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旅店天寒移鸞換鳳邊城春早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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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三上前要攙,可又怕自己的這隻面手髒了人家的鬥蓬,鬥蓬是青綢面的,裡子大概是火狐。
大家都更發怔,誰也不是收生婆,這號兒買賣誰都不敢接,可是這時那位官兒太太跟秦媽都一齊聞聲出屋,秦媽冒著雪跑來問:“誰要請收生婆?”有個夥計說:“得啦!來了堂客就好辦啦!”秦媽趕緊過來攙婦少胳臂,又問說:“幾個月,夠月份了嗎?怎麼就只你一個人呀?”婦少卻嘆了口氣,她一手撫著肚子,一手仍拿著馬鞭,臉如白紙,搖搖頭說:“不必多問!快給我找房子吧!”方福勸看醉老財說:“反正這件買賣你今天是推不掉啦!得啦快給人家找房子,如果能在你這兒養個胖小子,過年你的買賣必定更得興旺!”醉老財皺了皺眉,嘆了一口氣,只好叫夥計給東屋點上燈,燒上炕。
禿子上前卸馬,黑三去搬行李,馬上是兩隻大包裹,上面滿掛著雪,黑三用手一搬,卻吃了一驚,原來裡邊真沉,心想:裝的都是些甚麼好東西呀?
禿子也嚷了一聲:“寶劍!”原來鞍邊確實是有一口寶劍,鯊魚皮銷、青穗子。
此時秦媽已撬著那婦少往東屋走去,一看背影,醉老財卻又吃一驚,只見這婦少雖然身孕好重,但踏雪邁步,一點也不像秦媽那樣的扭扭捏捏,原來是大足,這人是男是女此刻都成了疑問,而胭脂的馬、寶劍、大包袱更是令人驚異。
一個夥計進那屋去點燈燒炕,黑三提著兩隻沉包裹,把燈給另一個夥計,而禿子搬鞍氈、牽馬,剩下的一個夥計跟方福、醉老財,卻都面面相望,覺得這人的來歷實在可疑,他們進了櫃房悄聲談論去了。
此時院中的雪仍然落著,那秦媽已將婦少攙到東屋裡,東屋是很小的一間屋子,四壁皆是黃土疊成的,並在牆上掏了幾個方形的深,是為客人存放東西之用,就彷彿壁櫥似的。四壁蕭然,除了炕上的一張蘆蓆、一塊磚頭,壁上掛著一隻半明不滅的油燈之外,就別無雜物。
外邊有個窟窿通到炕裡,炕裡早就堆好了曬乾的馬糞了,從窟窿放進燃著了的乾草,立時炕裡就著起火來,炕縫冒出了烏煙臭氣,一霎就充滿了室內,刺得秦媽不住的咳嗽,那婦少卻發怒起來,嚷著說:“這是甚麼屋子?我本來住在東邊的村裡,因為那村裡的人家都太窮,請收生婆得走出七八十里地,我才到你們這兒來,聽說是什麼金張腋、銀武威,你們這兒是個大城,店房最寬綽,辦甚麼事也都方便,沒想到你們這兒…”店夥也在濃煙裹咳嗽著,回答著說:“這條街上數我們這家店最大了!城裹還有幾家,比我們這兒好,可是太貴!”婦少說:“只要房子好,無論多麼貴我也住,你們這是甚麼店?”此時黑三提著兩隻沉包裹衝進濃煙裡來,地打算跟這位將要生產的婦少套套近,就笑說:“大嫂!你就將就些吧!這大年底,店裡本來就不收住啦,我也是這兒住的客,剛才我給您說著,才…才叫您在這兒住,房子又是間青龍房子,最吉利,準保叫你平平安安在這兒生下個胖娃娃,跟個小老虎似的。”不料吧的一聲,一個嘴巴打在他的臉上,他雖然沒想到婦少會打他,可是剛才他看見婦少的兩隻細手兒,心裡就曾一動,想著:若叫這樣的細手兒拍在臉上一下,那才解癢呢!可是沒想到這一下拍得太厲害了,就像他早先被駱駝踢過一下的那般疼,他不由得哎喲一聲喊,一隻包裹才擱在炕上,另一隻包裹可就拋在地下,把他打得撫著臉發怔。
