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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慢慢地我就去得少了,一連三個星期天不見我的蹤影,蔥鬱便到學校來,帶了蛋塔之類的小吃,一位中年男人駕一部黑開蓬跑車,心甘情願做她的司機,
一支菸,斜倚車門,等著。
蔥鬱穿寬鬆的旗袍,下襬很長,一路飄拂,一雙紫軟底鞋子,繡著白絲絨花,足踝秀氣如大理石雕刻,整個造型像是聊齋裡標緻的女鬼。我的同學沒見過這樣風情萬種的女人,紛紛驚豔。
不知為什麼,蔥鬱閒得很,一直在我的宿舍裡耗著,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不相干的話,似乎忘記了樓下還有兼職車伕在傻等。我催她,她淡淡地說,“有人等的時候,切記得矜持一些,擺足架子,吊足胃口,讓他等個夠——微紅,這可是女人活命的真理。”蔥鬱的理論多如牛,有時竟叫我想起我爹爹簡一百。說完她還對著鏡子,斜斜飛一個媚眼。她一雙眼睛水光瀲灩的,用來蠱惑男人多過其它用途。
就是那次,蔥鬱無意間翻到我的畫冊,發覺我喜愛的那位探險家,她不動聲,隔幾
就把那楨有探險家在座小照翻尋出來,放在房間裡,讓我歡喜地尖叫。
到了秋天,探險家路過此地,蔥鬱約了他一起晚餐,捎帶上我。那蔥鬱穿灰
系的套裝,裙子是波
形,增添三分婀娜。蔥鬱就是那樣,有板有眼的職業裝都給她穿得出
來。
眼見著偶像就在自己觸手可及的地方,我驚喜得都發痴了,光是楞楞地盯著他,一動不動地,看他吃飯的姿勢,看他信手點起一支菸的樣子。他與我想象的無甚差別,典型的綠男人,穿純白厚實的棉布t恤,鉛灰格子棉布褲,一雙軟底球鞋。他吃素,也不飲酒。喜歡青菜與香菸。
“我妹妹對你的職業生涯嚮往得很,”蔥鬱斜睨著探險家“把你那些小破壞事兒說來聽聽。”探險家仰著臉笑,他留著江口洋介一樣的長頭髮,手腕戴木頭鐲子,看起來更像叛逆期的搖滾歌手而不是鐵骨錚錚的探險家。我喜歡他的笑容。
“你知道,我的活動比較商業化,刺是刺
,但沒有太強的冒險
,”探險家專注地望著我“這一程走的是長江的支
,除了我,都是一幫外國人在漂,基本上都是槳手,帶了各種船具,獨木舟,有很小的香蕉船,也有很大的香蕉船,也有攀巖手,划船一般都要攀巖,不少划船手本身也搞登山和攀巖,如果被困,就需要攀巖手架繩子讓大家出去——瀑布有時候可以架繩子,但有些地段亂石密佈,
本不能漂,下去以後多半就上不來了。比如一個像洗衣機一樣的旋渦,船下去了肯定要翻,翻了之後若是平水倒無所謂,但跟著就是亂石,或者還加上旋渦,人絕對就被撞死了,不能漂你非去漂,那不是勇氣,而是固執、愚昧…”
“自然了,也會遇到匪夷所思的事,南非有個部落,酋長是女,最喜歡亞洲男人,捨得花五頭牛換回家做侍妾…”我駭笑起來。蔥鬱莞爾一笑,輕輕瞟他一眼,挑挑眉
。
“前次我去青海那邊漂,那裡頭的藏族人幾乎一輩子沒出去過,”探險家轉向蔥鬱,我發現他看蔥鬱的時候,眼睛裡有一種光芒,是獸類在夜間行走時辨別方向的那種光“他們泡溫泉,挖一個坑就可以了,男男女女都在裡面,你隨時可以看見那些剛剛發育成的女孩子,泡完以後用水沖洗身體,非常美,猶如天籟,再自然不過,你心裡都不會有任何
念。”蔥鬱嗤地一聲笑出來,想說什麼,但看了看我,
言又止。她點起一棵菸草。探險家伸出手,意
取下她手裡的煙,被蔥鬱輕輕避開。
“裴裴,愛惜你的身體。”探險家皺皺眉。奇怪得很,他們都叫她裴裴。
“你們這些男人,”蔥鬱對著他的臉,徐徐噴出一口煙,聲音無限柔弱“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她順勢將他手裡的煙取過,含在間,深深
進去。別說是探險家,就連我都給她蠱住,一顆心亂了又亂。
間中探險家趕去做一場報告,臨出門了又折轉身來,潛回蔥鬱身後,站定,伸出一隻手,放在蔥鬱肩上。蔥鬱一點不吃驚,把臉傾向他的手背,垂著眼,神沉醉,久久不肯挪開。
“晚上給你電話。”探險家戀戀不捨地在蔥鬱耳畔低語。我聽得清清楚楚,再是個蠢人,也明白他們之間有些首尾了。
頂禮膜拜著的探險家亦在蔥鬱的天羅地網中,我慨得很。我這表姐似乎從不肯與異
