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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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渡:看你有些中短篇小說,如《很想瀟灑》、《天氣不好》、《蝸牛》,我隱約覺到某種很強的自傳彩。你小說裡的官場小人物,永遠是那麼謹小慎微、患得患失、孤獨痛苦,他們永遠在堅守與放棄間遊移,在自尊與自卑間掙扎,在惟我獨醒與難得糊塗間徘徊。可以把這種情緒看成你自己的心路歷程嗎?
王躍文:你說到的是我早期的小說,那裡面的確有很強烈的自傳彩。不過那不是我的生活自傳,而是心靈自傳。官場小人物是卑微的,他們想要發達,必須放棄自我,甚至忘掉自尊,參與到遊戲當中去。而這些小人物往往剛從大學畢業不久,涉世不深,原本對社會充滿幻想。他們會發現社會同老師在課堂上講的完全是兩碼事。我聽很多剛畢業的大學生說過,他們快畢業的時候,老師鄭重其事地向他們推薦《國畫》。老師們用心良苦,就是想讓學生早點兒通過我的小說認識社會,免得走出校門之後遭遇太多的失望。
伊渡:我可以告訴你,我也向學生推薦過你的《國畫》,在他們臨畢業的時候。
王躍文:謝你介紹我的小說。一九九九年下半年,《國畫》剛出版不久,我收到北京某科學研究機構一位年輕學者的來信。他說看了我的《國畫》,非常灰心。他說為了自己研究的這個領域能夠趕上國際先進水平,他成天埋頭在實驗室和北京圖書館,非常辛苦。但是看了我的小說,方知現實竟然如此!他懷疑自己的研究還有沒有必要再繼續下去。
我本來沒有給讀者回信的習慣,因為沒那麼多時間每信必復。也因為懶吧。但是,看了這位年輕學者的信,我真是嚇了一大跳。我不希望自己的小說收到如此消極的效果,它竟然有可能毀掉一項科學研究,毀掉一位年輕學者的前程。我馬上回了信,大概是告訴他對現實要有起碼的認知和心理承受能力。我還引用了一首歌曲的歌詞,現在記不完整了,大意是這樣的:在那高高的天上,有著太陽和月亮。當太陽下去的時候,月亮就會升起。孩子啊,你不要悲傷,這個世界就是這樣。只要心中充滿希望,人間處處都有天堂。
我很欣,那是位真誠、純樸的年輕學者。他馬上回信,讓我放心,說他看了我的小說,更加成了,他會繼續做好自己的研究工作。
一個成和正常的社會,不會掩蓋事實與真相。成的民眾,也敢於正視事實與真相。民眾如果總是被蒙和騙,就永遠成不起來。成的民眾,他們是理的,明辨是非,不會盲從,不會偏執。
回到你提出的話題,所謂官場小人物。官場小人物面對的是強大而固化的現實,大多數時候,他們除了隨波逐,別無選擇。
“多年的媳婦熬成婆”這句俗話,可以作為官場小人物成長的生動比方。官場小人物在做媳婦的時候,備嘗艱辛和屈辱。他們的心理興許是非常複雜的。他們也許會想,自己一旦熬成婆了,絕不會像眼前這些領導一樣,一定要好好兒對待下屬,一定好好兒幹番事業;或許他們又會因長期受壓制,形成強烈的報復心理,一旦真的掌權,就比原來的婆婆更加難以伺候;更多的時候,做媳婦的官場小人物什麼都不想,只是瞪瞪地混著,子久了,有朝一熬成婆婆了,婆婆身上應有的所有壞病,他們也都有了。
