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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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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躍文:一個國家或民族缺乏良好的宗教傳統,肯定是件遺憾的事。但是,人類早已走過了神矇昧期,現在再要往某個民族意識深處重新植入某種宗教,無異痴人說夢。時至現代,那些落後的亞洲國家只有依靠先進的政治文明,才可自我救贖。

這個話題太大了,不是我有能力涉及的。我倒是胡思亂想過人類神建設過程當中對體的背叛和逃避。人的身與生俱來,人之為人的一切可能,首先都是因為有了體。人的靈魂神,喜怒哀樂,你是愚昧也罷,智慧也罷,都必須以人的體為載體。沒了體,便如水澆火,青煙散盡,惟餘冷灰。神依託體而存在,早已是現代科學的常識。但我們回首人類心靈史,卻是一部不斷蔑視體、仇視體、背離體、戕害體、忘卻體的歷史。人類真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他們逃離體,往何處?人的荒誕在於:大多時候,他們總是蔑視和背叛自己所固有的,嚮往自己沒有的,甚至不可能有的。他們的內心永遠有一種超越和解脫的渴望,一種尋找生命價值和意義的焦慮。

伊渡:人類必須承認一些假定的前提才能心安理得,不然真沒法活下去。比如人類知道沒有上帝,也要創造一個上帝。為什麼?因為人類需要上帝。人活著的意義也是如此,我們必須首先承認生存是有意義的。因為生命僅僅誕生於偶然,無所謂高貴意義。宇宙間,由於極偶然的原因誕生了這麼一個適應生命存在的地球,又由於極偶然的原因滋生了種種原始生命,仍然由於極偶然的原因人類進化出來。也就是說,人類極可能不存在,或者極可能是另外一副模樣。既然如此,人類自命的使命哪裡來的呢?

王躍文:造化創造了人的體,也創造了人的思維。可思維偏偏想離開體,飛昇到另一個空靈的境界當中去。世世代代困擾著人類的這種靈魂相對體的無望掙扎,究竟緣何而起?別的動物也同我們一樣因為體而焦躁不安嗎?又是誰獨獨給人類設置了這樣的宿命?或者,真有一個上帝嗎?人類的命運不過是上帝設置的一個遊戲?人類的生活永遠在別處。這讓我想起魯迅先生曾尖刻地諷刺過的那種人,他們拼命拔著自己的頭髮想離開地球。可是千百年來,人類一代一代確實在做著拔著頭髮想離開地球的事。從這個意義上說,人類註定是一種絕望的動物。

有次看電影《阿拉伯的勞倫斯》,聽那位英國的勞倫斯對滿懷好奇心的土耳其土著人說,我來自一個富裕的國家,那裡的人都很有錢。我很慨:中國人從來就沒有真正富裕過。有人分析中國貧窮的源,列舉了很多原因,包括戰爭頻仍、政治腐敗、科技落後、國運不昌等等,我想還有個重要原因,就是中國文化中對體的蔑視和排斥。人有物慾和慾,天經地義,可是,中國傳統文化偏偏重義理而輕物慾,這是相當虛偽的。統治者自己享受著優厚的物質生活,卻張口閉口仁義道德,甚至告誡老百姓不要看重物質利益,就更加假仁假義了。

蔑視體物慾“文革”時期達到巔峰。所謂艱苦樸素,直接成了不要物質利益、只要思想覺悟。當時有的幹部偶爾置了新衣服,得特意縫上兩個補丁。沒有物質利益的嚮往,哪來的創造動力?貧窮就是很自然的了。

追尋這種荒唐的政治理念的歷史文化源,就在於神一直夢想著逃離體。中國的文化裡面,人為什麼如此害怕自己的體?靈與一定勢不兩立的嗎?東郭先生曾經問莊子,你所說的至高無上的“道”在哪裡呢?莊子說,道無所不在,在螻蟻,在雜草,在爛瓦,在屎。既然如此,莊子為什麼又非要人們形如槁木、呆若木雞、心無所懸、坐化忘機呢?難道非如此不能悟道?人類體的豐富覺,它給予人的愉悅和痛苦,難道不是大化和自然的一部分嗎?可莊子言下之意,道無所不在,卻惟獨不在人的體內!中國的哲學家至少從莊子開始,就把體忘得乾乾淨淨!