禿子送進那口寶劍來,擱在炕上,拉著他就走,說:“面都煮爛啦!這種事用得著你忙嗎?”黑三被禿子拉出去了,大門開著,倒使屋中的煙氣漸漸散出,對面的人已能看出服侍她的這個婦人衣飾很是整齊,而且勸她息怒,說:“身子重的人不應當生氣,這兒的店房都是這樣,您要甚麼,他們都能預備,可是都得另外出錢。”說話溫和而有禮貌,不像是店裡的內掌櫃的,或是甚麼村野的婦人。
婦少遂也溫和地說:“你是這店裡幹嗎的?”秦媽說:“我是個侍候官太太的,我叫秦媽,跟著我們太太上路,就被雪阻在這兒了,住了兩天啦。這位太太…”她掀開這婦少前緊掩的鬥蓬,看了看,就問說:“快了吧?您覺得怎樣?”婦少面容愁戚,微微地嘆氣,說:“既然咱們在此相遇,也算有緣,你們幫助我…唉!我想不到我竟至於此!
…
事後我一定要重謝你!”秦媽連連說:“不算甚麼!您放心吧!我一定能服侍您,我們老爺有兩位太太,我就服侍過她們三個月了啦。”忽然看到了這位婦少的一雙大足,青鞍上沾著許多泥雪,她就問說:“您是北京人吧?您是在旗吧?怎麼這樣重的身子,家裡怎叫您一個人出門呀?
…
”她帶著驚奇地問。
婦少卻自稱婆家姓,孃家姓龍,皺著眉沉了一會說:“我的男人是個當官差的,因往迪化上任,半路上遇著風雪,走失了!”
“我再也無處去尋找他們了,又因身懷有孕,分娩在即,所以才來到這裹。勞你駕吧,你先把我的包裹打開,那裡邊有一被給我鋪在炕上吧!”秦媽聽了嘆息著,又答應著,就把炕上的這隻包裹打開,只見裹邊盡是一些黑的衣服鞋襪,不像是婦女穿戴的,裡邊還有個沉重的小包兒,像是許多銀兩。秦媽往旁推了推,不防叭噠一聲,從衣服裡掉下一個東西,卻是一隻很小的弩弓。秦媽也沒介意,連寶劍帶包裹全都推到一邊,又由地下提起那隻包裹來,這隻更沉,打開,見有一份很新的,布面而且是綢裡的棉被,被裹也裹著個小包裹,特別重,也像是銀兩,秦媽把棉被平鋪在炕上,用一隻包裹作為枕頭,她服侍這位龍娘子在炕上臥好。
此時炕已燒得慚熱,屋裡也漸暖,秦媽剛要去關屋門,就見她們的二太太踏著雪走來,悄聲向她問說:“生了沒有?是男孩子是女孩子?”秦媽笑著說:“哪能這麼快呢?看這樣子得一些時候,這位太太姓,是旗人…”二太太進屋來,面上含笑,似乎特別的喜歡,尤其特別注意炕上臥著的婦少的模樣和身孕的情形,秦媽隨手帶上門,就給她們二太太向炕上臥的人引見,龍娘子也沒起身,只是口中道謝,又求秦媽快去給她找個接生婆來。
二太太坐在炕邊,笑著跟龍娘子說閒話,就揮手命秦媽出去,吩咐她三件事:第一由她的屋裡再取一棉被來給這位太太蓋上,第二快叫店家燒一碗熱麵湯,打上兩個雞蛋最好,第三趕快去請個本地最有名的接生婆。她又安龍娘子,說:“不要害怕!有我們幫助一定能叫你平平安安地生下小孩。”秦媽在旁也說:“我們二太太也是剛出月子。”二太太卻瞪了她一眼,說:“我剛才吩咐你甚麼?你就快辦去吧:這時候你還在這兒閒搭言,耗工夫?快去!”秦媽趕緊出了屋,她先取來一很厚的紅緞棉說,上面還有小孩的跡,又出去了。
