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0回朗月照孤篷母病滄江復驚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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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氏母女在庵中住了三年,本來還不想就走,只為淨波太疾惡,又因所立外功不多,常時出庵除暴安良,屢和惡人盜賊爭鬥,樹了不少強敵。只管形蹤隱秘,子一多仍被仇敵探出下落,漸漸尋上門來。仗著師傳武功,雖未敗過,風聲卻越來越緊。淨波惟恐江氏母女被人看出,當地離芙蓉坪又近,諸多可慮,方勸起身。小妹雖然不捨,但一想到血海深仇尚還未報,師父既命隱居江南,必有原因,只得戀戀而別。
此時江母已是滿頭自發,看去像個窮老太婆,小妹也快長成,貌相已變不少。起身時扮作農家婦女,所行多是荒僻野徑。淨波還不放心,又在暗中跟隨下去。總算曹賊早認為王妃母女已死。唐妃母子又經諸老前輩異人移花接木,佈下疑陣,作為回山途中被幾個昔年舊仇暗算殺死,朱曉亭之女阿婷被湘江女俠柴素秋救走。又因女鐵丐花四姑貪功心盛,知事鬧大大,急於脫離賊黨,只管暗中查探她母女的下落。對於曹賊,卻說人已殺光,並無遺留。曹賊只當一網打盡,平最忌的老輩英俠無一出面,只有杜仙山何異和黃岡金臂莫全等有限數人曾與為敵,也都沒有正式鋒便知難而退,而自己這面所結的異派中能手和江洋大盜卻是越來越多,越發趾高氣揚,全沒想到留有好些後患。一心一意只在招納同黨,防備萬一有人問罪,不能善罷便與一拼,別的都不在意。
江氏母女始終未一點形蹤,也無一人看出。小妹雖美,尚未成人,淨波再代她一打扮,看去也像一個鄉下女娃,不過長得美秀一點,一直送到南京,俱都無事。淨波本來還想送到浙江,尋好住處再行分手,哪知中途忽遇兩個強敵,並還約有一個會劍術的異派中人,苦尋淨波為仇。為防累她母女,自己也要準備應敵,方始暗中分手。
江母見沿途平安,離開仇敵越遠,曹賊分寨和店鋪行棧都在長江上游一帶,江、浙兩省雖也有他黨羽耳目,為數不多,就有也只互通聲氣,經商往來,不是嫡派,心漸放定。哪知第三天忽染時疫,臥不起。小妹孤身少女,人地生疏。這時,母女二人為防萬一遇見賊黨耳目,出川時買了一條船。開頭不會划船,用了兩人代劃,假說往江南投親。船家夫婦人甚忠厚,一夫一婦,帶一三歲嬰兒。小妹在船上子一久,暗中留意,一面並將山中帶出來的材料改制了一身水衣。淨波假裝搭船,同住船上,每當船泊荒江無人之處,便由淨波指點,勤習水,短短兩三個月的工夫,已能穿波而行,舟行駛。因防蹤跡被人知道,船到南京便將船家辭退,由母女二人自己駕舟,往江南一帶尋找住處。
也是小妹年輕好勝,無什經歷,沒想到風濤之險。這樣寬的江面,無人相助,許多不便,每沿江而行,已甚吃力;江母忽然病倒,舉目無親,只得把船停在瓜洲鎮上。經人指點,好容易把醫生請來,不料上岸之時,想起病母在,船中無人照應,山中帶出來的金珠細軟多經淨波換成銀錢,藏在船上,惟恐被人偷去,匆匆取出,分開藏好,一時心慌意亂,將兩包散碎銀兩放在一邊,沒有藏起,於是白,被一水賊看去,以為孤弱婦女好欺,就此下手也不至於全光,因見小妹走時,拿了幾包東西,又因泊處鄰船人好細,受過小妹拜託,引起同情,在旁留意照看,不許外人上船,意夜來全數偷走。