伊渡:中國古人所說的“物”和“我”通常是兩個對立的哲學概念,而其中的“我”通常又是指神的我,而非體的我。

王躍文:也不盡然。我覺得中國哲學家並沒有把體忘得乾乾淨淨,而是認為體是萬惡之本,滅掉體慾望和覺,才能滅掉惡。

康德說過,有兩樣東西,我愈經常愈持久地思索,它們就愈使我的心靈充滿始終新鮮的不斷增長的景仰和敬畏。康德說的這兩樣東西是什麼呢?他說,那就是在我頭頂的星空和我心中的道德法則。

中國文化中,康德說的那種心中的道德法則,也就是孟子所說的“人皆有不忍之心”孟子打了一個比方,一個小孩兒落井了,看到的人不免驚駭,油然而生惻隱之心。這種惻隱之心,不是因為想和小孩兒的父母搞好關係,不是想在鄉鄰中博得見義勇為的美名,也不是因為孩子呼救的聲音刺耳難聽,確實是因為心中有所不忍。孟子說,無惻隱之心,算不上人;無羞惡之心,算不上人;無辭讓之心,算不上人;無是非之心,算不上人。惻隱之心,是仁的萌芽;羞惡之心,是義的萌芽;辭讓之心,是禮的萌芽;是非之心,是智的萌芽。孟子說的這四種萌芽,就是人中的善。善是與生俱來的,在人的內心自然生長,像小樹長成大樹、花苞開成花朵。只要聽憑善的本滋長,人皆可以為堯舜。

王躍文:是的。這善是寄居在哪裡的?身體髮膚自然受之父母,人的善受之哪裡呢?孟子說,善來自於天。他說的這個天,不是自然界中與地相對的物質的天,而是意理之天、道德之天。馮友蘭先生認為,孟子所謂的天,就是一個由道德主宰的宇宙,人間的道德原則就是宇宙道德在人身上的體現。

伊渡:按照孟子這種說法,靈可是一體的呀。人由父母所生,善由天所受。也就是說,人一來到世間,他的身上就有著善的本

王躍文:表面看來是這樣的,似乎人的體和人渾然一體了,人的體和宇宙道德第一次連在了一起。這是貫穿中國文化始終的天人合一思想的開端。孟子說,吾善養吾浩然之氣。什麼是浩然之氣?按孟子的說法,它是一種宇宙之氣,超乎人的道德之上,至大至剛,乎天地之間,上下與天地同。然而,這種浩然之氣同樣可以養在人的心裡、運行於人的身體和行為之中,最要緊的它必須寄居於人的體之上。

伊渡:孟子的浩然之氣只能存在於什麼樣的體上呢?或者所謂體並不重要?重要的僅僅是心靈?

王躍文:我想到了蘇格拉底。蘇格拉底生活在古希臘,他的身體就與常人不同:面孔酷似野獸,體魄異常強健。宴會上,他是鐵打的漢子,一個力無比充沛的人。睏倦和烈酒對他毫無影響。每當人們爛醉如泥、酒量最大的人也被折騰得疲力竭之後,惟有他可以從容地揚長而去,繼續到廣場上去槍舌劍,駁倒他的對手。

據說,蘇格拉底對嚴寒的非凡抵抗力也讓人驚訝。寒冬天氣,人們躲在家中閉門不出,還得穿上羔羊皮襖,裹上氈子,蘇格拉底卻依然穿著平時那件大衣,赤著腳出門,安然行走在冰雪之中。路上的士兵們對他側目而視,以為他是以此來故意嘲笑他們在寒冷麵前的畏縮的。

蘇格拉底強健的身與他令人生畏的智慧難道不是相互依存的共生體?捷的思維必須要有強健的體才能承載。有時,蘇格拉底黎明即起,筆直地站在那裡苦苦思索。中午到了,人們議論紛紛,說他從黎明開始就站在那裡思考問題!夜幕降臨,好奇的人們吃過晚飯,把臥搬到外面,觀察蘇格拉底的動靜。他們看到蘇格拉底竟這樣沉思著呆立了一夜!太陽昇起了,蘇格拉底對著太陽,虔誠地做過禱告,然後離去。

伊渡:也許我們可以說,蘇格拉底如果沒有如此強壯的體,他那卓然超群的神就沒法產生。

王躍文:好像是南懷謹說過,印度自古誕生哲學和宗教,就因為它地處亞熱帶,野生水果很多,人們吃食不愁。他們幾乎不用勞作,就可以吃飽,然後坐在菩提樹下冥想,於是就誕生了哲學和宗教。我們沒有必要把這種說法當成嚴謹的學術結論,但可以肯定的是人們起碼要保證體的溫飽,才能談得上神。愛斯基摩人生活在苦寒的北極圈內,必須吃盡苦頭才能填飽肚子,才能保暖身子。我沒有聽說愛斯基摩人那裡誕生了哲學和宗教。