中國的婆媳關係今後會怎麼演變,我不清楚。但從我父母輩以上的婆媳關係看,鮮有和諧的。再溫順的媳婦,一旦熬成了婆婆,都會刁鑽刻薄。她們必須把自己年輕時受過的苦難,強加到媳婦身上。但是,一個家庭,媳婦總能熬成婆的,只是時間問題。而官場上的小媳婦,未必都能熬成婆,更多的人是終身都當小媳婦,充其量是小媳婦混成老媳婦。所以說,我早期小說中宣洩的那種情緒,在官場是很有代表的。
伊渡:真這麼可怕?我慶幸自己沒有呆在官場。我曾經也有過廁身官場的機會,卻本能地到那種氛圍與我的本格格不入,趕緊身而退。我現在想來,自己當時真是太明智了。
王躍文:你的確明智。官場裡當小媳婦,最要緊的是做低伏小。謹小慎微、誠惶誠恐是官場小媳婦的普遍格。誰違背這條,註定沒有好命運。
我曾把一個真實細節寫進小說,那是發生在我一個人身上的故事。我們縣財政局有個幹部,當年下鄉勞動的時候,放了個響,便高聲呼喊:同志們,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列主義!結果,他為這個付出的代價是判三年徒刑。放個而坐三年牢,這在人類歷史上只怕是沒有先例的。
當然這是發生在“文革”期間的故事。現在情況如何呢?我有個人,五六年前是某市一個部門的負責人,要找書記彙報工作。他連喊了幾聲某書記,某書記沒聽見。因為他同某書記平時還算隨便,就直呼其名,某書記這才聽見了。這下可好,此人竟敢當著眾人面直呼某書記的名字,簡直大逆不道。某書記是個鐵腕人物,整人不過夜的。就在當天晚上,這位書記同市長在電話裡通了氣,就免去了那位膽大包天的部門負責人的職務。當然,免職理由可以隨便捏造幾條。封建時代也只有皇帝和自己父親的名字需要避諱,而我這位人就因為喊了一次領導的名字,就在官場上一蹶不振。
官場中人必須保證自己在領導那裡有個好的看法。我曾在《國畫》裡調侃,中國最大的法律是看法。這不是瞎說。也許有人聽我說起這些瑣碎沒有意思,也許有人為了維護某種東西而提出反駁,那麼就讓他成天直呼他的領導的名字試試!
伊渡:既然官場的生存環境大多像你所描寫的那樣,為什麼還有那麼多人汲汲仕途而樂不知返呢?
王躍文:利之所在,趨之若鶩。目前中國官場仍然主導甚至壟斷著社會資源的配置。相對來說,官場中謀事,利益最大,風險最小。就拿鄉鎮幹部來說,很多地方鄉鎮財政十分緊張,幹部工資都兌現不了,可是並沒有幾個鄉鎮幹部願意離職另謀生路。我也見過很多基層幹部拿著很低的工資,幹著很辛苦的工作。基層的確有很多兢兢業業的幹部,我向他們致敬。但不管怎樣,當幹部總體上要比其他很多職業好。越到上層機關,幹部待遇越好。如果有個一官半職,更不消說了。如果當了官而又能獅子大開口,子就更好過了。官做得更大些,張嘴氣山河,跺腳地動山搖,那份飄飄然,就不是普通百姓能夠想像的了。
伊渡:但是,能做官的畢竟是少數,能做大官的更加是少數。絕大多數幹部只能在官場上庸碌終身。
王躍文:這就是那個西方寓言所說的,潘多拉盒子裡還留有希望。官場上,升官的希望引著所有的人,他們願意為此付出任何代價,包括努力工作、小心做人、拍馬奉、投機鑽營、賄賂上司,等等。可悲的是很多人雖然如願以償,卻喪失了人格和人。幾乎有個規律,凡是拿錢買來的官,必然貪得無厭;凡是當孫子討來的官,必然欺壓百姓。有媒體披,廣東省番禺市前公安局局長因貪汙鉅萬而被判極刑,可他在遺書中追悔莫及的卻是這兩大憾事:一是曾經花天酒地,卻沒有喝過路易十三,家裡有幾瓶卻被抄家時沒收了;二是在香港等地出入那麼多高級場所,有錢,也有資格,卻沒去住過總統套房。人墮落到這個地步,真是荒謬絕倫!
