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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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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上海縣城築於明朝嘉靖三十二年,原是用以“備倭”的,城周九里,城牆高二丈四盡,大小六個城門,東南西北四門,名為朝宗、跨海、儀風、晏海,另外有寶帶、朝陽兩門,俗稱小東門、小南門。他們的船就泊在小東門外。

船剛到就有人在碼頭上招手,立在船頭上的尤老五,也報以手勢,跳板還不曾搭妥,那人己三腳兩步,走上船來,身手矯捷,如履平地,一望便知是過慣了水上生涯的。

“阿祥!”尤老五問他“都預備好了?”

“都好了。”阿祥答道“叫北門高升棧留了屋子,三多堂也關照過了,轎子在碼頭上。”

“好,你到碼頭上去招呼,凡事要周到。”等阿祥一走,尤老五隨即回到艙中。胡雪巖正在跟張胖子商量,住哪家客棧,先幹什麼,後幹什麼,兩個人對上海都不大,所以商量了半天,尚未停當。

等尤老五一出現,就不必再商量了。他告訴胡雪巖,已預先派了人來招呼,一切都有預備,不勞大家費心,同時聲明,上海縣屬於松江府,他是地主,所以在上海的一切供應,都由他“辦差”

“這怎麼敢當?”胡雪巖說“尤其是‘辦差’兩個字,五哥,你是在罵人了!”尤老五笑笑不響,然後問道:“爺叔,你上海?”

“不。”

“那就快上岸吧,好白相的地方多得很,不必耽誤工夫了。”於是,連王有齡在一起,都上了岸,碼頭上已經有幾頂藍呢轎子停在那裡。五口通商不過十年的工夫,上海已變得很奢華了,服飾僭越,更不當回事,所以除卻王有齡,大家都生平第一遭坐了藍呢大轎。

轎子進城,折而往北。停下一看,附近都是客棧,大小不同,大的金字招牌上寫的是“仕宦行臺”小的便寫“安寓客商”高升棧自然是仕宦行臺,尤老五派人包下一座院落,共有五間房,十分寬敞乾淨。這時行李也送到了,等安頓妥帖,尤老五把胡雪巖拉到一邊,悄悄問道:“王老爺為人是不是很方正?”這話很難回答,胡雪巖便這樣答道:“五哥,你問這句話,總有道理在內,先說來我聽聽。”

“是這樣,我先替大家接風,飯後逛逛邑廟。錢業公所在邑廟後花園,張老闆要看同行朋友,也很方便。到了晚上,我請大家吃花酒,如果王老爺不肯去,另作商量。”原來如此!胡雪巖心想,看樣子王有齡也是個風人物,不過涉足花叢,有玷官常,這非要問他本人不可。

“時候也還早。”尤老五又說“或者我們先去吃了飯,等下在邑廟吃茶的時候再說。”

“對,對!就這樣。”尤老五替他們接風的地方,是上海城風第一家本幫館子,在小東門內邑廟前花草濱桂圓,實在是館驛。王有齡先就說過,只要小吃,若是整桌的席,他便辭謝,因此尤老五點了本幫菜,糟缽頭、禿肺、卷菜之類,味極濃腴,而正當“飢者易為食”之時,所以也不嫌膩了。

飯後去逛邑廟,近在咫尺,便都走著去了。邑廟就是城隍廟。城隍這位尊神起於北齊,原是由秦漢的社神轉化來的。起初只有江南一帶才有,不知是東南人文薈萃之區,哪個聰明人。想出來的好法子,賦予城隍以一種明確的身分:它是陰間的地方官,都城隍等於巡撫,縣城隍便是縣令,一般也有三班六房。在冥冥中可以抓人辦案。因此,老百姓受了冤屈的,就有了一個最後申訴的地方。縣官也承認本地有這麼一位地位完全相等的同僚,而這位陰世的縣官似乎也管著陽世的縣官,是以不能不心存忌憚。有部教人如問做地方官的《福惠全書》,就曾寫明,縣官蒞境“於上任前一,或前三至城隍廟齋宿”一則是禮貌上的拜訪,先打個招呼:“請多多包涵”再則是在夢中請教,本地有哪些魚鄉里的土豪劣紳,或含懸而未結的冤案,內幕如何之類。

城隍不歸朝廷指派,而是老百姓選出來的,就如陽世的選賢與能一般,選城隍是“聰明正直之謂神”不正直不願為老百姓伸冤,不聰明則不能為老百姓伸冤。上海縣的城隍就是老百姓所選的,他是東南最有名的三位城隍之一。蘇州城隍申君黃歇,杭州城隍文天祥,上海原是申君的采邑,他被蘇州人請了去,上海人只好另選一位城隍,此公叫秦裕伯,大名府人氏,元朝末年當到“福建行省郎中”因為天下大亂,群雄並起,棄官避難到了上海。明太祖朱元璋得了天下,徵辟至朝,授官侍讀學士,外放隴州知州,告老以後,不回大名府回到寄籍的上海,死後屢顯靈蹟,保障生民,所以上海人選他來做城隍。

上海的城隍廟跟開封的大相國寺一樣,是個有吃有玩的鬧市、一進頭山門,兩旁郡是雜貨鋪,二山門正中是個戲臺,臺下就是通路,過道兩旁是賣桂花糖粥、酒釀圓子等等的小吃攤。戲臺前面是個極大的廣場,西廊是刻字鋪,東廊有家茶店,是上海縣衙門書辦、皂隸的“茶會”老而姓打官司、託人情都在這裡接頭。

