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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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這句話,弦外有音,螺螄太太不但詫異,而且有些氣憤“這旁人是哪一個?”她問:“旁人的想法,同大先生啥相干?你為啥要去聽?”古應不作聲,深深地了口煙,管他自己又說:“小爺叔幫了我這麼大一個忙,我想替小爺叔盡心盡力做點事,心裡才比較好過。上次好不容易說動小爺叔,收買新式繅絲廠,自己做絲直接銷洋莊;哪曉得處處碰釘子,到今朝一事無成。尤五哥心灰意冷,回松江去了。四姐,你說我哪裡會有心思來想瑞香的事?”這番話說得非常誠懇,螺螄太太深為同情;話題亦就自然而然地由瑞香轉到新式繅絲廠了。
“當初不是籌劃得好好的?”她問;“處處碰釘子是啥緣故;碰的是啥個釘子?”
“一言難盡。”古應搖搖頭,不願深談。
螺螄太太旁敲側擊,始終不能讓古應將他的難言之隱吐出來。以致於螺螄太太都有些動氣了。但正當要說兩句埋怨的話時,靈機一動想到了一個將法。
“姐夫,你儘管跟我說,我回去決不會搬是非;只會在大先生面前替你說話。”一聽這話,古應大為不安。如果仍舊不肯說,無異表示真的怕她回去“搬是非”同時聽她的語氣,似乎疑心他處置不善,甚至懷有私心,以致“一事無成”這份無端而起的誤會,亦不甘默然承受。
於是,古應抑制動的心情,考慮了一會答說:“四姐,我本來是‘打落牙齒和血’,有委屈自己受。現在看樣子是非說不可了!不過,四姐,有句話,我先要聲明,我決沒有疑心四姐會在小爺叔面前搬是非的意思。”
“我曉得,我曉得。”螺螄太太得意地笑道:“我不是這樣子一,哪裡會把你的話出來?”聽得這話,古應才知道上當了:“我說是說。不過,”他說:“現在好象是我在搬是非了。”
“姐夫,”螺螄太太正說道:“我不是不識輕重的人。你告訴我的話,哪些能說,哪些不能說,我當然也會想一想。為了避嫌疑不肯說實話,就不是自己人了。”最後這句話,隱然有著責備的意思,使得古應更覺得該據實傾訴:“說起來也不能怪老宓,他有他的難處——”
“是他!”螺螄太太進去說“我剛就有點疑心,說閒話的旁人,只怕是他,果不其然。他在康怎麼樣。”
“他在康有情形我不清楚,我只談我自己。我也不懂是什麼地方得罪了老宓,有點處處跟我為難的味道。”原來,收買新式繅絲廠一事,所以未成,即由於宓本常明處掣肘、暗處破壞之故。他放了風聲出去,說胡雪巖並無意辦新式繅絲廠,是古應在做房地產的生意上扯了一個大窟窿,所以買空賣空,希圖無中生有,來彌補他的虧空。如果有繅絲廠想出讓,最好另找主顧;否則到頭來一場空,自誤時機。
這話使人將信將疑,信的是古應在上海商場上不是無名小卒,信用也很好。只看他跟徐愚齋合作失敗,而居然能安然無事,便見得他不是等閒之輩了。
疑的是,古應的境況確實不佳;而更使人覺得不可思議的是,胡雪巖一向反對新式繅絲,何以忽然改弦易轍?大家都知道,胡雪巖看重的一件事是:說話算話。大家都想不起來,他做過什麼出爾反爾的事。
因為如此,古應跟人家談判,便很吃力了,因為對方是抱著虛與委蛇的態度。當然只要沒有明顯的決裂的理由,儘管談判吃力,總還要談下去,而且遲早會談出一個初步的結果。
其時古應談判的目標是公和永的東主黃佐卿。他跟怡和、公平兩洋行,同時建廠,規模大小相仿,都有上百部的絲車,買的是意大利跟法國的絲車;公平洋行的買辦叫劉和甫,提議三廠共同延請一名工程師,黃佐卿同意了,由劉和甫經手,聘請了一個意大利人麥登斯來指導廠務、訓練工人,此人技術不錯,可是人品甚壞,最大的病是好。原來那時的工人,以女工居多,稱之為“湖絲阿姐”小家碧玉為了幫助家計,大多以幫傭為主;做工是領了材料到家來做,舊式的如繡花、糊錫箔;新式的如糊火柴匣子、縫軍服。但做“湖絲阿姐”汽笛一響,成群結隊,招搖而過,卻是前所未有,因而看湖絲阿姐上工、放工,成了一景。這些年輕婦女,拋頭面慣了,行動言語之間,自然開通得多;而放蕩與開通不過上下之別,久而久之便常有蕩檢逾閑的情事出現;至於男工“近水樓臺先得月”尤其是“小寡婦”搭上手的很多。