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住在洋場的人,特別是經常在花天酒地中的,都有遲睡遲起的習慣;古應因為有生意要照料,起得還算早的,但也要九點鐘才下。這天八點鐘就有孃姨來敲房門;說號子裡派了人來,有話要說。
“什麼話?”古應隔著窗子問。
“杭州有位劉三爺來。人在號子裡。”
“哪個劉三爺?”睡眼惺鬆的古應,一時想不起是誰。七姑在後房卻想到了,掀開帳子說道:“不是劉不才劉三爺嗎?”
“是他?不會是他!”古應說“劉三爺也是自己人;一來,當然會到這裡來,跑到號子裡去幹什麼?”
“老闆娘的話不錯。”號子裡的夥計在窗外接口“本來是要請劉三爺到家裡來的。他說,他身上破破爛爛不好意思來。”果然是劉不才!這個意外的消息,反替古應帶來了茫,竟忘了說話。還是七姑的心思快,胡家的情形還不知道,也許有了什麼不幸之事;如果讓胡雪巖知道了,一定立刻要見他,當面鑼,對面鼓,什麼話都瞞不住他,大是不妥。
因此,她便替丈夫作主,吩咐夥計先回號子,說古應馬上去看他;同時叮囑下人,不準在胡雪巖面前透劉不才已到上海的消息。
“想不到是他來了。”古應說“你要不要跟我一道去看他。”
“自然要羅!”夫婦倆一輛馬車趕到號子裡;相見之下,彼此都有片刻的沉默。沉默中,古應夫婦將劉不才從頭看到底,衣衫雖然襤褸,神氣都還不錯,不象是快餓死了的樣子。
“劉三叔!”終於是七姑先開口“你好吧?”
“還好,還好!”劉不才彷彿一下子驚醒過來,眨一眨眼說:“再世做人,又在一起了,自然還好!”聽得這話,古應夫婦不約而同地鬆了口氣“胡家呢?”七姑問道“都好吧?”
“逃難苦一點,大大小小輪生病,現在總算都好了。”
“啊——!”七姑長長舒口氣,雙手合掌,當頂禮:“謝天謝地。”然後又說:“不過我倒又不懂了,杭州城裡餓死的人無其數——。”說到這裡,她咽口唾沫,將最後那句話縮了回去。
那句話是個疑問:餓死的人既然無其數,何以胡家上下一個人都沒有餓死?劉不才懂她的意思,但不是一句話所能解釋答得了的“真正菩薩保佑!要談起來三天三夜說不盡。”他急轉直下地問道:“聽說雪巖運糧到過杭州,不能進城又回上海。人呢?”
“他一場大病,還沒有好。不過,不要緊了。”七姑歉意地說:“對不起,劉三叔,你現在還不能跟他見面;等我們把事情問清楚了再說。王撫臺是不是真的殉節了?”
“死得好,死得好!”凡事吊兒郎當,從沒有什麼事可以教他認真的劉不才,大聲讚歎“死得有價值。王撫臺的官聲,說實在的,沒有啥好;這一來就只好不壞了,連長都佩服。”據劉不才說,杭州城陷那天“忠王”李秀成單騎直奔巡撫衙門,原意是料到王有齡會殉節,想攔阻他不死;可是晚了一步,王有齡已朝服自縊於大堂右面的桂花樹下。李秀成敬他忠義,解下屍首,停放在東轅門彭亭左側,覓來上好棺木盛殮;王家上下老幼,自然置於保護之下。
“長總算也有點人心。”七姑問道:“不是說要拿王撫臺的靈柩送到上海來嗎?”
“那倒沒有聽見說起。”
“滿城呢?古應問:“將軍瑞昌,大概也殉節了?”
“滿城在三天以後才破——。”在這三天中,李秀成暫停進攻,派人招降,條件相當寬大,准許旗人自由離去,準帶隨身細軟以外,另發川資;同時將“天王”特赦杭州旗人的“詔旨”送給瑞昌看,目的是想消除他們的疑慮,而效用適得其反。也許是條件太寬大,反令人難以置信。而且,敗軍之將歸旗,亦必定治罪,難逃一死;反倒失去了撫卹,甚至還褫籍,害得子孫不能抬頭,無法生活,所以瑞昌與部將約定,決不投降。
於是三天一過,李秀成下令攻擊,駐防旗人,個個上陣,極力抵抗;滿城周圍九里,有五道城門,城上有紅衣大炮,轟死了長三千多人,到十二月初一午後城破。將軍瑞昌投荷花池而死;副都統傑純、關福亦都自戕。男女老小縱火自焚以及投西湖而死的,不計其數。
講到這裡,劉不才自我驚悸,面無人;古應趕緊叫人倒了熱茶來,讓他緩一緩氣,再問他個人的遭遇。
“杭州吃緊的時候,我正在那裡。雪巖跟我商量,湖州亦已被圍,總歸一時回不去了;託我護送他的家眷到三天竺逃難。從此一別,就沒有再見過他;因為後來看三天竺亦不是好地方,一步一步往裡逃,真正菩薩保佑,逃到留下。”
“留下”是個地名,在杭州西面;據說當初宋高宗遷都杭州,相度地勢,起造宮殿,此處亦曾中意,囑咐“留下”備選,所以叫做留下。其地多山,峰迴泉繞,頗多隱秘之處,是逃難的好去處。
“逃難的人很多,人多成市,就談不到隱秘了。我一看情形不妙,跟雪巖夫人說:“要逃得遠,逃得深,越是荒涼窮苦的地方越好。雪巖夫人很有眼光,說我的話對。我就找到一處深山,真正人跡不到之處;最好的是有一道澗,有澗就有水,什麼都不怕了。我僱人搭了一座茅棚,只有三尺高,下面鋪上水板;又運上去七八擔米,一缸鹽菜,十來條火腿。說起來不相信,那時候杭州城裡餓死的人,不知道多少。就我們那裡沒有一天不吃乾飯。”
“怪不得。劉三叔不象沒飯吃的樣子。”七姑說“長倒沒有尋到你們那裡?”
“差一點點。”劉不才說“有一天我去賭錢——”
“慢點。”七姑嘴問道:“逃難還有地方賭錢?”
“不但賭錢,還有賣唱的呢!市面熱鬧得很。”市面是由逃難的人帶來的。起先是有人搭個茅棚,賣些常用的雜物,沒有字號,通稱“小店”;然後小店成為茶店,作為聚會打聽消息的所在;難中歲月,既愁且悶,少不得想個排遣之道,於是茶店又變成賭場。劉不才先是不願與世隔絕,每天走七八里路到那個應運而生的市集中去聽聽新聞,到後來就專為去過賭癮,牌九、做寶、擲骰子,什麼都來;有莊做,就做莊家,沒有莊做就賭下風,成了那家賭場的臺柱。
這天午後,劉不才攤莊賭小牌九,手氣極旺,往往他翻蹩十,重門也翻蹩十,算起來還有錢贏。正賭得興頭時,突然有人喊道:“長來了!”劉不才不大肯相信,因為他上過一回當;有一次也是聽說“長來了”賭客倉皇走避,結果無事,但等回到賭場,檯面上已空空如也。事後方知,是有人故意搗亂,好搶檯面;他疑心這一次也是有人想趁火打劫,所以大家逃,他不逃,不慌不忙地收拾起自己的賭注再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