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說 阅读记录

第八回啟親靈淚沾三尺土觸義憤拳打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萬縷的烏絲隨著風兒飄灑,她的頭是側著一點,目光卻凝視著約二十多步之遠的一片土地,那裡是平平的,原來就是沙子與泥土的分界之處,她就想:這裡一定就算已走出了白龍堆了!當時這裡起大風時,不知爹爹也曾否在這裡歇息?她心中萬緒千愁,抑鬱不舒,半天,才將一條辮子編完,又坐著歇息了一會,又凝視著那一片沙土的界處,心中倒覺著很奇怪,怎麼那裡就是一片荒漠,而這邊就是又有青草,又有柳樹,又有甘泉呢?

覺得人生也是如此,早先隨著爹爹,那時就如同這一帶小小的湖邊,風光美麗,而今後即使爹爹未死,她那病軀恐怕也活不了多久了,而橫在自己的面前的命運,就如一片荒冷黑暗的沙漠,沒人愛憐,沒人為伴,又剩下自己一人孤苦伶何,唉!

她覺得眼睛一陣發酸,便趕緊奮然站起了身,向前走了十幾步,又回過身來,看見夕陽已經發紫,投向這幾棵樹上來的一群鳥雀,又叫了一陣,就全都不叫了,她就頓頓腳說:“走吧!索往西去!”於是她又牽過馬來,重新備上了鞍鏞,掛劍,系包袱,就上了馬,順著湖岸,揮鞭走去。繞過了這短短的湖岸,眼前的地下,可仍是積沙,她再往前行,夕陽已落,長天又跟沙漠一樣的發黑了,只有淡淡的月光,像霧一般,籠置著眼前的景物。又是些時,見眼前是一片樹林,黑壓壓地,就如排列著一群怪物似的,被風吹得瀟瀟作響,中間只有道一條小路,兩旁都是比馬遠高的茂草,來到這裡,雪瓶倒不躊躇了,將馬勒住,暗想:這密林裡邊當然不會有人,可是猛獸毒蟲,卻說不定,若是衝開草去走,草裡邊有蛇,而且必然失了方向,這一夜不定走到甚麼地方去呢。

她想了一想,就下了馬,出劍來,割了一把草,就扎束了起來,成了一個草綱,於是她取出來火鐮,打著了火,就將草燃著,這地方的草本已快枯黃了,她用力一抖,立時火光騰起,眼前的密林很清楚地現了出來,驚得她的馬也要奔,她就收了寶劍,抓住了馬騎上,手搖著火把,就闖入了森林,把林中正在睡覺的鳥兒也都驚起,亂飛亂噪,而她行至林中不遠,火把也就滅了,她給扔在地下,卻又出寶劍,就以劍向前尋著路,繞了半天,才看見天空的星光,她就催馬出了樹林,深深地呼幾口氣,馬也長嘶了雨聲,騰起來四蹄就向前跑,她收都收不住,但忽然看見路旁的地下,又騰著一片火光,好像有人在那兒做飯似的,她非常覺得詫異,就用雙手勒住馬韁,用了很大的力氣,才將馬收住。又讓馬瑞氣,她就撥轉馬頭,回過身來,卻見那火光之處,有人高聲嚷著說:“喂!你是幹甚麼的?”雪瓶更詫異了,心說:這裡怎麼會有人?而且是漢人?她就也回問說:“你們是幹甚麼的?”那邊卻不言語了,似乎因為聽出她是生人,才不敢再言話的。

雪瓶卻出劍來往近處去,那邊地下燃燒的是木柴,火光熊熊,照出來那邊是支搭著一個小小的蘆蓆的窩篷,地下扔著亂七八糟的東西,有兩個人。一個身材高,一個身材矮,見了馬上的她,就都驚驚慌慌,那個身材高的人連連擺手,說:“不干我們的事,我們是叫他找來做棺材的,他沒回來,你再追他去吧,別來找我們。”雪瓶聽了實在覺得莫名其妙,就下了馬,更往近走,並且說:“你們別害怕,我也是過路的,你們在這曠野荒郊的地方到底在幹其麼?”她來到了臨近,那兩個人都往後退,可是那身材矮的,原來是個十來歲的小孩子,他看出來雪瓶的模樣兒,就拉了旁邊那個三十餘歲的男子一下,說:“這不是那個人!”立時他們對雪瓶,就不再太畏懼了。

