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私家偵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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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到中年的時候,總愛獨自回憶些過去經歷過的事情。許慧茹翻著手中的那本《平凡的世界》,不由嘆了口氣。鄒雲順仍然不在家,她閒下來,進了他的書房。雖說這書房是鄒雲順工作的地方,但是書櫥上的書也有一小部分是許慧茹讀大學的時候攢下來的,大多數和她的專業有關。她和唐麟澤學的都是現當代文學,不過二者又有區別。唐麟澤主要修的是現代文學,即從五四新文化運動開始到新中國成立這短短的三十年之中的文學,而自己主修的是當代文學,和前者有一定的區別。進書房來翻翻書,卻看見了這本《平凡的世界》,她本身就是知青,主席號召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她偏偏就趕上了。那年是1975年,她十八歲,剛剛高中畢業。許慧茹是個孤兒,寄養在姨媽家裡。她的表姐張曉薇為了留在城裡,便借用了許慧茹的名字。她下放的時候便用了表姐“張曉薇”這個名字,到了離省城幾百裡之遙的小崗山。小崗山是個很貧瘠的地方,沿著山嶺,分為南、北兩部分。南面是大溝埔,北面是土石嶺,居民大都在大溝埔中居住,由四姓村落組成,錯在一塊兒,形成一個“田”字型的分佈。
而這個名叫“張曉薇”的許慧茹便和來自各地的知青一起,被分配到小崗山公社大溝埔大隊下的丁家村。在那兒有一個知青點。中國人口眾多,所以知青也是一批一批,前仆後繼的。張曉薇大概是最後一批知青,她當時和其他穿著布衣裳的青年們一起,拎著一個藍布袋子,怯生生地看著腳下的這片土地。知青點在大溝埔的南面,美其名曰就是生活區,宿舍、食堂夯著排列在他們面前,泥濘的土路阡陌錯,幾個半大的孩童著鼻涕、光著股看著他們,時不時撿起一塊小石頭砸過來。這是他們表示對陌生人歡的方式。
張曉薇看見附近的農民家裡的土坯牆上,還用排筆蘸著石灰粉,寫著“廣闊天地,大有作為”、“知識青年到農村去,接受貧下中農再教育,很有必要”甚至連豬圈上都莊嚴地寫著:“中國對於人類應有較大的貢獻。”一個當地的老農佝僂著背,領著他們去報了到,將他們按上級的指示分成了兩個小生產隊。張曉薇看見自己這個隊裡有一個眼睛很亮的男同志,後來才知道他叫做丁明,是個回鄉知青。因為是丁家村本地人,所以公社安排他做了隊長。聽說他原本是丁家村的代課老師,肚子裡很有些墨水。
每天天矇矇亮,大家就要扛著鋤頭、鐵鍬到村北的責任田去秧。走過充滿牛糞、雞屎和各種樹杆、稻草、菜葉兒砌成的小路,剛開始對於很多人來說是件十分艱難的事情。特別是女同志怕髒,踩著了雞糞總是“啊”的一下尖叫,那位老農便搖搖頭,瞅著她們的白鞋嘆氣。後來他讓自己的老伴教這些姑娘們做布鞋:千層底兒的,鞋面用白麻布漿洗了,再用板藍染成藍的,用明礬定了,穿在腳上,舒坦又結實,還耐髒。久而久之,藍布鞋會穿成黑布鞋,知青們也漸漸轉了子,少了矯情,多了樸實。
上午的勞動結束之後,一隊和二隊便分別回村南邊的知青點吃午飯。午飯前規定必須唱支歌表示“午敬”
