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十四要會的那個要緊人姓古,廣東人,是個“通事”結的洋朋友極多,對英國人尤其悉,而在上海的英國人,自從洪秀全在江寧開國,便有許多花樣。他們去會那姓古的,就是要打聽這些花樣。
尤五在上海的路子也很廣,輾轉打聽到,英國洋行已經跟洪軍展開貿易。曾經有兩隻英國兵船,從上海開到下關。洪軍起初以為是清軍邀來助陣的,大起戒備。誰知英國人帶了一名通事上岸,一開口就表明,此來特為通商。商品是槍械火藥,以貨易貨。那家洋行,大獲其利,而所帶的通事,就是這個姓古的,名叫古應。
於是胡雪巖又有了新的主意,他跟尤五商量,最好能夠跟古應結,在珍寶和槍械方面都有生意好做。尤五對胡雪巖已到了言聽計從的地步,便設法託人,從中介紹,前一天已在吃花酒的場面上見過面,當時約定,這天是尤五回請,全班人馬,一個不缺,其實主客只有一個古應。
設席的地點在寶善街怡情院。尤五是這家“長三堂子”的主政,怡情老二的恩客,所以連帶胡雪宕亦有賓至如歸之樂。到了那裡,在“大房間”落座,剛剛卸去長衫,聽“相幫”在喊客到,怡情老二親自打開簾子,只見古應步履輕快地踏上臺階了。
“古大少,真真夠情。”怡情老二盈盈笑著“第一個到。”
“尤五哥請客不能不早點來。”古應又說“而且是在你這裡請客,更不能不早到。”
“這是我沾尤五少的光,謝謝,謝謝!”
“承情之至。”尤五也拱手致謝,接著向裡一指“要不要裡頭躺一會?”
“我是過足了癮來的。不過躺一會也可以。”一聽這話,怡情老二便喊:“點燈!”接著把古應的嗶嘰袍子接過來,引入裡間。
裡間就是怡情老二的香閨,一紅木傢俱,卻配了一張外國來的大銅,雪白珠羅紗的帳子吊得高高地,上已設著一副極緻的鴉片煙具。古應略略客氣了一下,先在上首躺下,對面的空位,尤五讓胡雪巖,胡雪巖又讓尤五,這是一番做作,胡雪巖是客,而且有話要問古應,自然該他相陪。
“香”過兩筒煙,說過一番閒話,怡情老二要去招呼“檯面”尤五也另有客要陪,小屋間裡便只剩下胡、古二人。胡雪巖已經看出,古應也是個很“外場”的人物,不難對付,因而一上來便用請教的口氣說:“應兄,我總算運氣不錯,夷場上得有識途老馬指點,以後要請你多多指教。”
“不敢當。”古應笑道“尤五哥是我久已慕名的,他對你老兄特別推重,由此可見,足下必是個好朋友,我們以後要多親近。”
“是,是!四海之內皆弟兄,況且海已開,我們自己不親近,更難對付洋人了。”
“著!”古應拿手指拍著煙盤“雪巖兄,你這話真通達。說實在的、我們中國人,就是自己死自己,白白便宜洋人。”這話就有意思了,胡雪巖心想,出言要謹慎,可以把他的話套出來。
“現在新興出來‘洋務’這兩個字,官場上凡是漂亮人物,都會‘談洋務’,最吃香的也是‘辦洋務’,這些漂亮人物我見過不少,象應兄你剛才這兩句話,我卻還是第一次聽見。”
“哼!”古應冷笑著,對胡雪巖口中的“漂亮人物”做了個鄙夷不屑的表情。
“那些人是閉門造車談洋務,一種是開口就是‘夷人’,把人家看做茹飲血的野人,再一種是聽見‘洋人’二字,就恨不得先跪下來叫一聲:‘洋大人’。這樣子談洋務、辦洋務,無非自取其辱。”
“這話透徹得很。”胡雪巖把話繞回原來的話頭上“過與不及,就‘自己人死自己人’了。”
“對了!”古應拿煙籤子在煙盤上比劃著說:“恨洋人的,事事掣肘,怕洋人的,一味討好,自己互相傾軋排擠,洋人腦筋快得很,有機可乘,決不會放過。這類人尤其可惡。”胡雪巖看他那憤慨的神情,知道他必是受過排擠,有而發。
“不遭人妒是庸才”受傾軋排擠的人,大致能幹的居多,看他說話,有條有理,見解亦頗深遠,可以想見其人。於是胡雪巖心想,自己正缺少幫手,尤其是這方面的人才,倘或古應能為己所用,豈不大妙?