雪瓶低頭看著,見地下堆著的樹枝跟木屑很多,他們燃火也不是為燒水、做飯,多半是為怕有狼來,所以才預備著火,為的是把狼嚇走,地下還躺著鋸下來的一棵大樹,有鋼鋸,有斧頭,還有些七零八碎,好像這兩個人真是木匠,在這裡做工呢。雪瓶因就懷疑地問說:“你們在這裡是做甚麼?”那男子就說:“我是黃羊崗子的木匠,會做棺材,那河南人韓大爺把我們找來,叫鋸這裡的沒主兒的樹,釘一口棺材,好裝人,韓大爺…”雪瓶驚訝得神都變了,連忙問說:“你們所說的這韓大爺,就是韓鐵芳嗎?”木匠搖頭說:“我不知道他叫甚麼名字,你問他吧!”把旁邊的那孩子一推,那孩子就點頭說:“韓大爺的名字就是叫韓甚麼芳,他是個好人,我叔父是個瞎子,病死在黃羊南子,就是韓大爺找他給做的棺材埋了的,韓大爺薦我在劉大的店裡當夥計,劉大爺待我不好。韓大爺走了一趟尉犁,丟了好多的東西,把琵琶也丟了,就回到了黃羊崗子,他走的時候騎了一匹紅馬,渾身很髒,只帶著一把刀。”雪瓶著急地說:“你們來這兒做棺材是要埋誰?”問了這一句話,身子都發顫了。

這孩子卻越發磕磕絆絆地,把話說得很慢,他說:“韓大爺有個好朋友,一塊兒走到沙漠,那人就得病死了!”雪瓶聽了這話,心中就如被刀剜了一下。

這孩子又說:“在沙漠裡買不著棺材,韓大爺就刨了個坑兒,把死屍給埋了!”雪瓶的眼淚,已不奪眶而出。又聽這孩子說:“韓大爺到尉犁去,就是為請那人的女兒預備棺材到沙漠去收屍,運靈…”雪瓶頓了腳一下,說聲:“唉!”倚著馬就不住的悲哭,那孩子愣一愣,又接著說:“沒想到韓大爺見了那人的女兒,那女兒就是秀樹奇峰…”旁邊那木匠狠命地把孩子推了一下,就將這孩子推得咕咚一聲坐在地下,木匠說,“你敢當著人滿口胡說?你不要命啦?你不要命,我還要命呢!我真不該應這回買賣,倒黴!”雪瓶卻怨聲斥住了這個木匠,她蹲下了身,將那孩子攙扶了起來,溫言婉轉地說:“你不要怕,你說不要緊!那沙漠裡埋的人到底是誰?”孩子說:“韓大爺到了尉犁倒捱了一頓打,回到黃羊崗子,他就很煩,他跟劉老大,跟薛老頭,爛眼三他們說,韓大爺本來在別處還有要緊的事,可是他的那個朋友,死了就埋在沙子裡,他的心裡實在不安,無論如何也得做一口棺材盛斂了再埋起來,他才能心安,才對得起朋友,他才能到別處去辦事,可是怕又沒有錢,劉老大薛老頭又都不肯借給他。他要賣他騎來的那匹紅馬,別人怕他那匹馬的來歷不明,全不肯要,好容易才遇著個過路的人花了三十兩,買了他的那份鞍韉,他就僱了木匠,帶上我,叫我幫著,來到這兒做棺材,這兒有這麼些樹,隨人砍,木頭倒是現成,可是也得用兩天的工夫才能做得好。”雷瓶就趕緊問說:“韓大爺現在在哪裡?你們快些把他找來!我只細細問他,我就是雪瓶,你們不要害怕!”這孩子雖然發著愣,可是他倒似是隻怕秀樹奇峰,而不怕雪瓶,他就也著急地說:“韓大爺跑啦!叫個騎著馬拿著寶劍的哈薩克姑娘給趕跑啦!”雪瓶更是驚異地問說:“甚麼?”那木匠又把孩子推在一邊,他過來說話了,他說:“韓大爺在黃羊南子講好了的,叫我們到這裡來,乾糧跟水都歸他預備,到道兒鋸樹,鋸板子,釘棺材,還得幫著他刨死人,再入斂,一共十五兩銀於,不為這十五兩銀子我還不來呢!我在黃羊崗子真沒有買賣作,不然,誰能應這個活,你看我連鍋頭都帶來了,要沒有這孩子幫著,連這些累贅的東西我也運不來呀!韓大爺還帶著一匹紅馬,那匹紅馬就是個惹禍,我們今天才來,韓大爺幫助我鋸樹,這孩子也幫助我拉鋸開板,其實板都快開好了,明兒再一釘,一口棺材就算成啦,刨死屍,盛斂,那倒容易,頂多了兩天的事兒,可是今天才過年,麻煩就來啦,來的是一個跟你似的姑娘,騎著馬拿著劍,嘴裡說著哈薩克話…”雪瓶以衣袖拭了拭眼淚,聽到了這裡,她就知道必是小霞,就不由得十分生氣。