小妹心中憂急,不免疏忽,延醫服藥之後,見江母半夜醒來,似乎稍好,燒還未退,又聽醫生說至少要四五天病才能愈,耳聽笙歌之聲由左近客船上傳來,江面上風平靜,月光如畫,上下一片空明,江波浩蕩,漫無際涯,新秋月分外清麗,夜景幽絕。待了些時,回顧榻上病母,剛又睡去,前一盞昏燈殘焰幢幢,和窗外照進來的月光相映,別有一種淒涼陰晦況味,左近客船上也似曲終人散,停了聲息,只有明月江波依舊同清,上下天光悄然無極,只聽頭拍岸,嗚咽之聲,軫懷身世,不引起國破家亡之痛,傷悲切了一陣,越發夜深。
小妹自從母病,已有兩夜衣不解帶。頭一天泊處是一小村鎮,無處尋醫,只服了一點救急成藥。江母本來病已稍好,不料服藥時江母怕熱,坐在船頭,正拿著淨波所贈各種救急的藥,乘涼觀看,忽然一陣江風,頭暴湧,船身一側,那些藥品均是小包,事前沒有留意,小妹忙著燒粥,又未在旁,全數被風颳走。想起近三四年夜憂思,年老多病,由雲林庵起身時,蒙淨波細心周到,費了好些事,連新帶舊送了這十幾種靈藥,以備不時之需,自不小心,全數送掉,以後再有病痛,何物醫治?就有醫藥,也無如此靈效,淨波又說“此別少說也要七八年才能相見”連愁帶急,下午便自病倒。
小妹一個人,又要搖船又要服侍病母,心更憂急,人早疲乏,這時江母睡,才得稍息。忽想從昨起還沒有吃過東西,以後母女二人相依為命,母親大病未愈,我再病倒,豈不更糟?念頭一轉,見水天空曠,江岸上樹影參差,清蔭遍地,人家房攏都是靜悄悄地排列在月光之下,群動皆息,寂無人蹤。跳板已撤,以為半夜三更不會有人,天又太熱,先去榻前仔細查看,見江母睡得甚香,鼻息已勻,頭上燒也減退。知道母親最怕悶熱,不許關窗,好在沒有什風,窗也只開了一扇,便將窗門虛掩,自往後艄吃了一點冷粥,將新粥燒好,覺著身上汗垢難耐,又好潔,去往前面看了一遍,覺著母親病好多半,心中略寬,忙將衣服取往後艄,脫下外衣,只穿一身貼身中小衣縱入水內。
女孩兒家終是面,船雖泊在鎮東未一條冷僻之處,鄰船多在西面,只有一船相隔最近,大的客船均在埠頭一帶,仍恐天氣大熱,有人夜起,被其看見,仗著新學水,一到水內便往下沉。意到了水下將衣服解開,洗上一個痛快,再偷偷和衣而上,換去溼衣,將衣服洗好,掛起吹乾,明好換。這類水浴;近一月內,小妹差不多每夜必洗一次,成了習慣,為了母病,強忍了兩,母病漸好,便覺難耐。到了水裡,覺著涼舒適,神志一清,年輕疏忽,忘了船上無人照看,當地水路要衝,五方雜處,壞人甚多,不由多洗了些時。等到洗好,又想練習水,雙足一蹬,便往江心躥去,離船二三十丈,泅泳了一陣,忽然想起洗時已久,不知母親醒來也未,莫要醒後腹肌,喊我不應,心中一驚,立往船後游去。
偶然探頭水上,覺著起了江風,方才碧空千里,天水相涵,素魄光,天氣本來極好,就這半個時辰左右,竟佈滿了浮雲,一輪月影在雲層中穿來穿去,宛如層層羅網擋在前面,正在拼命掙扎,想要突圍而出,無奈雲網太多,穿過一層又一層,那月好似飛丸跳擲,只在雲隙中鑽來鑽去,月光也自明晦不停,隱現無常。知道風將起,急於回船,接連兩躥。
眼看離船不過十多丈,就要到達,方想:我母女此時正和那月一樣,前面擺著許多羅網,只不知將來能否重放光明而已,且喜江風初起,遠近船上人還未驚醒。剛把雙足一蹬,朝前猛躥,忽聽前面撲通一聲,似有重物落水之聲,忙把頭探出水上一看,目光到處,瞥見船艙大開。江母正立窗口,微聞忽怒之聲,船旁花騰湧,尚未平息,料知有事。心中一急,慌不迭往前駛去。
