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尾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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嶽峰果然整治了一桌大餐，雞鴨魚，但凡古城蒐羅得到的菜，擺了滿滿一桌子，很有點僧少粥多撐死僧的覺。

季棠棠要拿錢給他，嶽峰只是不要:“窮家富路，你一直在路上，留著自己用吧。”季棠棠不答應:“嶽峰，我錢夠的。”嶽峰笑了笑:“你能有多少？無非是你爸媽留給你的那些，你要真的百萬豪富，早就進出包車星級酒店了吧？你這麼坐吃山空只出不進的，能省就省點吧。”他都這麼說了，再推辭顯得特見外，季棠棠只好把錢收回來:“讓你說的我這麼可憐，好像接下來，我就該沿街討飯了。”晚飯時，哥讓小米和石頭關了店門，大家一起圍桌而坐，只有神抱著一桶全家桶蹲在遠處的小馬紮上——看起來，經過艱苦卓絕的談判，神終於爭取到了全家桶的福利，但同時也遭到了哥的打擊報復:只能蹲小馬紮，不得入席。

但這一點也不影響神的好心情，他得意洋洋地一邊擠著番茄醬一邊高聲唱歌:“烤雞翅膀，我喜歡吃，我喜歡吃呀，烤雞翅膀…”相比較他的獨樂樂，這邊人雖多，氣氛卻沉悶，嶽峰並不提擺這桌酒的真實緣由，只說是為了十三雁的事，這一陣子大家都受了不少罪出了不少力，擺桌酒，算是犒勞。

這實在是個傷的序曲，小米先繃不住，碰杯的時候眼淚啪嗒啪嗒的掉，石頭拿袖子擦擦眼睛，問哥:“老闆娘死了，這客棧開不長了吧？”哥點頭:“雁子這房子是租的，看租期還有一個來月，接下來我也不幫她續了，這風月就做到這吧，你們倆也別擔心，我跟峰子談過，多給你們幾個月的錢，你們年紀還小，總能找到地方做的。”然後又轉頭看嶽峰:“雁子的東西我們拾掇拾掇，她身後沒人了，你挑幾樣留個紀念，剩下的，看小米和石頭要不要吧。”這話題，越說越叫人難受，季棠棠忽然想起紅樓夢裡《飛鳥各投林》那首曲子，裡頭說: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用不了多久，這個叫風月的客棧就不存在了，在這裡打工的人，曾在這裡落腳的嶽峰、哥還有自己，還有曾經發生在風月的故事，就會像是被大風颳散的沙子一樣，不知道會被吹到哪裡去。

落了片茫茫大地真乾淨。

哥給每個人杯子裡都斟上酒:“這杯敬雁子的，雁子沒過到三十歲，這輩子受罪的時候多，享福的時候少，雁子是個好女人，這輩子最大的遺憾就是沒遇到對的男人。下輩子投好胎，走好路，找個好男人，夫倆和和美美的，來，幹了。”每個人都舉杯，白酒入口澀的很，小米先嗆開了，嶽峰看著小米說了句:“女孩子都少喝點。”小米固執地搖頭:“雁子姐對我好的，這敬的酒不能短了。”季棠棠坐在邊上，沉默著小口抿著杯子裡的酒，酒桌上的話題跟她無關，她像是一個無關緊要的局外人——不過這樣也好，沒人硬要勸她酒，她靜靜聽著嶽峰和哥講十三雁的事情，頭一次知道原來十三雁年少失足，一個人偷偷去黑診所刮胎傷了身體，從此不能生育，家裡容不下她，她年紀輕輕就開始，飢一頓飽一頓，曾經半是為了生計跟了一個渣男好幾年，那人後來轉手把她給賣了，賣給湘西某個縣的黑社會頭頭，閻老七。

那時候，嶽峰和哥他們認識不久，跟著光頭的自駕車一起去湘西，晚上在野地裡起篝火紮營喝酒，喝完酒回帳篷，才發現自己的帳篷裡躲了個女人。

十三雁給嶽峰跪下，著淚求他救救自己，嶽峰當時也沒轍，出去找哥他們商量，還沒把事情代清楚，閻老七帶人牽著狗追到了，沒費多少功夫，就把十三雁給拖了出來。

閻老七是個仔細人，看到嶽峰他們是外地的，怕他們來頭大，沒難為他們，只是兇了他們幾句，轉頭就拿十三雁出氣，當著嶽峰他們的面拿子她胳膊，使的狠勁，一子下去就把十三雁的胳膊給打折了。

十三雁也硬氣，被打折了胳膊不哭也不叫，咬的嘴都爛了，只是抬起頭看嶽峰，嶽峰拳頭攥了又攥，到底沒忍住，一腳就把閻老七給踹飛了。

說到這時，哥看著嶽峰笑:“雁子也真識人，她怎麼就知道你心軟？說實在的，那時候她求我或者求光頭，我們都未必會動。”嶽峰敬哥酒:“我那時候衝動，帶累你們了，光頭被狗給咬了一口還幫我跟閻老七那幫人死磕，不過後來足足三個月沒理我。”小米和石頭第一次聽到這個故事，全然沒想到平裡那個風情萬種的老闆娘還有這段心酸往事，石頭問嶽峰:“峰子哥，那後來呢，閻老七沒找你麻煩？”哥笑起來:“怎麼不找啊，他當著人家手下的面打了閻老七，還把人家女人給帶跑了，是你的話，你忍得下這口氣？而且都是在路上跑的，託七託八，想找到峰子很容易的。閻老七後來找到人給峰子帶話，要麼人，要麼錢，開口要五萬，後來有中間人在裡頭說和，峰子出了一萬，是吧？”嶽峰淡淡一笑:“久之前的事了。”哥嘆氣:“也難怪雁子喜歡你，你背後為她做了不少事的。”就這麼邊喝邊聊，小米先有了醉意，緊接著是石頭，昏昏沉沉朝桌上一趴就睡著了，哥說話開始大舌頭，眼瞅著就差一頭栽倒了，一直心癢癢的神擠過來，舉著可樂要跟季棠棠碰杯:“小棠子，我能不能給你做個專訪啊？”季棠棠笑:“你要訪什麼？”