“文革”的時候,一共有早中晚三敬,午敬的規矩也有些像西洋教裡的祈禱,就是大家集體站在食堂前,背對著那口寫著“中國對於人類應有較大的貢獻”的豬圈,大聲高唱:“下定決心,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許慧茹每每想到這裡的時候都會情不自地笑上一回。那時候公社會分派口糧下來,由於小崗山公社向來收成不好,男青年一個月的口糧不足三十斤,女的則更少。食堂裡的大師傅便在飯裡多放菜,多加水,熬成一大鍋,去晚了,乾的都被吃光了,剩下的只有稀稀的菜飯,肚子都填不飽。
於是大家就在唱歌的時候比速度,速度越快,就能先進食堂早排隊打飯。誰都不願意拉下乾的吃稀的。結果丁明所在的二隊總是搶先一步進食堂,因為他們只唱三句“不怕犧牲,排除萬難,去爭取勝利”頭一句“下定決心”在還沒排好參差不齊的隊伍之前便由丁明領唱完畢了。而一隊儘管唱得含糊不清,仍舊是比二隊慢一拍,總叫他們搶先吃飯。
二隊裡共有四名女同志,在閒暇的時候總議論她們這位想出這個主意的丁隊長。長得結實壯的,又沒娶親,家裡只剩一位年邁的母親,兄弟姐妹都沒有,還有幾畝旱地。人又和氣聰明,倒是紛紛起了想跟他說對象的念頭。
俗話說得好: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成愁!這群女青年雖然不大,只有十七八九,但在農村與她們同齡的姑娘們,都已經嫁人生子了。有時候她們走過黃土隴頭,穿過村頭巷尾,便見到過和自己一般大的女人坦著一對雪白的房,在孩子。雖然她們見了羞澀地轉過頭去,臉紅一陣,白一陣,卻著實有些羨慕。生為女人,不就為著能嫁個好男人,養個把孩子,平安過這輩子麼?
讀書,讀書有什麼用!她們讀過書的不都下放到這個鳥不拉屎的地方務農,倒不如不讀書的,早把世俗的一切經歷了,人生也就隨即完整了。
女同志總是在私下裡暗自較勁兒,今兒你在辮梢上扎兩紅繩,明兒我又別個銀卡子,在頭髮上耀亮耀亮。丁明同志不是瞎子,準保他能瞧見自己。都說姑娘十八一枝花兒,青便是本錢。即便是布衣裳,玲瓏的曲線也是擱不了藏不住地向外出溜。沿脖頸向前,脯得飽滿,如六月的桃兒,顫顫地鮮;再沿部向下,在間收了,窄進去,卻又不盈一握地纖細;拐了彎,部渾圓翹立,一波三折。村裡的男人們看得心癢癢,水靈靈的大姑娘,果然是城裡來的,讀書識字的就是不一般!
張曉薇只是怯怯地幹活兒,她什麼都不會,做事情總比別人反應慢上半拍,也不愛說話,只是有時候從水缸底摸出本破破爛爛的書,偷偷地看。她並沒有紅繩和銀卡子,只老老實實地梳著兩條麻花辮兒,文靜地坐在一旁,聽同伴們說丁明隊長。從她們口中說出來的丁明,直聽得讓人臉紅。姑娘家也不臊,只勁兒地說了,然後一塊兒捂著嘴笑。她也笑,只是那個笑是隨著別人的,她們笑她便笑,至於笑什麼,自己也不明白。
她們說:“哎,張曉薇,丁明隊長好像特別照顧你。”然後笑。
她說:“我是笨苯的人,什麼都不會,隊長怕我拖大家的後腿,才幫助我。”她們說:“哎,張曉薇,割稻子的時候為什麼他獨獨給你巾擦汗?”又笑。
她說:“我在他旁邊,自然就順道給了。”她們的笑聲更大了“還‘他’呢!哪個他呀?”她不依,只蒙了被子:“哎呀,你們好討厭!”被子裡藏著一顆釦子,分明的四顆釦眼兒,每一眼兒都好似在笑“他!他!他!他!”
“哎呀,你們好討厭!”被子外面如是學了一句,戲謔無比。
本是無邊無影的事情,卻叫這戲謔的一句當了真。她看“他”的眼神帶著些小女兒態的嬌羞了——總是臉紅;他也總是傻呵呵地瞧著她笑,不說話,手何處放都不自在,只伸了一隻上去,抓抓頭。
那個飢謹不堪的歲月裡,幾乎每個人都是一律的白褂子,藍咔嘰布褲和一雙解放鞋。雖然是老老實實地梳著兩麻花辮子的張曉薇,不論怎麼打扮,似乎都特別扎眼。丁明從一群人中一眼便可以把她的身影從許多個白褂子裡揪出來,烙上某個印記,藏在心裡。
媽來給他送東西,他便悄悄扯著媽的衣襟,指給她看:“那個姑娘俊不俊?”媽有些發矇的眼睛,樂呵呵地說:“俊!”