江母也看見愛女由江中趕回,忙往後艄去。小妹匆匆趕到,看出母親病已大好,只是面容急怒,從來少見,以為自己不該離開,母親醒來,喊人不應,因而生氣,連忙賠笑。剛喊得一個“娘”字,江母見她周身水溼,了一地,忙喊:“乖兒快換衣服!我有話說。鄰船想已驚動,一個不好,我們此時便要開船走呢。”小妹見母病癒,心方一喜,聞言大驚,忙將先備好的乾衣取出,匆匆換好。江母見那一口小箱衣服尚在,不脫口說道:“這個還好!總算天無絕人之路,留了一箱衣服。”小妹驚問何故,江母方說:“乖兒不要著急,我們失盜,所有衣物銀兩,除這一箱舊衣外,全數被賊偷光。等我醒來發現,那賊還想動武欺人,一個被我用重手法打落水中,一個已逃往岸上,腳底頗快。我病後腿軟,追趕不上,恨他欺我孤兒寡母,心腸太毒,前後來了兩三次,連我身上蓋的一條薄被和動用之物均想全數偷走。不這樣我也不會驚醒,一時恨極,用兩枚銅錢朝岸上打去,全數打中,那賊雖然逃走,內中一錢似已打中要害,不死必傷,被他同黨扶了逃去。我不該出聲呼喊。落水那賊受傷更重,多會水也非死不可。最氣人是此賊逃時還被搜出幾十兩銀子,我先不曾發現,剛將岸上逃賊打傷,他正由後走來,想是看出不妙,打算入水逃走。我本無心殺他,正在急喊:‘大家都是苦人,只給我母女多少留點保命錢,便不傷你!’不料那賊狡猾異常,我又不曾和這樣惡人有過代,他見我用兩枚銅錢把他同黨打傷,我再一示威,空手將支窗木用手斬斷,明已知道厲害,仍想全數拿走。背靠船窗,口說好話,一手拿著銀包,一手拿起茶杯,假裝口渴飲水,說他許多苦處,不料誤偷好人,情願全數奉還,只請賞他一點傷藥去醫同黨。我病後剛起,又不願將事鬧大,正和他說:‘不必全數還我,傷藥我卻沒有。’只顧聽他低聲急叫求告討饒,始終忘了先將銀包搶下,一不留神,此賊揚手便是一茶碗打來,我往旁邊一閃,他已帶了銀包倒翻出去,躥入水內。我恨他不過,隔水一掌打中頭部,此賊就通水,也難活命,但他至少還有三個同黨,二賊一死一傷,必要報復,鄰船也恐驚動。萬一蹤跡洩漏,如何是好?”說時,小妹已將江母扶向前艙坐定,雖幸母親病癒,但是用費衣物,除卻一箱舊衣,全被偷光,以後如何度?心中悲憤,還不敢出。正在悔恨心,不該離開,忽聽船頭有人低呼“小妹”探頭一看,正是鄰船船家牛老頭,知其人甚忠厚,忙請進船,告以前事。
牛老頭搖手低語道:“小妹不要說了,你們失盜的事我已知道。這是瓜洲、鎮江一帶有名的水賊長江四鼠,一向心狠手黑,無惡不作,專一偷盜往來客商。你母女外表不像有錢的人,不知何時白被其看出。他第二次搬走你們箱子行李之時,我夫已被驚醒。為了他們兇惡異常,勢力大大,無人敢惹,每偷孤身商客,多是明目張膽,和強盜一樣。事主膽小害怕,裝不知道,財物雖被偷光,人還不致傷亡,稍一抗拒驚呼,便被所帶尖刀刺殺,將人綁上石頭推人江中,有時連船家一齊遭殃。哪怕泊在大鎮船多熱鬧之處,當時不能下手,也必暗中尾隨下去,水又好,只被看中,極少倖免。最可惡是心腸太黑,一物不留,有時夜間行船,也會由水裡追去,空下手。近年受害的客人,每月少說也有四五起。他們偷了人家財物,狂嫖濫賭,錢和水一樣,用得差不多再去偷盜,無家無業,可惡已極,人更無賴,什麼惡事都做得出來。