這時廚房裡大家都正在吃麵,並亂猜著突來的這個孕婦少是其麼人,黑三也不下面了,他蹲在廚房的一角,拉長著臉生氣,禿子在笑他。
方福還照舊地飲酒,醉老財卻頓腳,摔酒杯,說:“這決不是一件喜事,她若真是個女強盜,不等出月子她就會犯案,若叫我在大正月的再賠著吃上一件官司,那才,那才,倒黴極啦!”韓秀才永遠抱著火爐子不肯離開,因為他的夾大掛太為單寒了,他搖著頭說:“不至於!你們別胡亂疑惑,剛才我在窗外偷聽見了,她跟秦媽說話,說她是個旗官的太太,因為走了路才來此,千萬別胡亂疑惑,也別怠慢她,明天她的男人就許找了來,大年底的,你們叫她出雙份的房錢才行,我還想送她一副喜聯呢,也要跟她要點喜錢。”這時秦媽就走進來了,叫他去找接生婆,醉老財卻又跺腳說:“這時候!哪兒給她找接生婆去?
人家都預備過年,家裡供上神啦!人家還能為幾個錢,又出來?大年底的誰不討吉利?誰能像我這樣倒黴?黑三那王八蛋要不是他在旁邊多嘴,我決不會留下!”旁邊方福倒是明理,他連連擺手說:“這可使不得!你要是不去找接生婆,倘或那女人生得不順利,連娘帶子死在你們這店裡,可又是一回事!”醉老財嚇了一跳,又跺腳說:“這可怎樣辦呀?接生婆上哪兒去找呀?我要是個接生婆那可就好啦!反正我也倒黴啦!我可以給她去接生。這,…除非要生孩子的是人,是早就跟接生婆說好了的。不然,你出八兩金子人家也是不肯來呀!
…
我開的是店,我賣飯,不管人家養孩子!”這時那給方太太趕車的人又來了,手裡拿著個寶盒,他是想來這兒贏上幾寶,轉轉運氣,好回到他那親戚家裡再去撈本兒。一進屋,聞說道件事,他也言亂說,還不住的擺手說:“請不著接生婆!家家都供了神,誰遠出來?”又問秦媽說:“這件事,只要是娘們或只要養過孩子的就能幹得,不必要甚麼內行。”韓秀才在旁也說:“對!我給開一劑催生的藥,叫禿子到藥鋪裹去買來,有藥一幫助,大嫂你再幫幫忙,就算行啦!接生婆的錢是你的,大夫的錢是我的。”秦媽急得頭上汗,說:“我倒是…但是我膽子小,沒接過生!”方福又說:“沒有其麼的,瓜自然落地!”於是秦媽首肯了,女人向來是同情女人的痛苦的,尤其是關於這生產的事,她覺得沒法子,只好自己振作點神,幫幫人家那位可憐的太太。
而這裡的一些人也都不必冒著雪出去找接生婆去啦,賭錢的照舊賭錢,喝酒的照舊喝酒,秦媽又叫黑三燒一碗熱麵湯,黑三卻蹲在那裡搖頭說:“不管!她打了我一個嘴巴我還管?”秦媽只得求禿子給燒火,她自己給做湯下麵,並跟夥計要雞蛋,說:“你們別太狠心!你們也都是父母養的,人家也是位官太太,行李裹也不是沒銀子,人家平平安安地生下來,甚麼都不會少給你們!”她跟夥計要了兩個雞蛋,韓秀才已借著櫃上的紙筆寫了一張藥方,給秦媽,秦媽一手拿著雞蛋,一手拿著藥方說:“誰去一趟,黑三你去一趟吧!這是件好事,你給買回藥來我會給你求賞錢呢!”黑三依然搖頭說:“不管!她把兩個包裹都給我。我也不管!”這時炕上的那些人依然大賭,那趕車的帶來身邊僅有的兩串錢,開了兩寶就輸光啦,一聽說這裡有賞錢,他就趕緊跳下炕來,說:“我去!反正我兩隻鞋也代啦,我去給買一趟藥,可是回來時,得給我一吊錢的賞錢才行!”秦媽說:“錢一定有,人家不是沒錢的人,你快給買去吧!藥錢我先墊上,連一吊錢我也給你。”秦媽由她的小棉襖裡拿出兩張本省通用的錢票,給這趕車的,又嘆了口氣,說:“沒法子!