又聽木匠說:“那姑娘初來的時候倒不兇,她也不問我們給誰做棺材,只是跟韓大爺說話,還笑著,可是韓大爺聽不明白她的話,倒直跟她瞪眼嚷嚷,她就生氣了,要她那匹馬,說那匹馬是她的,我倒懂得一兩句哈薩克的話,翻給他聽了,韓大爺一賭氣,就叫她把馬拉走,不想那姑娘不但是來要馬,她還要人…”說到這裡,雪瓶也不很覺著難為情,木匠又說:“那姑娘大概要跟韓大爺成夫,韓大爺就著急啦,韓大爺帶著刀,就拿著刀跟她打了起來,我們都躲得遠遠地看著,見韓大爺很厲害,刀耍得很,可是那姑娘更兇,寶劍練得更好,兩人打了半天,韓大爺沒敗,可是那姑娘由懷裡掏出弩弓來了,裝上箭,就向韓大爺連…”雪瓶急忙問說:“那韓…韓大爺傷了沒有?”木匠說:“我們沒看清楚,可是韓大爺騎上了那匹紅馬就跑了,那姑娘也騎上了馬狠追!”雪瓶又問:“追往甚麼地方去了?”木匠用手指著繁星黯月之下的一片茫茫的荒漠,無人無燈火的地方,說:“往北追去啦!我們等到這時候還不見韓大爺回來,說不定是被那姑娘把他死啦!我們打算在這兒住一夜,明天他要是還不回來,我們可就回黃羊崗了去啦,在這荒郊曠野,可真受罪,今天我們兩人就得輪著睡覺,要是全睡了,就許有狼從樹林裡出來把我們吃了。”雪瓶就說:“我既來了,你們就不要再怕,我能想法把韓鐵芳找回來,棺材你們也務必做成,只是,韓鐵芳韓大爺沒有對你們說嗎?沙漠裡理的那個人到底是甚麼人?是男還是女!”這木匠翻著眼睛望著雪瓶,卻驚懼地,連一句話也不敢說,雪瓶問的話雖然很急,但態度倒還和藹,可是木匠仍是畏懼著,那孩子倒是說:“我知道!韓爺這次回到黃羊崗子,已經跟薛老頭他們都說了,他說理在沙漠裡的他那個朋友,就是有名的人物大王爺。”雪瓶的心中雖早已猜得差不多了,但還沒有證實,如今聽了造孩子一說,她就淚下如雨,將身子倚著馬鞍,哭得心腸俱制,那孩子又問說:“姑娘你就是秀樹奇峰嗎?聽說大王爺是你的娘!”雪瓶這才直起點身來,拿手帕擦著眼睛,她就一邊嗚咽,一邊點頭說:“正是!但你們不要怕我,我不是不講理的人,大王爺是我的爹爹,韓鐵芳的好意,我並不是不知,我也想到我爹爹是凶多吉少,可惜!

”她嘆了口氣,拭了拭眼淚又說:“可惜在尉犁我見著韓鐵芳的時候,因為中間有人攪亂,我們沒把話說清楚了。如今,也許是我爹爹的靈魂把我引到這裡來的!