方才江老太不知用什東西打傷了一個,落水逃的一個也似受了重傷,沉底未起。我先見你母女二人不用夥伴,長江行船,又是遠路來此,還在奇怪,想不到竟有這樣本領。我料落水那賊凶多吉少,莫要受傷大重,沉死江中,等屍首浮出水面,賊黨前來報仇生事,豈不討厭?此時離天明不過半個時辰,又正變天,最好早點開船,要省好些煩惱。我們因恐賊黨看出,先還不敢過來,如今賊黨已然走遠,特來通知。還是快些走吧。”江母便說:“衣物銀兩全被偷去,還有一包,又被水賊帶入江中,前途無以應用,不知能否撈起?”牛老頭說:“你們先前不該泊在此處。這一帶雖是江岸,看去水平無,江水甚深,下面浮泥深達一丈以上。銀子沉重,定必沉底,多好水也難撈起,再要被賊黨帶走或是中途失落,不論那賊死活,都是海里撈針,沒有指望。小妹水方才我已看見,雖然極好,想在長江之中把銀撈起也辦不到,何況離明不遠,小妹這點年紀,品貌又好,入水尋銀定必轟動,遠近傳說,趕來觀看,難免惹出事來。莫如把這大船搖往前途賣掉,換一小船,多點錢出來,暫時度。以後再想法子的好。”江氏母女聞言,忽想起那船乃淨波託人代買,工料極好,只是稍大,行船費事,又不願僱人相助,江寬大,小船也不合用,本就打算尋到地頭將船賣掉,聞言心中略定,同聲贊好。
小妹細一檢點,還有一包碎銀,因為方才買藥不曾用完,回時隨手在被褥之下,未被水賊偷去,約有四五兩重,另外還有一吊多散錢。好在米鹽油柴等必需之物,淨波行時均代辦好,足敷三月之用,計算暫時還不妨事,母病又愈,心更放寬,為防病後體弱,強勸江母安臥,自去準備開船。牛老頭笑道:“此時順風,你們如其順而下,再好沒有。”因憐小妹孤女,又將老婆兒子喊來相助,將篷拉起,並告小妹行船之法和前途停泊之處。
小妹行船本已學會,見他細心指點,幫著忙亂,轉眼停當,自己省力不少,知其人甚貧苦,仗著打魚為生,所得無幾,遇到天時不好便難一飽,又知水中沉銀決撈不上,便將所剩碎銀取了一兩贈他夫。牛老頭嘆道:“天底下只有苦人才能憐惜苦人。我雖不知你們來歷,照我看法,也是孤苦艱難的人,不被賊偷還好,經此一來,差不多被賊偷光。你們寡母孤女,老的老,小的小,以後不知如何度,我們好歹還能打魚為生,如何忍心還要你的銀子呢?”江氏母女苦笑道:“我們雖窮,好歹還有兩三月的糧,這條船也能賣些銀子。你們只此一條破船,遇到天氣不好便難度,少分一點也不相干。”牛老頭見她母女再三勸說,其意甚誠,只得謝諾收下。為送銀之德,強要送到前途再行分手,以防萬一風太大,小妹一人照顧不及。小妹一算前途還要買藥,相隔只數十里,只得應了。
開船以後,牛老頭見風甚好,便在後艄代她劈柴燒飯,一面指點行舟之法和平生經歷。小妹見他人好,順風順,只須將舵掌好便可無事,等服侍江母吃完粥飯,又服了一次藥,人已睡。遙望東方,已有明意,天卻甚陰晦,便和牛老頭談問商計前途之事。無意之中談起打魚,忽然心動,向其求教。才知牛老頭從小便以打魚為生,吃這碗飯已數十年。只要辦只魚船和一些用具,肯賣力氣,數口之家足可溫飽,有時滿載而歸或是時鮮上市,得財更多,自食其力,度有餘。無奈所有魚市均有魚牙經紀人把持,大秤買進,小秤賣出,加上佣錢,剝削已多。另外還有官府土豪硬要進獻,強買還是好的,稍不如意便遭打罵。最厲害是時鮮上市本來極好買賣,官府推說進貢皇上,強迫獻納,一班差役如狼似虎,一個應付不好,便要家敗人亡不能安生。經此層層壓榨,所得的錢只有十之二三。近年官府之外又多出兩個惡霸和好些氓,強買硬奪,子越發難過。以前原好,現在都被這班惡人剝削,不過氣來等語。
