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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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答應陪您去觀賞能劇了嘛。”
“這個星期在水道橋演出的‘猩猩’,宣傳上註明是寶生特殊的‘七人猩猩’,所以可能有七隻猩猩出場。這樣一來,一斗、兩斗的祭酒恐怕不足以打發。不過話說回來,出場表演壓軸亂舞的主角只有一人,其他的猩猩並沒有機會當陪客。這個解釋應該是很合理的。”朝於忽然沈默不語。
周伍地察覺到不大對勁。當他正滔滔不絕地發表長篇大論時,女兒並沒在聽。她表面上一副興味十足的模樣,其實只不過是遵循父親所教導的“無論在任何社場合,都必須表現出受尊重的表情”事實上,她的神情中隱約著一絲憂鬱。
“這孩子沒在聽我說話。”心裡雖然這麼嘀咕,但嘴裡仍不斷地談話。這是因為女兒隱藏自己心事的技巧相當高明,使他備欣的緣故。
“怎麼啦?”
“啊…沒什麼。”
“我知道你有事瞞著爸爸。”這時,服務生過來收空務,並且有五、六名男女客人大聲嘻笑著簇擁進來。父女倆的談話遂告中斷。兩人然地望著繪有幾何圖形的細長銀瓶,瓶中著兩支白石竹。
原本洋溢著幸福的餐桌上,就在這一瞬間,如同被雲層遮掩的太陽般變得簫索黯淡。
周伍出極不願從幻想中醒來的無趣表清。他知道;當自己斑白的眉頭蹙緊時,自己的執拗任也將像孩子似地一發不可收拾。
“你在想什麼?”
“什麼也沒想。”
“不要騙爸爸了。到底有什麼事,快說出來。”周伍在發揮自我主義時,神情會顯得分外溫柔。
“說呀,我聽聽看。”在父親的追問下,朝子低下頭,略微急促地小聲說道:“…是媽媽的事…”
“啊…”周伍放下叉子,嘆了口氣。
“朝子,我們不是說好的嗎?和爸爸出來的時候,不要提那件事。”
“可是…”朝子仍然手持刀叉,儘可能維持自然的姿態繼續切著塊。事實上,在下決心說出那句話時,她已覺自己的手指變僵了。
“…朝子和父親在一起時非常快樂,但是,我覺得這種幸福似乎是建立在不幸福之上,受了不幸福的支撐,所以,我無法不想到媽媽。即使和朋友們一起出去時也一樣…”
“嗯。”——周伍如同剛從宿醉中清醒過來,臉蒼白,神情暗澹。
“我瞭解你的受。但爸爸並不是一個無情無義的人,而媽媽或許也不像你所看到的那麼不幸福。她足不出戶,不肯見任何人,這種生活有一半是出自她的本意。我承認沒有邀她出來是我的不對,但我知道即使邀請她,她也不肯和我們出來,所以還是順從她的意願比較好。或許對她而言,這是一種最幸福的生活方式也說不定。”
“可是,”受到鼓勵的朝子,神情快活地說道:“…可是,爸爸,您何不試奢邀請她一次呢?”