這個念頭,幾乎在他心裡一出現,就已決定,但卻不宜之過急,想了想,他提出一個自信一定可以引起古應興趣的話題。
“應兄!”他矍然而起,從果碟子,抓了幾粒杏仁放在嘴裡大嚼,嘴動得起勁,說話便似乎格外顯得有力“我有點不大服氣!我們自己人死自己人,叫洋人佔了便宜,難道就不能自己人齊心一致,從洋人手裡再把便宜佔回來?”古應聽了他的話,只是翻眼,一要煙籤子不斷在煙盤戳著,好久,他說“雪巖兄,從來沒有人跟我說過這話。上次開了兩條兵輪到下關去賣軍火,價錢已經談好,要成了,有個王八蛋跑來見洋人,他會說洋文,直接告訴洋人,說洪軍急需洋槍火藥,多的是金銀珠寶。說這句話,洋人翻悔了,重新議價,漲了一倍還不止。這就是洋人佔的大便宜!我也一直不服氣。能夠把洋人的便宜佔回來,哪怕我沒有好處也幹。於今照你所說,自己人要齊心一致,這句話要怎麼樣才能做到,我要請教。”
“這話倒是把我問倒了。”胡雪巖說“事情是要談出來的,現在我還不大知道洋人的情形,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過既說齊心一致,總要有個起頭。譬如說,你、我,還有尤五哥,三個人在一起,至誠相見,遇事商量,哪個的主意好,照哪個的做,就象自己出的主意一樣,這樣子一步一步把人拉攏來,洋人不跟我們打道則已,要打,就非聽我們的話不可!”
“好!”古應也一仰身坐了起來:“三人同心、其利斷金。就從你、我、尤五哥起頭。我洋行裡那個‘康白度’也不要做了。”洋行裡管事的人叫“康白度”是洋文的譯音,地位又非僅僅負傳譯之責的通事可比。胡雪巖覺得他不須如此做法。
“應兄,”胡雪巖首先聲明:“自己人說話,不妨老實。你洋行裡的職位,仍舊要維持,不然跟洋人打道不方便、而且這一來,洋人那裡的消息也隔膜了。”古應原是不假思索,想到就說的一句話,即使胡雪巖不點明,他回想一下,也會改變主意的。因而當然一迭連聲的表示同意。
“我在想,”胡雪巖躊躇滿志的說“你剛才所說的‘三人同心,其利斷金’。這句話真正不假。我們三個人,各佔一門,你是洋行方面,尤五哥是江湖上,我在官場中也還有點路子。這三方面一湊,有得混了!”古應想一想,果然!受了胡雪巖的鼓舞,他也很起勁的說“真的,巧得很!這三方面要湊在一起,說實在的,真還不大容易。我們明天好好談一談,想些也眾不同的花樣出來,大大做它一番市面。”因為有此契合,這頓花酒,吃得十分痛快,尤五的手面很大,請的客又都是場面上人,每人都叫了兩三個局,鶯鶯燕燕,此去彼來,弦管嗷嘈,熱鬧非凡。吃到九點多鐘,又有人“翻檯”一直鬧到子夜過後,才回裕記絲棧。七姑和阿珠都已累了一天,早早入夢,老張是一向早睡早起,只有陳世龍一個人,泡了一壺好茶在等他們。
“五哥,你困不困?”胡雪巖興致的問。
“不困。”尤五問道:“你有啥事情要談?”
“事情很多。”胡雪巖轉臉說道:“世龍,你也一起聽聽,我今天替你找了個讀洋文的先生。”這一說,尤五立即明白:“你是說古應!你們談得怎麼樣?”
“談得再好都沒有了”胡雪巖把他跟古應在煙榻上的那一席對話,源源本本地說了給尤五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