既然如此,你們就快些把棺材做好了吧!要用好木頭,不要做得太了,我可以多給你們些錢!”那木匠說:“錢多給少給倒不要緊,要不是給大王爺做棺材,我們還不幹呢!你放心,我給大王爺做壽材,就是外表看著笨一點,也絕保結實,就是扔在河裡泡著,十年八年也絕保壞不了。

可是,小王爺!我可不知道大王爺的屍骨埋在哪裡了,韓大爺只說離這兒不遠,是東邊是西邊,沙漠裡沒有石頭樁子,也沒有碑,更沒有著墳的,棺材趕著點做,明天就能好,可是韓大爺準能夠回來嗎?要不回來,難道還能夠往沙子裡埋空棺材?”雪瓶說:“明天我必能將韓鐵芳找回來,棺材你們快快做,好好做,做好了幫忙給埋葬了,我每人加給你們十兩銀子!”木匠說:“行!明天我就叫你看棺材吧!準保中意,你要是圖結實,我再住北邊跑幾十裡地,到老牛山,那兒有個鎮,有漆賣,買點漆來一漆,包管比鐵棺材還要結實。”雷瓶點頭說:“好!明天再說,可惜現在太晚了,不然,我立時就能去找韓鐵芳。”那孩子說:“小王爺,你去找韓大爺,可也得小心那哈薩克姑娘的弩箭!”室瓶忿忿地說:“我不怕!”說著她就卸下來鞍韉,將包袱也取來,馬跑到旁邊啃了啃草,又躺在地下滾了一滾,就安安適通地臥下了。

那木匠一看,這位小王爺今天是想也在這兒睡下的樣子,仰面看了看天氣,也不至於下雨,他就三下兩下將那席搭的帳篷拆了,將席就鋪在地下,請雪瓶歇著,雪瓶的身體也實在疲乏,因為心中悲痛,神更覺頹靡,她就先是坐在席上,聽木匠吩咐那孩子說:“再把火裡添幾塊木頭,別叫它熄滅了,那可就不好點了,燒點水,把咱們帶來的乾糧烤一烤,你也別閒著,因為你跟我掙一般多的錢!”這孩子也一聲不語,就往那人裡又添樹枝、放木屑,木匠便打起神來,當時又劈木頭,又鋸板子,少時那孩子拿來一砂壺水,裡邊還放了些紅茶葉,連同兩塊乾糧都給雪瓶送過來,雪瓶說:“你不要為我多忙,你疲乏了,就也在這席上睡吧。”說這話時,她是微帶著笑,可是她的雙目仍不斷地滾湧著淚水。

她在年幼的時候是活活潑潑地跟那些哈薩克的女孩子一個樣,她把高山草原就當作是堂屋似的,那麼隨便玩,隨便走,到了甚麼地方,就可以躺下睡覺,睡醒了之後,連衣服也不抖一抖,臉也不擦一擦,就照舊地跟小霞、幼霞,還有幾個女孩子,一同玩耍,及至到八九歲時,她的爹爹就開始教授她認字和武藝,她爹爹有一本書,教她時常常翻閱,但只是教她其中的一段,手翻到的那一段,書並不能到她的手裡,因為她爹爹說:“這書中有許多武技都是很毒辣的,一手發去,對方立死,你還用不著,若是早叫你知道了,你免不得出去故意顯,就容易傷人,無法可治。傷了壞人,還不要緊,若傷了好人,實在不該,索等你們將來長大了,明白事體了,再把這本書給你看。”這是十多年前之事,起先受藝之時,還一半練一半玩,同時爹爹那時的身體還好,還不怎樣憂慮,趕到後來,藝漸深,而爹爹卻將自己管束得愈緊,自己的童心也就漸失,情也就陷於沉鬱,尤其近幾年,因為爹爹常病、常哭,更便自己時常傷心,今時,她知道賽八仙的卦不靈,爹爹確實是已死了,寂寞地理於那荒涼的大漠之中,她回憶起舊爹爹的歡笑時、慈愛時、愁悶時、怒時的一切一切的音容,又憶起爹爹授給自己武藝之時的那一副矯捷絕倫的拳腳及鬼沒神出的劍法,更憶起爹爹有時書寫小楷,那小楷秀麗得其恨不得叫人一個一個拿下來,放在手裡賞玩,有時又畫畫,她畫甚麼,便真像甚麼。這一切都在她的腦中、眼前,一篇一篇地清楚地翻閱,她不心痛如絞,又嗚嗚地痛哭起來。

