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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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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見古應的面,胡雪巖一嚇跳,他人都瘦得落形了。

“應,你,你怎麼成這個樣子?”

“唉!”古應長長地嘆口氣“小爺叔,我的運氣太壞!也怪我自己大意。”

“你出了什麼事?快告訴我。”

“我要傾家蕩產了。”古應說:“都是聽信了徐雨之的話。”這徐雨之是廣東籍的富商,胡雪巖跟他也很。此人單名一個潤字,人很能幹,運氣也很好,在上海一家洋行學生意,深得洋人的器重,從廿二歲開始與人合夥開錢莊,開絲號,開茶棧,無不大發利市。同治二年廿六歲,已經積貲十來萬,在江南糧臺報捐員外郎,加捐花翎,儼然上海洋場上有名的紳士了。

因此,同治十年得了個差使。那時兩江總督南洋大臣曾國藩決定挑選幼童出洋留學;事先研究,這批幼童以在廣東挑選為宜,因為美國的華僑絕大部分是廣東人,廣東風氣開通,作父兄的固不以幼年子弟在萬里重洋之外而不放心;而此輩幼童在美國常有鄉音親切的長輩去看他們,亦可以稍思鄉之苦。

由於徐潤是上海“廣東幫”商人的領袖,所以曾國藩把這個差使了給他。徐潤策劃得很周到,挑選了一百二十個資質很不錯的幼童,分四批出洋,每批三十人;第一批在同治十一年七月初上船,由容閎帶隊,大部分是廣東籍,廣東籍中又以香山為最多,因為徐潤就是香山人。

當然,也有其他省份的人,但為數極少,只得五個,兩個江蘇、一個山東、一個福建、還有一個是徽州人,不過是廣東招來的,這個十二歲、生在辛酉政變那一年的幼童,叫做詹天佑,他的父親叫詹作屏,在福建船政局當機器匠,家眷寄居廣州。詹天佑應募時,有人勸詹作屏讓他的兒子學法律,學成回國,可以做官;但詹屏堅持他的兒子要學技藝,而且要學最新的技藝。

第二批是在同治十二年五月放洋的,由徐潤的親家黃平甫領隊。這回在挑選的官費生三十名以外,另有七名廣東少年,由他們的家長自備資斧,請黃平甫帶到美國——風氣到底大開了,已經有自費留學的了。

第三批是在同治十三年八月間派遣。這回與以前不同的是,除了兩個學技藝、一個學機器以外,其餘的都念普通學校,年長的念“中館”;年幼的念“小館”但所謂年長,亦不過十三歲,臺廣東香山的唐紹儀、江蘇常州的朱寶奎;而最年幼的,至少也要十歲。

第四批放洋在光緒元年九月,增加了十個名額,一共是四十名,這回一律念普通學校,到中學畢業,再視他們之所近,決定學什麼。同時外省籍的幼童也多了,但仍不脫江蘇、浙江、安徽三省。

幼童放洋是曾國藩所創議,但他不及見第一批幼童放洋,同治十一年二月歿於任上;以後便由李鴻章支持這件事,徐潤亦由此獲得李鴻章的賞識,由北洋札委為招商局的會辦,與盛宣懷同事。

在這七八年中,徐潤的事業蒸蒸上,當然還遠不及胡雪巖,但亦算是上海“夷場”上的殷商。

胡雪巖跟他除了作善舉以外,別無生意上的往來,而古應因為原籍廣東,又以跟洋商打道時,常會聚在一起,所以跟徐潤走得很近,也有好些合夥的事業,其中之一是做房地產生意。

徐潤的房地產很多,地皮有兩千九百多畝,建成的洋房有五十一所,市房更多,不下兩千間,照帳面上算,值到兩百二十幾萬,但積壓的資本太重,空地毫無收入,還要付稅;市房則只是收租金,為數有限。於是,他有一個英國朋友,名叫顧林,此人在英國是個爵士,本人熱心運動,遊很廣,亦很懂生意經,他向徐潤建議,彼此合作。

顧林亦是古應的朋友,因此,徐潤邀他跟顧林一起談合作“我們組織一個大公司,投入資金,在空地上都蓋起房子來。”顧林說道:“造一批,賣一批;賣來的款子造第二批。空地用完了,把舊房子再來翻造,不斷更新,外國的大都市,尤其是美國,都是這樣建造起來的。”這個週而復始蓋房子的決竅,徐潤也懂“可是,’他問:“這要大批現金,你能不能投資?”