小妹聽他說到好處,少女天真,不知魚行經紀,連同打魚,都有一定地段,漁人不受剝削便難立足,暗忖:以後無法度,自己本會水,何不也一條漁船。靠著打魚奉養母親,豈不是好?表面不說,專心向其打聽。牛老頭有問必答,說得十分詳細,小妹一一記在心裡。船到前途泊處,又代小妹買了副藥和一些用東西,方始殷勤別去。
江母傷財免災,第二人便痊癒,由此防備賊黨危害之外,又加上生活憂慮,夜愁思,無形中種下許多病。母女二人沿江而下,沿途都想尋覓隱居之處,均未如願。一路浮家泛宅,時行時止,連經許多城鎮,因只母女二人,不能離船太遠,小妹年紀太輕,江母又不放心,好些顧慮。
光陰易過,不覺秋末冬初,剩下幾兩散銀錢已用去了一多半,隱居之所仍未尋到。小妹雖然年幼,卻比江母細得多,既覺那船是個累贅,又想餘錢有限,船上食糧已快用完,一任如何省吃儉用,總有盡時,不在錢未用完前將船賣掉,到了柴米俱無,定必受欺賤賣。便和江母商量停當,先打聽好了船價,然後一路問將過去,中間連受壞人欺騙挾制,均未上套。最後居然賣得善價,竟將船本得回,還多了一點利息。又將零物賣掉,只留下一口衣箱、兩件行李。先裝朝山僱了一隻小船,由水路往杭州進發,住在西湖一家尼庵之中。
游完六橋三竺,小妹愛西湖山水清麗,本想住下。江母覺著西湖名勝之區,地大繁華,賊黨難免往來,恐形跡。小妹又聽庵中尼姑說起富江上風景和桐君山之美,忽動遊興,暗忖:師父行時原說,只是江浙一帶偏僻所在均可安居,並且無論住在何處,到時自會尋來。久聞富江山水清麗,何不前往一遊?如能尋到好地方隱居在彼,也是一樣。議定起身,已是第二年的天。
母女二人共只一肩行李,隨便搭一航船便自起身。主意雖早打好,無奈人地生疏,又是外方口音,形跡還要隱秘,不敢當眾顯。途中聽說金華北山和蘭溪、永康一帶山水都好,會稽山陰更是古今勝地,中途變計,先往金華,一路遊山玩水,尋訪隱居之地。宿處多在尼庵和老實鄉民人家,從未往大城鎮中走過。隱居之地也未尋到,不是人山較深,便是離城市太近,許多風景優美的山水佳處,均因地理不錯過。
這江母因小妹人已漸長,到處連尋訪,又過了一年多。前被賊偷,留下的幾件舊衣服已破得不能再穿。同時想起前往永康去遊方巖,曾經發現一處地方,半村半郭,比較還好。這兩年來行蹤無定,必須早把地方尋到,照野雲長老所說,將標記掛出,以免長老師徒和陳英萬一有事,無處尋找。打算去往城鎮把安家用諸物買好,內如無適當之處,便往永康隱居。
小妹出門在外已有兩三年,除被賊偷了一次,未遇一個仇敵。知道母親酒量甚好,愛吃火腿,自從在外飄,不嗜此味已好幾年,難得到此出產之區,想借買物之便,同往城鎮覓一酒樓開葷,請母親醉飽一頓,立時贊好,同往城鎮中走去。本意去往城中飲酒。渡江以後,見江邊鎮店甚多,十分熱鬧,又有一家大酒樓,便同往上走去,擇一臨江座頭落座,叫了兩樣酒菜,正在飲食,低聲說笑。忽見店夥走來,笑說:“江老婆婆,方才有一客人姓蘇,請你和小姑娘吃完去往下三里柳樹之下相見,酒飯賬已全會過,只管請用。這位老人家本等你二位一起走,因有一事必須先走一步。他是本店老主顧,醫道極好,又會算卦,是個好人。行時並說他和二位是至,分手已好多年。恐想不起,二位女客如問,可說二位的至親。老王是他好友,你們由雲林庵來,他也知道。為尋你們,特來此地,一說此話,你們便會想起等語。”江氏母女先頗駭異,後聽對方自稱老王舊友,明指先王而言,又知自己來歷假姓,料是野雲長老所派,再不便是先王舊友,心方略定,已然被人認出,便是敵黨,也逃不脫。仔細一想,覺著對方決非敵黨,一問店夥那人形貌,說是一個紅臉長鬚、身材高大的老人。回憶芙蓉坪雖有一個姓蘇的名醫,貌相卻又不對,只得罷了。