“說給你當兒媳婦呢?”
“自然是好的。”兒子看中的,老太太雖然不言不語,卻也暗暗備下了。陳年的大樟木箱子,最底下用布裹了一層又一層的,顫顫地打開,老頭子抗美援朝犧牲的撫卹金,她沒敢動,只留著給這個遺腹的兒子取房好媳婦,安穩過子。
她請來了丁家村的村長丁鐵生,煩他去託個媒,說和這件事情。老太太捧著一本紅寶書,雖然不識字,卻也說得頭頭是道。她說:“主席讓知識青年與貧下中農相結合。這結合結合,不就是娶媳婦、生娃娃麼?我們家丁明是個苦孩子,從小爹就沒了,我一個人做不得主,還請他叔煩勞點個頭,我也好行事。”
“看上的是知青同志?”丁鐵生點點頭,用煙桿在鞋底上磕了一下,繼續著他的旱菸袋,吧嗒吧嗒作響。
“說是叫張曉薇,最不喜歡言語的那姑娘。前個兒我瞧了,模樣俊不說,子也平和。主要是孩子相中了,我這個做媽的也只有幫他備辦。可憐他還沒出生便沒了的爹,再看不見了…”老太太說著說著,淌下了淚。想著辦喜事不能提及先人,怕衝撞了。便不再言語,只抿了嘴,安安靜靜地坐了一會兒,又說:“他叔,你倒是給個話呀。我們孤兒寡母的,可全指望你了!”丁鐵生咂吧咂吧嘴,放下菸斗,說:“大嫂子,瞧您說的。這大侄子的事兒就是我的事兒,您給我辦,那是信任我。我保管您滿意就是了。”
“我就都給你啦。只要孩子高興,我就樂呵。要能再讓我抱上個孫子,阿彌陀佛,我就心滿意足了!”老太太笑了起來,將皺紋堆成祥瑞和平的形狀。那個沉甸甸的布包便放在了村長的手中,拍了拍:“他叔,我就麻煩你了。”
“看您說的,都是一家人,何必說兩家話。既然這麼著,這事兒我明天就去辦。”丁鐵生慎重地封起那個布包,小心翼翼揣在懷裡,飯也沒吃便去了。
村裡民風淳樸,只道是熱熱鬧鬧辦一場酒席,並不曾有誰注意過相關的法律證明。請些鄉里鄉親的大爺大叔大嬸子們來熱鬧了一番,便認做是成婚了。小倆口一塊兒過子,和和睦睦。託人去問了張曉薇,她只道是家裡並無父母了,只有個姨媽,也不大做主。只問她願不願意,姑娘便紅了臉,不吭一聲。媒人只道是羞澀不言語,於是告訴村長說妥了妥了,一切都妥了。
張曉薇記得那天是個好子。黃曆上分明寫著“宜嫁娶”還想在被子裡再窩一小會兒,早有人上門來給她穿上前些子量身定做的一套衣裳。紅鞋紅襖紅褲,從頭到腳,人彷彿浸在了喜慶當中,燦爍燦爍的。她以前讀書時讀到一句“女為悅己者容”讀完了並不明白是什麼意思。今時今,她在小圓鏡前照著自己的模樣時,才知道“容”是“把容貌打扮的美”讓那個“悅己者”看著喜歡。
初識男女之情,她並不知道什麼是喜歡。她只知道自己看見“他”就臉紅心跳,身子暖暖的,熱熱的發燙,像是得了病,還不輕。不過只要“他”和自己說會子話,病症便會慢慢減輕,直到他把手放在頭頂上傻憨傻憨地撓著,這病就痊癒了。
他像是她的夢魘,她的病,她的——冤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