再往北就是城隍廟的大殿了,兩旁石壁拱立四個石皂隸,相傳是海上飄來的,大概是秦裕伯在福建的舊屬,特地浮東海而來,投奔故主。

一進殿門,面對城隍的門楣上懸一把大算盤,兩旁八個大字:“人有千算,天有一算”這是給燒香出殿的人的“臨別贈言”正對大算盤,丈許高的神像上面有塊匾,題作“金山神主”是為上海縣城隍的正式尊號。再進去就是後殿,供奉城隍及城隍夫人,她的寢宮就在西面,寂寂深閨,在她生那天亦許凡夫俗子一瞻仰。

城隍廟的好玩,是在廟後有座豫園,為上海城內第一名園,原是明朝嘉靖年間,當過四川布政使的潘允端的產業,明末大亂自然廢記,乾隆中葉,正值全盛,海內富麗無比,本地人為了使“保障海隅”的城隍有個公餘遊憩之地,特地集資向潘氏後裔買了這個廢園,重新修建,歷時二十餘年,花了鉅萬的銀子,方始完工。因為地處廟的西北,所以名力西園,而廟東原有個東園,俗稱“城隍廟後花園”東園每年由錢莊同業保養修理,只有逢到城隍及城隍夫人生,以及初夏的“蕙蘭雅集”才開放。豫園卻是終年開,裡面有好幾家茶店,還有極大的一座書廳。

尤老五招待大家在俗稱“桂花廳”的清芬堂喝茶。這天有人在鬥鳥,其中頗多尤老五的“弟兄”走來殷殷致意,請他“下場去玩”這就象鬥蟋蟀一樣,可以博採,輸贏甚大。尤老五便把周、吳兩委員和張胖子請了去一起玩,留下胡雪巖好跟王有齡說私話。

“雪公!”他意態閒豫地問道:“今天晚上,逢場作戲,可有興致?”王有齡只當要他打牌,搖搖頭說:“你們照常玩吧!我對賭錢不內行。”

“不是看竹是看花!”王有齡懂了,竹是竹牌,花則不用說,當然是“倡條冶時恣留連,飄蕩輕子花上絮”例即笑道:“看竹看花的話,雋妙得很!”兩人情雖深,結伴作狎遊的話,卻還是第一次談到。王有齡年紀長些,又去不了一個“官”字的念頭,所以內心不免有忸怩之,只好作這樣不著邊際的答覆。胡雪巖透人情,自然瞭解,知道他心裡有些活動,但跟周、吳二人一起去吃花酒,怕他未見得願意,就是願意也未見得有樂趣。這樣一想,胡雪巖另有了計較,暫時不響,只談公事,決定這天休息,第二天起,王有齡去拜客,胡雪巖、張胖子會同尤老五去借款。

“還有件要緊事,”王有齡說“黃撫臺要匯到福建的那兩萬銀子,得趕緊替他辦妥。”

“我知道。這件事不在快,要秘密,我自會妥當,你不必心。”說著,便站起身來。

尤老五是耳聽六路、眼觀八方的角,見胡雪巖一站起身來,便藉故離座,兩人會合在一起,低聲密語,作了安排。

這天夜裡,杭州來的人,便分作各不相關的三起去玩,一起是到三多堂,一起是高升一個人,由尤老五派了個小弟兄陪他各處去逛。等人都走光了,只剩下一個王有齡,換了便服,把一副墨晶眼鏡放在手邊,在船上看書坐等。

天剛剛黑,胡雪巖從三多堂溜了出來,尤老五已有人在等候,坐轎到了小東門外碼頭上,把王有齡接了出來。陪伴的人嗆咐轎伕:“梅家。”梅家地方相當偏僻,但曲徑通幽,別有佳趣。等轎子抬到,領路的人,在一座小小的石庫門上,輕叩銅環,隨即便有人來開門。應接的是一個四十左右的婦人,說得一口極好聽的蘇州話。到了客廳裡燈光亮處,王有齡從黑晶眼鏡裡望出去,才發覺這個婦人,秋娘老去,風範猶存。再看客廳裡的陳設,佈置得楚楚有致,著實不俗,心裡便很舒服。

“三阿姨!”領路的人為“本家”介紹:“王老爺,胡老爺,都是貴客,格外招呼!”三阿姨喏喏連聲,神間不僅馴順,而且帶著些畏憚的意味。等領路的人告辭而去,三阿姨才向王有齡和胡雪巖寒暄,一句接一句,照例有個“客套”這個套子講完,便了解了來客的身分。當然,她知道的是他們的假身分,王老爺和胡老爺都是杭州來的鄉紳。

擺上果盤獻過茶,三阿姨向裡喊道“大阿囡,來見見王老爺跟胡老爺!”湖夾紗門簾一掀,閃出來一個而入。王有齡一見,雙眼便是一亮,隨手把墨晶眼鏡取了下來,盯著風擺柳似地走過來的阿囡,仔細打量,她穿一件雨過天青的綢夾襖,雖然也是高高聳起的元寶領,身卻做得極緊,把嫋娜身段都顯了出來,下面沒有穿裙,是一條玄夾褲,鑲著西洋來的極寬的彩花邊。臉上薄施脂粉,頭卻梳得又黑又亮,髻上一支翠鑲金挖耳,此外別無首飾,在這樣的人家,這就算是極素淨的打扮了。

走近了越發看得清楚,是一張介乎“鵝蛋”與“瓜子”之間的長隆臉,生得極好的一雙眼睛,就如西洋來的閃光緞一般,顧盼之間,一黑一亮,配上那副長長的睫,別有一種驚心動魄的媚態,而且正當花信年華,就如秋月將滿,花方盛,令人一見便覺不可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