吃完起身,照著所說,趕往下三里所說柳樹之下一看,老人並未在彼,只有一個村童守在當地,還未開口,已先來,問知二人姓江,隨手過一張摺好的紙條,字甚潦草,彷彿忙中所寫,大意是說:“江氏母女離庵三年,住處尚未尋到,似此飄好些不便。想是人地生疏,尋找不到適當地方,看信之後,可照所說去往富江桐君山,那裡有一山村名叫黃港村,尋一姓奚的老人,告以蘇半瓢之友託他引路,尋找隱居之所,便可如願。本意相伴同往,不料有一要緊約會,又有別的波折,以致失約,還望原諒。”後又添上幾行小字,上寫他本人有一義女,也同隱居在江邊鎮上,離黃港村不遠,只等事情一完便可相見。義女蘭珍已另命人送信,內必能見面,看完燒去等語。底下署名“吳尚拜啟”四字。
江母看完,猛想起老人便是昔年母家世獨叟吳尚,蘇半瓢乃是他的化名,起初原是一子承桃父母兩房,蘇乃他的母姓,真名近二十年已無人提起。先王在時,並還往芙蓉坪去過兩次。有此異人為鄰,能得許多照應,只不知酒樓相遇,何故不肯見面,約了地方,又復失約,彷彿有什急事神氣,是何原故?稍一商量,謝了村童,趕回鎮上,將應用諸物買好,便往桐君山趕去。
到了江邊埠頭,上岸之後,方覺和平一樣,無可投奔。當地又是一個小鎮,急切間連尋住處都難。天又漸漸黑了下來,蘇半瓢所說奚醒和義女蘭珍,不知人在何處,想向村民打聽。忽見一少女匆匆趕來,到了面前立定,朝江氏母女看了兩眼,笑問:“這位老伯母可姓江嗎?”小妹見那少女貌甚美麗,和自己一樣並未纏足,腳底甚快,村人多與相識,甚是和氣,脫口問道:“姊姊貴姓?芳名可有一個蘭字?”話未說完,少女已先接口道:“小妹正是蘇蘭珍,伯母、姊姊新來此地,不是講話之所,請到家中一談如何?”江氏母女聞言喜謝,到家一談,才知蘇半瓢隱居當地已有多年,前偶往蘭溪,遇見兩個強仇,約定在金華北山相見。本應明後雙方惡鬥一拼死活,因女鐵丐花四姑隱居山中,料知仇敵是他同黨,孤身應敵原有戒心,後在鎮上飲酒,又遇到一個姓何的老友,得知仇敵虛實,並說老花婆自從洗手歸隱,每養尊處優,儘享受,舒服已極。對於舊同黨和綠林中人,雖然一體接待,有求必應,輕易卻不肯多事。有人往請助場,必借洗手為名,婉言謝絕,只出財力,不出人力,不過蘇半瓢的仇人是她舊,約在當地拼鬥原有深意,想要引他出來。半瓢帶著亡友之女隱居江南,昔年許多老友多半不通音問,孤身應敵未免可慮。好在老花婆昔年本是相識,意搶在前面,同往北山,向老花婆打個招呼,免其出手,要少好些麻煩糾纏。但知半瓢成名多年,剛疾惡,決不肯向老花婆打招呼,借一題目將其引走,故未赴約。後來半瓢問出底細,因覺老友好意未便堅拒,自己仍不願去,便由那姓何的想一方法,代約一人,告知老花婆的好友金星神猖查洪,令其致意花四姑,不要管此閒事。老花婆本就不願樹敵,又知半瓢乃昔年湖廣大俠獨叟吳尚的化名,與各位長老、前輩異人多是舊,惟恐牽一髮而動全身,將別的強仇大敵撥出來,躲避還來不及,哪裡還敢多事?