此時那小孩子幫助木匠做棺材,“哧哧”地拉著鋸,“剋剋”地劈板子,“幫幫”地釘釘於,木匠不但越做活越有神,並且還唱了起來,唱的是:“一更一點月兒正東,小奴家獨坐繡房中,哎呀!繡房中,黑咕嚨咚,情郎不來,等得小奴的心痛,崩楞崩。”那個孩子身體不大好,又困了,累得就直籲,加以草間的秋蟲,也像拿小鋸兒鋸著甚麼東西似的,只不住地“唧唧”地響,響得令人心急,那火卻更不住地“必剝必剝”亂響,火星兒亂蹦,幾乎蹦在沙上燃燒起來。

雪瓶喝了幾口茶之後,就將席挪得離著火光遠一些,包袱寶劍仍在她的身邊,寶劍出於匣外,離著她的身子不遠,她先是半躺半坐,後來就索側身躺下,聽了一會煩絮的秋蟲之聲,風吹草聲,及離此不遠的樹木落葉之聲,瞪看眼看了半天,那茫茫的長空,及萬里閃爍,比沙礫多的銀星,又看見了一淡淡的月亮,在這一片神妙的星象之中,又幻出了她爹爹玉嬌龍生前的容貌,她又下兩行眼淚,眼就酸了,合了眼不知不覺就沉沉睡去。

這曠野草原,古道之旁,夜間只是風有一些涼,倒是十分地安靜,一夜連惡夢也沒有,次晨睡醒,睜眼坐起一看,覺著衣服盡溼,沙上也全是用涼水灑了一回似的,那口寶劍,一提起來,便往下垂滴著珠,草間的秋蟲仍在唧唧地亂唱,那木匠可不唱了,跟那個孩子就趴在那邊的地上,“呼嚕呼嚕”地打著鼾,睡得很,旁邊的火,還留著餘燼,那口棺材大概已經做得差不多了。

雪瓶就立起身來,見那匹白馬也已立起來了,她走過去摸了摸馬身上的鬃須,也都溼得跟才從水裡出來的一樣,由此白馬,又想起現在仍在賊人牛脖子手中的那匹黑馬,恨自己太不濟,太無用,太對不起爹爹,她就將馬鞍和包袱又都在馬背上繫好,往北一看,一片茂草連著深青的長天,那天上還懸著一明一滅的幾顆晨星。

她就將劍入匣,掛於鞍旁,手提皮搬走過去,蹲下身,輕輕推推那個孩子,叫了半天,這孩子還說了幾句睡話,方才醒來,驚問說:“甚麼事…小王爺!您叫我有甚麼事?”雪瓶就說:“天快亮了,我要去尋找韓鐵芳去了,你們在此等著我,就是他回來,你也得叫他在這裡等著我,反正我今天不到晚間,必定回來,我的水口袋放在這裡了,你們若是渴了自管喝!”小孩子也爬了起來,雪瓶卻過去,上了馬,又叫這孩子指點昨天小霞追趕韓鐵芳的方向,她就策馬而去。

她這匹草原中行走慣了的馬在草葉中行走,竟如走平地一般,撞得兩旁已漸枯黃的草,都紛紛折落,馬蹄踏著樹枝也克吱克吱作響,那末折落的也四下堰伏,並有許多小蟲,都飛了起來。走了半天,天漸明,晨星俱隱,又有一層曉遮在眼前,等曉消散,天大明,她已出了這片草地,身上著的水更多,並沾了不少草及小蟲兒。

雪瓶就駐馬向兩邊看去,見西邊是一片稀稀的短草,短草之處卻是曲曲折折一條白茫茫的大河,原來那就是孔雀河,在東邊和北邊可又是黑的大漠,不過沙漠的盡頭又有幾叢蒼綠之,又像是有樹有草,這一帶的景物頗為複雜離,假使東方不是漸漸起了一片朝霞,她真連方向也辨不出了,但這一帶,別說是房屋,就連一個“蒙古包”和一頭牛羊也看不見。

她漠然地策馬走著,心中憤恨小霞,覺得她真無恥,又想:如果韓鐵芳已被她死了,那韓鐵芳也真的可憐,我實在對他不起。尤其人家把棺材都做好了,我卻找不著爹爹葬理的所在,我更是對不起爹爹!