當然這是“互惠”的,女工有個男工作靠山,就不會受人欺侮;倘或靠山是個工頭,好處更多,起碼可以調到工作輕鬆的部門。相對的,工頭倘或所不遂,便可假公濟私來作報復,調到最苦的繅絲間,沸水熱汽,終年如盛暑;盛暑偶爾還有風,繅絲間又熱又悶,一進去要不了一頓飯的工夫,渾身就會溼透,男工可以打赤膊,著短褲,女工就只好著一件“溼布衫”機器一開就是十二個鐘頭,這件火熱的“溼布衫”就得穿一整天。夏天還好,冬天散工,冷風一吹“溼布衫”變成“鐵衣”因而致病,不足為奇,所以有個洋記者參觀過繅絲間以後,稱之為“名副其實的活地獄”工頭如此,工程師自然更可作威作福,麥登斯便視蹂躪湖絲阿姐為他應享的權利,利用不肖工頭,予取予求,黃佐卿時常接到申訴,要求劉和甫警告麥登斯,稍為好幾天,很快地復萌故態,如是幾次以後,黃佐卿忍無可忍,打算解僱麥登斯,哪知劉和甫跟人家訂了一張非常吃虧的合約,倘或解僱須付出鉅額的賠償。為此黃佐卿大為沮喪,加以生意又不好做,才決定將公和永盤讓給古應。
條件都談好了,廠房、生財、存貨八萬銀子“一腳踢”古應便通知宓本常,照數開出銀票;哪知所得的回答是:“不便照撥。”
“怎麼?”古應詫異“不是有‘的款’存在那裡的嗎?”當初匯豐借出來的五十萬銀子,除了左宗棠所借的二十萬以外,餘數由胡雪巖指明,借給尤五出面所辦的繭行,作為收買新式繅絲廠之用,這一點宓本常並不否認,但他有他的說法。
“應兄,‘死店活人開’,大先生是有那樣子一句話,不過我做檔手的,如果只會聽他的話,象算盤珠一樣,他撥一撥、我動一動,我就不是活人,只不過比死人多口氣。你說是不是呢?”古應倒一口冷氣,結結巴巴說:“你的話不錯,大先生的話也要算數。”
“我不是說不算數,是現在沒有錢,有,錢又不是我的,我為啥不給你。”
“這錢怎麼會沒有?指明瞭做這個用途的。”
“不錯,指明瞭作這個用途的。不過,應兄,你要替我想一想,更要替大先生想一想。幾次談到繅絲廠的事,你總說‘難,難,不曉得啥辰光才會成功?’如果你說:快談成功了,十天半個月就要付款,我自然會把你這筆款子留下來。你自己都沒有握,怎麼能怪我?”
“你不必管我有沒有把握,指明瞭給我的,你就要留下來。”這話很不客氣;宓本常冷笑一聲說道:“如果那時候你請大先生馬上代,照數撥給你,另外立個摺子,算是你的存款,我就沒有資格用你這笑錢。沒有歸到你名下以前,錢是康的。康的錢是大先生所有;不過康的錢歸我宓某所管。受人之祿,忠人之事,銀這麼緊,我不把這筆錢拿來活用;只為遠在杭州的大先生的一句話,把這筆錢死死守住,等你不知道哪天來用,你說有沒有這個道理?”這幾句話真是將古應駁得體無完膚,他不能跟他辯,也不想跟他辯了。
可是宓本常卻還有話:“你曉得的,大先生的生意愈做愈大,就是因為一個錢要做八個錢、十個錢的生意。大先生常常說:“八個罈子七個蓋,蓋來蓋去不穿幫,就是會做生意。’以現在市面上的現款來說,豈止八個罈子七個蓋?頂多只有一半,我要把他搞得不穿幫,哪裡是件容易的事。老兄,我請問你,今天有人來提款,庫房裡只有那二十幾萬銀子,我不拿來應付,莫非跟客戶說:那筆銀子不能動,是為古先生留在那裡收買繅絲廠用的?古先生啊古先生,我老宓跟你,到那時候,不要說本來就是康的錢,哪怕是兩江總督衙門的官款,明天要提了去給兄弟們關餉,我都要動用。客戶這一關過不去,馬上就有擠兌的風,大先生就完完大吉了。”
“四姐,老宓的說法,只要是真的,就算不肯幫我忙,我亦沒話說。因為雖然都是為小爺叔辦事,各有各的權限,各有各的難處,我不能怪他。”
“那末,”螺螄太太立即釘一句:“你現在是怪他羅?”古應老實答道:“是的。有一點。”
“這樣說起來,是老宓沒有說真話!不然你就不會怪他。”螺螄太太問道:“他那幾句話不真?”
“還不是頭寸。”話到此處,古應如箭在弦,不發不可“他頭寸是調得過來的,而且指定了收買繅絲廠的那筆款子,本沒有動,仍舊在匯豐銀行。”一聽這話,螺螄太太動容了“姐夫,”她問“你怎麼知道他沒有動過?”
“我聽人說的。”
“是哪個?”
“這——”古應答說:“四姐,你不必問了。我的消息很靠得住。”螺螄太太有些明白了,康管總帳的周小棠,跟宓本常不甚和睦,也許是他透的消息。
“姐夫要我不問,我就不問。不過我倒要問姐夫,這件事現在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