人家一個落難的人,難道咱們真能夠忍著心看著不管嗎?”那趕車的接了錢和藥方就回向炕上那幾個賭伴招呼了一聲訊:“等會我!買了藥回來我再撈!”他提上了鞋跟,慌忙地往外走,不想幾乎撞在一個女人的身上,這女人剛要進屋來叫秦媽,原來正是他給拿車拉來的那位方二太太,他就說:“喲!差點兒沒撞著您!那屋裡的娘們生了沒有?叫她等會兒,我給她買催生藥去!”說著往店門外就走。
方二太太卻想起了一件事,就叫著說:“趕車的你回來:我要跟你說一句話!”趕車的止步在雪地,回首問說:“甚麼事?”二太太卻聲音不大的說:“看這個雪,一半天也許能住,我還是想走,你要在這兒聽著點吩咐,別淨不照面兒!”趕車的說:“太太您給我十兩金子我也不能拉您走!多大的雪呀!”二太太笑了一笑說:“窮瘋啦!十兩金子?送我們到了涼州府,給他添十兩銀子的賞錢就算不錯啦!”趕車的一聽,心說:啊!十兩?多給五兩我也幹呀!在這兒過倒是不錯,可是錢都輸光啦!他遂就笑著說:“得啦!太太放心吧!只要路上能走,我也不願意在這兒幹蹲著,蹲一天得賠一天的嚼過!”他買藥去了。
這裡二太太先跟趕車的安下了話,就拉開門縫兒去叫秦媽,秦媽說:“你等等!我把這一碗麵湯下好了我就去!不是暫時還不急嗎?”二太太說:“暫時倒是不急,也許今天生不下了。”又說:“你回頭到咱們屋裡去一趟,小姐又醒啦!”秦媽答應了一聲,二太太把門縫掩上,就踏著雪回到她住的屋。
她的小鞋兒都已溼了,但她的屋裡卻很暖,炕是熱的,地下還放著個炭盆,她來回地走著,彷彿是忽然得了一刺,發現了一個新的企圖,這企圖又使得她歡樂之中夾著害怕,像她第一次發覺有孕時一樣,她想:假若別人生的這個,正是自己所希望生而沒有生成,沒得到的,那麼把自己所不喜歡要的這個,換一個相反的,那不也是很好嗎?自己這個女孩子,雖已過了滿月了,可是長得又瘦又幹,把她的小衣裘剝了,拿去充那新落生的小孩,那個產後昏暈的女人大概也不能察覺。大雪寒天,殘年旅店之中,誰還管這閒事,明天或後天一定走,只要是把秦媽跟方福買好了,誰也不能給點破了這件事。越想越是刺,並望著炕上睡的親生女孩了幾滴眼淚。
此時秦媽在那屋裡服侍那位龍娘子吃過了麵湯,就來到了這屋問二太太有其麼吩咐,二太太先關嚴了屋門,然後拉著秦媽到了自己的近前,用極低聲音說了自己的祈望,並說:“假若她生的這也是個女孩兒,那就算是我空想了一回,都不用再提了!萬一她生的是個小子,那…你幫我!我給你十兩金子,也給方福十兩,你們永遠給我瞞著,見了老爺就說是我生了一個小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