心中既急,且又悲傷,就在這沙漠中繞了多時,繞了許多座起伏不平的沙土堆,忽聞遠處似有一種聲音隨著風兒吹入她的耳裡,那聲音是“丁郎當郎,丁郎當郎!”聲雖清亮,但卻極為遲緩,這是她聽慣了的駝鈴聲,傳來的方向就在東邊,但她向東一扭頭,就見那燦爛的朝陽照著紫的沙地,襯以天上一朵一朵的白雲,十分美麗,但為沙崗所蔽,卻看不見一隻駱駝,並且那金針似的陽光,刺得眼睛都難以睜開,可是她絕不遲疑,撥馬就向東走去,隨走隨辦聽著鈴聲,越走聽那“丁郎當郎”的聲音越清楚,她催馬急跑過了幾條沙崗,就看見了那隊駱駝。

這隊駱駝可真長,足有五六十隻,都是一樣的高大,天漸涼了,它們身上的手也慚漸長長了,倒不十分難看,都歇著很重的貨物,有的駱駝上面還放著皮的大鞍子,鞍上坐著人,人還著煙,跟著駱駝的人也不下十四五個,有老的有少的,有蒙古人,還有漢人,那“丁郎當郎”之聲震著耳朵,馬不敢再往前走,雪瓶卻緊緊地以鞭馬,馬來到駱駝的臨近,卻又不住的向後退,對面的拉駱駝的客商,背著陽光把她這裡看得很具清楚,都一齊愕然,都彼此說著話,駱駝也就都站住了。

雪瓶就下了馬,問說:“你們可曾看見有個漢人,騎著紅馬,拿著刀,被個哈薩克的使劍的姑娘追趕著?”對面的拉駱駝的就有人“啊呀”了一聲,一個漢人過來,先打了躬,然後驚驚懼懼地叫著說:“大王爺!”雪瓶的心中倒很覺不好受,知道此人是錯以為我就是我的爹爹,爹爹她老人家在新疆,尤其是在沙漠里名氣也太大了!聽這個人又說:“我們沒有看見甚麼哈薩克的姑娘,只是剛才,我們走到東邊…”他回身一指,說:“很遠呢!距離這邊有三十多里地呢,那裡的一個沙崗的後面,趴著一個人,我們以為是個死人,因為他趴在那裡不動,本想走過來細看看,或是救救他,可是又見他懷裡有一把刀,不遠之處有一匹馬,那時天還沒大亮,馬是甚麼顏我們可也沒有看清楚,我們還以為他是趴在那裡等著劫人的強盜,或是半截山手下的探子呢,我們也就沒敢過去理他,就趕快地走過來了!”雪瓶聽到這裡,就趕緊騎上了馬,問說:“那人是在正東嗎?”拉駱駝的好幾個人都回手指說:“就在正東!那個沙崗子很大,你不細看,看不出那裡還趴著個人!”雪瓶就點頭說:“好!我這就去找他!那個人並不是賊人,他原是我的朋友。”立時就有個拉駱駝的人現出後悔的樣子,把腳頓一頓說:“早知道他是王爺的朋友,我們就把他救了,拿駱駝給歇來啦!”雪瓶此時卻顧不得再答話了,她鞭馬向東,越過了這一行駱駝隊就一直走去,身後的駱駝之聲又“丁郎當郎”地響了起來,越來越遠,她的馬也向東越行越遠,走出了六七十里地,太陽也越升越高,她就注意地看沙漠中一條一條的起伏不平的沙崗,本來這些沙崗都是被風堆成的,一起風就變了原來的位置,譬如現在是一片丘陵似的沙崗,但一遇著風颳起來,大的沙崗就能夠將人畜活埋,風定之後也許變成一片平沙,而別處卻又可能堆起了一座沙出來,這些東西就像是爬在大漠中,時常變形的一群怪物。

雪瓶自量今天還沒有風,沙崗或許還不會變形,韓鐵芳所趴伏的地點,一定還可以找得到,那人一定是韓鐵芳無疑了,那個爹爹的好友,俠骨熱心的少年人實在是可憐,他竟被無恥的小霞給迫在這裡,他不能完成他為友起靈,盛斂的宿願,倘若他是已經死在那裡了呢,那就連爹爹的屍骨也找不著了,那我就非得殺死小霞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