“嗯…這個嘛,朝子,這可不像你想像的那麼簡單。”說得誇大些,木官周伍的太太依子,可說是個令人讚歎造化神妙的美女。周伍對她呵護備至,長期旅居國外那段期間,這對形影不離的夫,不但令周伍所屬的貿易公司引以為榮,更可說是本的榮耀。依子身材高挑健美,一般本女人不能合身的晚禮服,穿在她身上,卻比任何法國女人都顯得高貴典雅。通常本女很少配得上寶石,因為寶石只適合佩戴在如大理石般白晰的皮膚上,而本女淺黃的膚與寶石的光澤,則如水之不溶於油,無法收相得益彰之妙。但依子卻非常適合佩戴寶石。她那豐滿的脯和美麗的肩膀,穿起正式的晚禮服,一點也不令人到突兀。夫倆前往陌生的餐館時,總被認為是中東的國王和王妃,不然就是王室的人大駕光臨。
對自己的美貌確實頗有自信,但是她的美大半是靠丈夫周伍製造出來的。周伍對女美的研究,有其獨特的執著。他只許子使用他喜歡的香水。事實上,隨著依子的使用,這種香水儼然成為她的象徵。有一次,依子使用他人贈送的香水,準備前往赴宴,周伍突然把鼻子湊近她的肩上,隨即面兇相,急急將子推進浴室,親自用肥皂狠勁地洗遍她的全身。起先依子誤以為丈夫是出於嫉妒,因此極力辯解自己是冤枉的,因為香水是大使夫人所贈的。但周伍的暴行徑並非出於嫉妒,而是因為他的幻想遭到破壞。自此之後,依子不曾再使用其他香水。
周伍對依子的腳底、指尖也經常予以細細的摩挲。只要見過依子的美貌,任何人對周伍示愛的表現,一定不會到奇怪或噁心。對於女人的服飾,周伍也有獨到的見解,所以比起女友們的意見,依子向來較尊從丈夫的意思。他認為即使是散步時所穿的服飾,也要考慮到清晨和黃昏時刻樹木的顏。女的服裝必須配合天空的顏、海水的顏、夕陽的顏、拂曉的雲彩濃淡、池水的映、樹木、建築物、房內的配,以及一天中所有時間、光線、見面的氣氛等的變化,隨時和所有的一切保持調和或對比。同樣地,前往法國國立歌劇院和以平民為對象的一般歌劇院時所穿的晚禮服,也有很大的差別。此外,因為宴會宅邸陳設的不同,有些衣服會顯得格外出,有些則不然。
其次,每次偕同子參加宴會回來,周伍總會指出哪些動作或應對需要改進。比如菸的方式、拿杯子的姿勢、接受邀舞的態度、扇子的啟合等,如何才能曼妙生姿,動人心絃…均鉅細靡遺地給予指導。有時候,望著臨睡前披著寢衣、傭懶地橫臥在上的子,周伍也會發出驚喜的嘆息,對她那種從自然中散發出來的美讀不絕口。依子不是演員,起初對導演的挑剔非常反,但後來終究瞭解到周伍的意見是正確的,對他吹求疵的批評遂乖乖地順從不再反抗。何況,女人對於讚美一向是百聽不厭的。
事實上“美”這種東西可以說是靠著祟拜和信仰而獲得的。由於周伍如此地崇拜,依子本人也相信像她這樣的美,世上難有人能出其右,而這種自信正是造成外界公認她為世間“不可多得的美人”的因素。兩相配合之下,依子的美逐漸具備成儀,連外國女人見了也不免懾於她身上的那股氣質。
唯有一點令依子到美中不足的是,她希望擁有一個孩子。這是個極其平常的願望,但丈夫聽到後,總是一笑置之。他們雖然是一對正常的夫,但周伍卻不贊成她生養孩子。理由是,那會破壞好不容易培養出來的完美曲線。
“你不是能擁有此種平凡願望的女人。”周伍這麼說。
“男人的天分和女人的美貌乃神之所賜,絕不可輕易糟蹋。既是天才,他的命運便註定身不由己,必須放棄世上一切稀鬆平常的願望。而美女也同樣被這種不自由所束縛,必須為自己的美終生奉獻。除了美,其他種種都得犧牲。如果你心生平凡的願望,那必是惡魔的誘惑所致,想擁有小孩這個願望,正是嫉妒你美貌的惡魔,在你的耳邊展開諂誘詭計。”當依子的年齡逐漸接近三十歲時,她對年齡的增長所懷的恐懼遠超過想要孩子的慾望,她不明白丈夫何以沒注意到這點。一旦年過三十,她想自己的心境必然如立於斷頭臺之上。
事實上,周伍的受比依子更來得強烈。他幾乎是閉著眼睛,佯裝不知地忍受女人肌膚的迅速凋萎。由於依子的美貌泰半出自他的創造,所以周伍認為抑止這種青的凋落乃是他的責任。隨著子的年歲與俱增,他絞盡腦汁替子設計美容術、體,以及有益肌膚的營養。