何況對方又給了她一點面子,本人雖未投帖拜山來打招呼,有此成名多年的中間人出頭點到也是一樣,當時答應非但不肯幫助賊黨,反而出暗助之意。半瓢雖知事已無妨,但那敵人十分兇險,黨羽頗多,偶在西湖相遇,相約來此,本定事完便即遷居別處,但因江氏母女此後隱居桐君山須人照應,意暗中保護,又恐賊黨尋來,洩蹤跡,一面打消前念,一面打好斬草除的主意,將那兩個仇敵,連同那幾個窮兇極惡的老賊巨盜一齊除去,免留世上害人。無如自己這麵人少,期已迫,為防到時漏網,尚須跟蹤追殺,一個不巧,就許有好些時的耽擱。自己隱居之處還不能令賊黨知道。為此專人送信,吩咐蘭珍往江母,告以真情,以防醉鬼奚醒酒已吃醉,尋他不到,無處安身。
江母聽完,才知對方只知吳尚舊名,當蘇半瓢是另一人,相隔年久,未知底細,自己在此,得他照應再好沒有。滿擬不久便可見面,哪知半瓢一去不回。仗著奚醒、蘭珍相助,在靠近黃港村的風景佳處建了幾間房子,開了七八畝田地自耕自食,母女二人度還不十分艱難。不料搬家不久,江母連患重病,將帶去的錢用光,眼看子難過,陳英忽然尋來,暗將寶石送到藏起,一聽江母病貧加,便將身帶銀兩全數留下,說是奉有師命,要往芙蓉坪查探老賊曹景虛實,回時必要多帶金銀,請義母、妹子放心,住了幾天辭去。
小妹見所留銀子不多,母親多病,醫藥調養不少花費,照此下去,單憑几畝山田難於度,人口又少,蘭珍一點家用錢已被母親醫藥用去,大家都窮,陳英不知何時才回,月一久決難支持,便把陳英所留銀子分了一半與蘭珍和醉鬼奚醒,餘銀買了一些必需之物和補藥,再託蘭珍在鎮上造了一條小船,乘著江母病好,同往打魚。頭一天便遇魚汛,得了不少鮮魚。一算魚價,照此打法,出船一次,足抵三四的用途,方自高興,不料拿到鎮上,便受魚行經紀人的惡氣,動起手來(事詳《雲海爭奇記》)。仗著母女二人均有驚人武功,雖將那些土豪惡打敗,但因人地生疏,形蹤又要隱秘,不敢結怨樹敵,乘人一勸,立時收風。為了年幼無什經歷,定約時答應魚行只在江中賣魚,永不上岸,無形中吃了大虧。打得魚來,只好獨駕小舟,出沒波濤,向那往來客船沿江兜賣,往往費了大半天氣力賣不了多少,自己又吃不完,重又將魚放掉,明再來。人又長得美貌,常受小人欺侮。後來實忍不住,心中氣憤,連打了兩次無賴,方將名聲傳出。往來船家十九知她豔如桃李冷若冰霜,不肯受人調戲,更非金錢所能打動;後又問知小妹孝母義氣,專幫窮人的忙,本領又高,全都止了念,生出同情,反加敬畏;偶遇客人是個輕薄少年,想惜買魚說笑挑逗,定必勸止警告;船客要是有惡勢力的官紳惡人,老遠先打招呼,不令近前。
小妹恐怕生事,不是船或是迫不得已,輕不上前,雖然生活勞苦,開頭也能勉強度。無奈江母的病時發時愈,所用都是貴藥,老病一發,少說也要十天半月才能痊癒,小妹子自然越過越苦。這因江母剛好不久想吃鰣魚,恰巧在江中打了三條大鰣魚,賣去兩條,留下一條,匆匆趕回。
小妹每次打魚回來,照例是將漁船託與一個相識船家代為照看,專走無人小徑。這次因買姜醋作料,並打一點好酒,上岸之後便往鎮上趕去。這時天剛過午,鎮上人多,熱鬧已極。小妹買好酒醋正往回趕,頭遇見當地第一惡霸、近年方始洗手的黃河內水盜金鵬的狗子小惡霸金庭玉,帶了一夥橫眉怒目的教師和爪牙惡奴去往鎮上縱飲,一見小妹提了魚籃走來,忽生念,上前調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