“鬼上身那事啊，”神討好地笑“你是第一當事人啊，我老早想找你作採訪來著，就是找不到你，跟老子說吧，他又罵我多事，好不容易等他喝醉了，小棠子，做個專訪行不？我會把你寫到我書裡的，用一大章寫。”季棠棠不說話，伸手拿過桌上起了蓋兒的一瓶白酒，挑釁似的擺到神面前，哥一張臉紅的跟大蝦似的，看著神嘿嘿直笑。

“我我我…我不行…”神嚥了一口唾沫“我一杯倒…”

“那隨便你，”季棠棠聳聳肩“為了學術研究，總得付出點代價的，你自己選。”對於神來說，學術研究永遠是第一位的，他抱起酒瓶子嗅了嗅，倒進肚子裡之前又跟季棠棠確認了一次:“專訪啊？”季棠棠給他吃定心丸:“專訪。”神放心了，一仰頭咕嚕咕嚕開始喝，咕嚕咕嚕到一半時，撲通一聲就栽過去了。

季棠棠嚇了一跳“一杯倒”只是耳聞，直覺是誇張的說法，完全沒想到真的會有人現身說法，想想覺得好笑，還擔心神是裝的，俯去推他:“哎，哎，真醉了？”神不耐煩地哼哼了兩聲，還了嘴上的番茄醬。

季棠棠樂了，問嶽峰:“神的酒量真的這麼差嗎？”等了半天，不見嶽峰迴答，回頭一看，不覺都愣了。

不知道什麼時候，嶽峰已經醉了。

剛剛還是那麼熱鬧的場合，現在忽然就冷清下來了，季棠棠呆呆看著嶽峰，心想:到底是千里搭長蓬，沒有不散的宴席。

——————嶽峰其實沒有完全醉倒，他頭暈暈的，有點難受，就枕著胳膊趴下了，季棠棠問他話的時候，他聽到了，沒有立刻答她，等難受勁兒過了想說話的時候，才發覺周圍安靜的有點嚇人，忽然就反應過來:棠棠以為我醉了。

這麼想的時候，心裡有點空落，又有點釋然:這樣最好了吧？不然跟她兩兩相對，要說些什麼呢？該代的都代了，不該代的說了也是廢話。那就這樣了吧，她走了，一切也就都結束了，生活會回到以前的軌跡上，那扇通往血腥的、詭異的、無法理解的事情的門，也就徹底向他關上了。

他聽到輕輕的上樓的聲音，過了一會，又是下樓的聲音，下樓的聲音重了許多，她應該帶著行李下來了，緊接著，她就在他面前停下來了，似乎一直在盯著他瞧。

嶽峰忽然就很希望季棠棠已經發現了他在裝醉。

但是她沒有，末了，她只是輕聲說了一句:“嶽峰我走了啊。”只是很普通的一句話，說的他眼淚都快下來了，酒勁終於上來，太陽突突的疼，他聽到了關門聲。

關門聲很輕，心裡突然就空了一塊，他繼續趴著，似乎這樣就可以說服自己自己確實是醉了，腦子越來越清醒，能清晰分辨出幾個人的呼，哪一個滯重，哪一個輕柔。

但是沒有她的了，她從他們的世界裡，離開了。

想清楚這一點，心裡堵的異常難受，嶽峰撐著桌面抬起頭，看到桌上幾瓶剩的白酒，想也不想，抓起一瓶就往碗裡倒，一瓶倒不滿，擱下了又去拿另一瓶。

哥在對面叫他:“哎。”嶽峰嚇了一跳，他愣愣看了哥一會，忽然就憤怒了:“你裝醉啊。”哥很平靜:“你不也一樣。”嶽峰被他噎的說不出話來，恨恨看了他一陣子，忽然覺得面前這個人討厭到無以復加，他把面前的酒瓶子一推:“懶得跟你說，我睡覺去。”說著起身就走，哥在背後喊他:“哎，峰子。”嶽峰心裡的火突突的，就想借地兒撒出來:“你妹的，又怎麼了？”

“你要真捨不得，去送送她吧，反正以後也見不著了，送一送不妨事的。我也不知道這丫頭到底幹什麼的，不過看起來，她這種一個人到處漂的子還會過很久——這麼晚了，去車站這段路，就別讓她一個人走了吧。”嶽峰膛劇烈起伏著，末了齒縫裡迸出幾個字:“老子沒捨不得！”哥沒理睬他，起身收拾桌上的背叛狼藉，碗碟碰撞之間，慢說了一句:“這又不是跟誰打賭，捨得捨不得，你自己知道，既然沒捨不得，就上樓睡覺去唄，發什麼橫呢。”——————季棠棠原本是打算直接去車站的，但是不知不覺，就走到了夏城門口。

還沒有到半夜，正是酒吧生意最好的時候，燈火通明，人影憧憧，有音樂慢慢飄出來，是本電影《人證》的曲，《草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