“當然,我沒有這個意思,不會跟你談合作。不過,我也是要回國去招股。我們把合作的辦法商量好了,拿章程在倫敦市場上傳了出去,相信不到三個月,就能把股本募足。”

“股本算多少呢?”

“這要看你的意思。你拿你的房地產作價——當然是實價;看值多少,我就募多少股本。”

“徐潤點點頭問古應:“你看呢?”

“他這個法子可行,也很公平。不過,我認為我們這方面股份要多佔些。”徐潤想了一下,提出很明確的辦法,這中英合資的公司股本定為四百萬兩,華方佔五成半,英方佔四成半;華方以房地產核實作價,英方四成半計一百八十萬兩,由英國匯來現金。

於是,請律師撰文簽訂了草約,徐潤還送了一萬兩銀子給顧林,讓他回國去招股。但是徐潤的房地產,照實價只值一百五十萬兩;還要再買價值七十萬兩的地皮,才能湊足二百二十萬兩,合足五成半之數。

“應兄,好朋友利益均沾,這七十萬兩,你來入股如何?”古應籌劃了一下,願意出五十萬兩銀子。這是去年年底的話;到這年二月裡,地皮買足數了,可是顧林卻出了事。原來顧林回到倫敦不久,在一次皇室邀請的狩獵會中,馬失前蹄、人從馬上倒栽出去,頭先著地,腦子受了重傷,請了兩位名醫診治,命雖已保住,但得了個癲癇症,合作設大分司的事,就此無疾而終。

這一來徐潤跟古應大受打擊,因為中法在越南的糾紛,法國政府不惜推翻已經達成和解的協議,準備動武,且已派水師提督孤拔,率艦東來,同時國會通過,撥款五百萬法郎,作為戰費,因此上海謠言紛紛,傳最盛的一個說法是,法國軍艦不斷巡弋在吳淞口外,決定要攻製造局。膽小的人已經開始逃難;在這種風聲鶴唳的情況之下房地產本無人問津。

“我那五十萬銀子,其中卅五萬是借來的;現在銀緊到極點,上海三十幾家錢莊,家家心驚跳,只怕再來一個風,大家提存擠兌,一倒就是多少家。我借的款子,催得很急;實在是急!每天都有錢莊裡的夥計上門坐討,只好不斷同人家說好話。”古應又說:“還有一層,我怕阿七曉得了著急,還要時時刻刻留心瞞住她。小爺叔,你想,我過的是啥子?”胡雪巖聽了他這番話,再看到他憔悴的形容,惻然心傷“應,你放心!”他拍一拍脯說:“我來替你了;都在我身上。”古應遲疑未答。胡雪巖倒奇怪了,照情理說,現有人替他一肩擔承,他應該高興才是,何以有此顯得困惑的神情?

“應,”他問:“還有啥難處?我們這樣的情,你還有啥在我面前說不出口的話?”

“小爺叔,”古應頓了一下問道:“莫非上海的市面,你真的一點都不曉得?”

“怎麼?市面有好有壞,這也是常有的事。”古應楞住了,好一會方始開口:“看起來你老人家真的不曉得。我現在說實話吧,來催討欠款,來催得最厲害的,就是老宓。”此言一出,胡雪巖臉上火辣辣地發燒,真象上海人所說的“吃耳光”一樣,一時心裡七上八下,竟開不得口了。原來古應口中的“老宓”就是他康錢莊的檔手宓本常。

“自己人催欠款催得這麼厲害!豈有此理!”胡雪巖非常生氣;但轉念一想,連自己人的欠款都催得這麼厲害,可見得康的境況也很窘。

這一轉念間,驚出一身汗,定一定神說道:“應,你曉得的,這幾年,康的事,我都老宓,難得問一問;照現在看,康的銀好象比哪一家都緊,你倒同我說一說,到底是怎麼個情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