我們無從知道孟子的體生活,不能想像他是在怎樣一具體中涵養他的浩然之氣的。儘管孟子及其弟子共同著有《孟子》七卷,但其中對孟子世俗的體生活卻鮮有記載。然而,從《孟子》的一些篇章中,我們仍略許可見孟子對體的態度。孟子說,理義讓我的心愉悅,就像食飽我口福。從孟子的這個比方,我們知道他是承認體需要的。他更明確地認為,口喜美味,耳喜美聲,目喜美,四肢喜安逸,這些官喜好是先天的,屬於天命。天命的存在是合理的。孟子游說齊宣王實行王道,齊宣王推脫說,不行啊,寡人有疾,寡人好。孟子馬上說,沒關係,只要你照顧到老百姓也有同樣的求就可以了。

伊渡:看上去孟子好像很重視人的體生命,可其實又並不如此?

王躍文:是的。孟子輕視官的慾望,而極端重視心靈的“人”孟子說的人,並不包括人本能的體需要,而獨指人之“善”即所謂人中的仁義禮智。他認為就是因為有了仁義禮智,人才區別於禽獸。所以他說,人之所以異於禽獸者幾希!庶民去之,君子存之。求則得之,舍則失之,是求有益於得也。孟子極其強調人的個體對理追求的重要,甚至主張“捨生取義”他生動地說,魚我所也,熊掌亦我所也,二者不可得兼,舍魚而取熊掌者也;生亦我所也,義亦我所也,二者不可得兼,捨生而取義者也。孟子在這裡作了選擇:義重於生,高於命。孟子眼裡的靈與雖不是水火不容,卻是輕重判然。

“文革”的時候,我們村有個老人,天寒地凍,還在參加勞動。縣委書記看見了,上前親切地詢問:老人家,你多大年紀了?老人回答:七十二了!縣委書記非常動,又問:你這麼大年紀了,還積極參加勞動,為的是什麼?老人回答得很乾脆:為嘴巴!縣委書記非常失望,不再問下去了。因為他需要的答案是:為革命。縣委書記得到老人這麼低級的回答,沒有把那老人打成現行反革命,已經很人道了。

從孟子開始,到這位縣委書記,中國哲學走的是一條重靈輕,直至存天理滅人慾的道路。按照現代心理學的說法,人的求產生於匱缺。人們缺少什麼,就想得到什麼。孟子重靈輕,重輕命,難道是因為他的體生活沒有產生匱缺?孟子雖然也曾周遊列國,推行王道遭到冷遇,但齊宣王對他一直優待有嘉。他當時住的地方,齊宣王專門為他開康莊之衢,高門大屋,相當尊寵。孟子的膳食肯定也不錯,甚至可以選擇於魚與熊掌之間,營養應該不成問題。

伊渡:應該說,孟子不是沒有慾望,而是優厚的物質生活滿足了他的慾望。

王躍文:對呀。孟子活了82歲,在那個時代是相當長壽的。由此可見,他的體很好地承載了他養其浩然之氣的使命。但是,他好像並不自己的體。

伊渡:我猜想,孟子的身體應該是很健康的。如果他老是牙痛、失眠、胃痛、高血壓,得他不得不重視他的體,可能他又有另外的哲學觀點了吧?這種人往往會成為厭世者。

王躍文:與孟子同代的學問家莊子是一個追求快樂的人。他有時靠借米度,有時以編草鞋為生。他做過漆園小吏,可是沒幹多久就歸隱了。顯然,莊子追求的不是物慾滿足的快樂,不是官的快樂;他的快樂恰恰是要忘卻體、泯滅覺。莊子的快樂是在宇宙間的逍遙遊。他的逍遙遊有“有待”與“無待”之分。

“有待”的逍遙遊就像那隻大鵬,翅若垂天之雲,一怒而飛,絕雲氣,負青天,水擊三千里,扶搖直上九萬里。這是何等的力量與自由,可謂逍遙矣。可惜,它的自由不是絕對的,必須“有待”所謂“有待”就是有所依託,大鵬鳥的飛翔依賴於海嘯帶起的大風。所以大鵬的快樂也只是相對的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