木官夫婦終於回到本。這時依子已經三十五歲了。在本,她終於說服丈夫,實現多年來的心願,生下一個女兒,那就是朝子。
周伍對初生嬰兒的態度,今依子懷疑自己的丈夫是否是個冷血動物。
周伍迥異於一般的父親,他不僅沒有表現絲毫關懷;甚至直言不諱地指出嬰兒容貌的醜陋,讓依子難過得哭了出來。其實周伍並非抱怨自己的小孩長得難看,而是覺得一般的嬰兒看起來大抵有點畸形。
在周伍看來,女人由子轉成母親,是一種極其可厭的墮落;而孩子正是造成這種墮落的罪魁禍首,當然不討這個情古怪的父親喜歡。
然而另一件更奇妙的事情正發生著。依子逐漸注意到自己目前的處境。若說她所一意識到的是夫之間的情在無形中轉淡,這還說得過去,但情況並非如此。她發現自從生下孩子後,自己的身材起了很大的變化,而在丈夫的影響下,她無法漠視這點,因此較過去更在意身材,鎮坐擁愁城。
於是依子原本所具有的母開始變得淡薄。起初,朝子是給媽帶,接著是女傭,而後索給家庭教師去照顧,她自己則再度投入社生活中。當她發現自己的身材並未因生產而遭到過多破壞時,總算鬆了一口氣,自認還年輕得很。她的這種自信一直持續到戰爭將結束的那年,也就是她四十五歲的時候。
在戰爭期間,依子特立獨行的舉動相當受人矚目。當時正在提倡節約運動,因此喜歡穿洋裝,並且是華麗洋裝的依子,自然成為“反奢侈”運動者指摘的目標。在街上,她好幾次遇見熱心於該運動的中年婦人,遞給她“杜絕奢侈”的傳單。有一次,依子拿到傳單後說:“如果連我都不打扮,本不曉得會變成怎樣?正因為是戰時,桌上才更應該擺些花。假如放眼望去都是你們這些醜陋的黃臉婆,本可就完了。”這番說詞令那些身上纏著布條的婦女氣得掩面痛哭。
木官家並不急著疏散。周伍因公事滯留東京,依子則帶著女兒朝子前往輕井澤弁別墅。但由於缺乏糧食,子也不夠刺,所以不久依子又回到東京。在東京的家,因為公司的緣故,衣食的供給倒是無虞匱乏。
五月二十五的空襲,使木官家毀於祝融。
依於預先將一些物品搬到疏散地區放置,但那些在巴黎購置的華服、香水等,即使不知何時才用得著,她還是捨不得讓它們離身,因此將這些東西納入一隻小皮箱內,連晚上睡覺也放在枕邊,以便情況緊急時不致遺忘。
當空襲警報作響時,一家三和女傭皆躲入庭院裡的防空。
在這種危急時刻,十歲的朝子並不跟隨母親,而是緊緊拉著女傭,不住顫抖。雖然置身防空,木宮夫婦的衣著並不馬虎。周伍不忘在睡衣外頭罩上絲質睡袍,依子也在倉促的時間內,迅速打點好合宜的長褲配寬罩衫,並且披上皮的短外套。這時,她正藉著內微弱的光線,為自己剛睡醒的容顏補妝。
一顆炸彈在附近發出巨響,內的燈光瞬時熄滅。
“今晚落得好近。”周伍說。依子沒作答。
這時防空入口的縫隙可隱約看到火光。
周伍起身走到門口,拉開一道門縫。木官家的洋房,每扇窗子都冒出火舌。霎時,門被爆風壓回,周伍踉蹌地跌回內。朝子哭了起來。
“糟了,是炸彈。”一家人摟成一團,棲棲然度過一段漫長的時間。轟炸機似乎已經遠離,火焰的熱氣不斷傳來,內逐漸熱起來。
“好了,避難結束了。差點被蒸。”周伍推開門走到外頭。猛烈的火舌正噬著房子。火光映得人滿臉通紅,幾乎無法正視。
“朝子,快出來,快。”四個人走出外,朝宅邸的大門奔去。這時,依子突然噥道:“啊,我的巴黎時裝。”周伍來不及阻止,依子已轉身跑回防空,取出小皮箱。這時,一著火的梁木正好從依子頭頂上落下。
“啊!”周伍喊道。依於欠身躲避。火焰擦過她的臉頰,掉落在地上。依子仍然握緊皮箱,跑向三人正等著的大門口。她的皮外套有幾處星火,周伍和女傭趕緊將它們拍熄。
依子美麗的臉龐留下不可磨滅的灼傷,她成了半臉美人。
此後,依子不肯見任何人,終年待在屋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