相信他被人這麼算計會甘心?水文說,你想要張晉生死?你不是水上燈的姨嗎?玫瑰紅冷下面孔,說我是她的姨,但她從小與我作對。我不想看到她現在過得這麼好。再說了,她的丈夫害死的畢竟是我的男人。一夫百恩,我跟他也做了幾年夫,難道我不應該為他報仇?我也要她嚐嚐當寡婦的滋味。
水文沉片刻,說這件事至此為止。你什麼也沒有說,我什麼也不知道。玫瑰紅以為水文拒絕了她,便冷笑著說,但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最最重要的還有他知。那個做的人最心知。
芳嶺祭祖,要大唱三天堂會。託了魏典之上門請水上燈。水上燈心頭正空,極想演戲,大戲院時而會有幾個本人去看稀奇。水上燈連年唱堂會,固然也過了戲癮,但沒有舞臺和燈光,沒有戲院氛圍,總覺得像是草臺班子在外一樣。本來正是她紅透半邊天的年歲,卻叫本人的侵略耽擱了。光是這點,水上燈便恨本人要死。
芳嶺在武昌,坐馬車過了江還得兩三個小時才能到,當晚是回不來的。恐怕張晉生不高興,水上燈便讓魏典之差人跟張晉生打聲招呼。結果張晉生竟趕回了家,說那邊有不少抗分子,本人也盯得緊,你目標大,小心點為好。雖然不過是幾句關照的話,在水上燈聽來也算溫暖。張晉生說著想溫存一下,被水上燈推開來。水上燈說,不是有小水仙嗎?張晉生說,你就是這樣不好。人家小水仙也知道你,可人家從來不在意這個。不缺你吃穿,看見你還滿心歡喜,這就是愛你,你應該滿足才是。水上燈說,我是很滿足,男人在外有幾個女人,太太不吵不鬧,你也應該滿足才是。
張晉生圈著她的手臂便脫落下來。當即黑下臉,說過兩天有朋友約我去安慶,一筆大生意要做。本來還想帶你去,免得你悶在家裡。現在就你這樣子。我還是帶小水仙好了。水上燈說,往後多大的生意,你都帶她吧。張晉生急道,水兒,你能不能溫柔一點呢?男人是服軟不服硬的。水上燈說,我自小就強硬,因為我不強硬,我就本活不到今天。張晉生咬著牙,說你你你,真不如把你送給肖錦富倒好了。水上燈說,你現在再把我送人去換一間鋪子,我也沒什麼說的。張晉生說,你這個女人!你這個女人!說話問,還是忍不住上前摟緊了水上燈,不管不顧抱她上親熱。完後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你的心這麼狠,狠得讓我經常恨你,可我偏還是喜歡你這股勁。水兒,我是要跟你過到老的,我真愛的人只有你,別人都是過客。你要耐心點,好好等我。再過些年,我玩膩了,就一心一意只守著你過,好不好?水上燈心裡軟了一下,說那就試試看吧。
張晉生萬沒料到這是自己對水上燈說的最後一番話。所謂生意,原本是個局。他們在黃山出了車禍。在那個炎熱的夏天,山路上死幾個人,本不是什麼大事,報紙連個消息都沒有見。
二芳嶺的堂會之熱鬧足令水上燈意外。但更意外的是,她在臺上唱戲時,突然看見臺下一個悉的身影。那身影的出現令她幾乎唱不下去。幸而她唱的是秦香蓮。她淚眼婆娑,幾度哽咽。觀眾只道她是為秦香蓮的命運而傷情太深,便也跟著垂泣。
演完下臺,魏典之過來看水上燈卸妝,然後說,你知道嗎?我這次是受人重託帶你過這邊來演戲的。水上燈心動了一下,臉上卻未動聲。魏典之說,你想不想見他?水上燈說,我很累,什麼人都不想見。魏典之說,你們是老朋友了。他很想見你。水上燈淡然道,這世上我本就沒有朋友。更不要說老朋友。如果硬要說有,就魏先生你這一個。魏典之默然片刻,說我知道了。
魏典之悄然離開,水上燈的眼淚了出來。淚水同卸妝油混在了一起,沾在邊,又鹹又澀。水上燈心想,一切都過去了。就算再見面,又有什麼意思呢?倘若叫張晉生曉得,對他也下黑手,自己以後又怎麼活下去?
芳嶺的會戲一臺接著一臺,通宵達旦。名角演罷,各自休息,而小角和票友們還要繼續演下去。整個一夜,鑼鼓點子和絃樂之聲,不絕於耳。這天的夜晚,水上燈完全無法安睡。她一直在想,他會不會就在她的窗外。他會不會一直等在她的門前。他會不會也在淚。他一走了之,怎麼能指望她能為他長守?他為什麼走得連一點音訊都不給她?
三天很快就過去了。水上燈時時能覺到那個悉的身影就在她的附近。她的心情由動不安而漸漸平靜。事情都已過去,既然把我給了別人,既然視我如同外人,我就隨別人好了,我就當外人好了。水上燈這樣想。
第四天清早,水上燈離開芳嶺。魏典之帶給她一張紙條。這是陳仁厚寫的。字條上說,不要恨我,像朋友一樣見個面好嗎?魏典之說,你還是該見他一下,他心裡也很苦。現在還有時間。水上燈看罷紙條,輕輕地撕掉,然後說,現在見還有什麼用?
走出村口,開闊的原野上零落地長著些香樟樹。水上燈看到在一棵老大的香樟樹下,站著陳仁厚。他只是站著,一副落寞悽然的姿態。水上燈淚水幾乎盈滿眼眶,但她還是很快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