好好發展一段健康、明亮的關係,她和男人之間彷彿僅止於勾引與被勾引,曖昧模糊,盡是貼身的糾纏。
事後我情不自地打探蔥鬱是怎樣與探險家
稔起來的,蔥鬱若無其事地說,她的一位朋友請客,探險家也在,那是他們第一次見面,探險家的目光一直粘在她身上。
“別看他那個職業,人可怯懦著哪。”蔥鬱笑不可抑。
他安靜地、溫柔地凝視著她,卻始終中規中矩。臨近席終,大家都有了幾分酒意,蔥鬱放肆起來,悄悄把手放進他的掌心,用手指甲在他的手掌中劃來劃去。他沒有出聲——這隻獵物便被蔥鬱成功捕獲。故事到這裡噶然而止。我沒有追問下文,我對細節有著本能的排斥與厭惡。但有些什麼是不同了。從前我是個力充沛的女孩子,大學裡有各種講座,邀請了訪美學者什麼的來做演講,我總是早早地去佔座位,無論哪個領域的學問,我都聽,都信,那些昂奮的演說者在我心裡有著神
的高貴,知識的光輝使他們變成了現實中的王子。
現在我卻不大輕易相信他們了,自從見過了引我神往的探險家,我開始變得冷靜。曾經讓我那樣惴惴猜測著的探險家,落到凡俗的泥濘中,也不過是蔥鬱勾勾小指頭就乖乖俯首稱臣的那一號人物罷了。
尚家磊也就是在彼時被我輕易地否決了。他是個樸素的男孩子,窮是窮一點,但活潑、熱心、八面玲瓏,沒有一般男生初生雞雛似的青澀。我們在西方哲學課上認識,那是一門選修課,各個院系的學生都有。尚家磊的專業是數學,每次上課他都替我佔好位子,一兩個月之後,他試著約我看電影,捧了大包的爆米花,坐在黑漆漆的影院裡。
散了戲他送我回宿舍,絮絮與我細訴過往。他的父母是煤炭廠的工人,他自幼便住在狹窄的工房,房間裡密密麻麻排著,一大家子人,堂兄堂姐十幾個,要洗澡也得輪隊,冬天隔一個月洗一次,洗下來的水是墨黑墨黑的,夏天到了,鋪
蓆子睡在地上。
我聽著,深覺有趣。原來城市的窮與農村又有些不一樣。他起勁地打工,賺錢還學費貸款。他的父母在門前支了攤子賣茶葉蛋,勉強餬口。不曉得為什麼,尚家磊總讓我覺得溫暖。
我帶了他去見蔥鬱,那一餐是蔥鬱請,結帳時蔥鬱大方地給了小費。我並沒有覺得難為情,畢竟我和家磊都是學生。真正叫我難堪的卻是蔥鬱的冷淡,從頭到尾她不曾與家磊說一句話,全當他是透明的。出來時家磊靜靜對我說,你表姐看不起我。隔一晌,又說,我也看不起她。我看他一眼,他的語氣讓我反。過兩
蔥鬱約我打網球,因是白天,球場沒什麼人。蔥鬱突然問:“你有與他睡覺嗎?”我一怔,網球擊在我
前,差點撞死我。
“什麼?”
“上。”她把球拍拄在地上,淡淡說。
“當然不,”我說“我們不是那樣的人。”
“上與人格有什麼關係?喜歡喝香檳與工作能力也沒有關係,兩者之間毫無瓜葛,你那麼緊張幹什麼?”蔥鬱笑道。
“我是說,我們沒有發展到那一步。”我辯解。
“那就好,”蔥鬱釋然“跟了我這麼些子,我猜你也不會笨到希望下了班就去擠菜市場,滿臉倦容地趕回家炒菜煮飯,清晨被鬧鐘叫醒趕公
車去公司,每年
節燒香許願等老闆加薪。那種生活,你不會快樂。你好好想想看。”我默然。是,蔥鬱說的沒錯。與家磊一起,看電影都是難得的節目,好一些的冰淇淋是要到生
才可以享受到的奢侈品。即使將來,將來大家有了工作,也不會好到哪裡去。家磊一向是個正直的孩子,人家出錢請他幫忙寫論文,他不肯做槍手,情願打短工,包括替教授打理花園。這沒有錯。但他病弱的父母、上頭八十幾歲的爺爺
,以及他的專業,他只想好好做一名收入穩定的數學教師,沒可能指望他會在結婚時攜他的新娘環遊世界。
我想清楚了,故意冷落他,上課坐到後排去。他察覺到,約我出來,他說,你是嫌我窮。我不出聲,他是個聰明的男孩子,並未糾纏。或許是因為他對我的情也還沒到那一步。誰會免費等誰一生一世呢?很快他就有了新的女友,那女孩子與他很般配,穿純白的裙子,頭髮直直散在肩上。
我一直不知道在這件事上,蔥鬱的判斷是否對。但無論如何,她是我單調青的一扇窗,通向著眼花繚亂、險象環生的、愛麗絲的國度,我一邊對她的行徑作著涇渭分明的道德評判,一邊卻按捺不住窺測的慾望,好比觀看一部恐怖片,你捂住雙眼連聲尖叫,卻又時不時從指縫間怯怯偷看。
自然那是一年前的事了,那時的簡微紅幼稚、積極,只曉得黑與白兩種顏,並不懂得其間深淺不一的灰。如今我常跟蔥鬱在一起。她是我的
神導師,其餘的,都不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