我在小說裡更關注的是殘酷的現實對人的淘空和戕害,而不是簡單地揭所謂黑幕。比方貪官一倒臺,身邊嘍囉一窩兒端且不說,他們的家人都會牽連進去。我吃驚的是他們全家男女老少貪汙犯罪,居然可以其樂融融地生活在一起。全家都是壞人,生活在一起怎麼就不彆扭?我的這種疑問顯然是迂腐可笑的。他們不但不覺得彆扭,只要沒有東窗事發,他們都以高等人自居,成天白著眼睛看人哩!每見報端披某某貪官落馬,兒老小盡數入獄,我眼裡所見更多的是發生在他們身上的人悲劇。
伊渡:你在這裡悲天憫人,嘆他們身上的人悲劇,可是他們自己並不這麼看。他們最多恨自己不走運,那麼多貪官平安無事,自家卻翻了船。
王躍文:你說得有道理。官員及其家人們長期高高在上,他們身上的優越早已模糊掉了起碼的道德原則。這種情況中國古來如此。《紅樓夢》裡面寫賈府抄家之後失盜的那些情節,就很像寫現在的事情,極有意思。賈母死了,賈府上下都去了鐵檻寺,只留惜、賈芸和幾個家人守園子。鳳姐正害著病。結果,奴才周瑞的乾兒子何三糾集盜賊進園偷東西。賈政聽人來報信,頭一句就問:失單怎麼開的?知道家裡還沒有向官府開失單,賈政這才放了心,說:還好,咱們動過家的,若開出好的來,反擔罪名。讀著這節故事,最耐人尋味的是賈府上下都知道如何報失單是件大事。賈府才被抄過家,再有好東西被偷了,麻煩就大了。因而,不管文武衙門的人如何催促,賈府的家人都推說被偷的是老太太的東西,掌管這些東西的鴛鴦又隨老太太去了,只有等回了老爺們才好報去。
伊渡:《紅樓夢》裡面寫賈府的貪很隱晦,甚至讓人發生錯覺,以為他們家風清白。裡頭寫到賈政有回派到外地做官,因為太清廉了,跟去的奴才撈不著好處,都不願幹了。
王躍文:不然為什麼叫“假政”呢?賈府肯定有貪汙之罪,不然何以招抄家之禍?不過曹雪芹寫小說,話通常不往明裡說的。但是,貪汙並不妨礙賈府門庭之榮耀、道德之優越。賈府乃功勳之後,世襲爵祿,往來於王侯,酬對於官宦,言必家國大事,或稱浩蕩皇恩。儼然清白世家,仁德詩書相傳。那賈政更是莊敬方正,同僚膺服,士子仰慕。賈政作為朝廷高級幹部,教育兒子極是嚴厲,寶玉只要聽得老爺叫他,兩腿就會打顫。這種尊貴門第的男女,正眼不看人的。他們比別人高貴。遇著下人偶有小錯,就打他一頓,攆出園子了事。
拿迂闊的眼光看,賈府既然是貪汙之家,便不是什麼好人,有何面目人模人樣呢?古代有株連之法,的確過於苛嚴了。但如果要向貪汙之家開罪,株連還真有些道理。家中有人做官,貪汙錢財,自然是全家老小都知道的。卻不見誰檢舉。自家老子或丈夫、子、兒女私公款,索人賄賂,全家窩在一起,心安理得花著骯髒錢,其樂陶陶。所以嚴格地說,賈府就是貪汙之家,老少都是壞人。可他們居然可以相敬相愛,活得那麼自在。相比之下,賈府裡那些下人,無非只是上夜時吃個酒,或背後說過主子幾句話,股便要挨板子,真是冤枉。他們其實比老爺太太們乾淨多了。
伊渡:不過我也聽說過個別貪官是自己夫人檢舉的,那是因為丈夫養了二,她想教訓教訓。不料,一檢舉,出了大麻煩。她沒有想到自己丈夫的貪汙問題那麼嚴重,結果得家破人亡。我聽說過幾起這樣的案件,做子的事後都追悔莫及。
王躍文:那就讓壞人們好好兒窩在一起吧。我並不認為親人反目成仇是好事,要緊的是親人之間應有相互的道德約束。不要就只有等到一家人都爛透了。
壞人們可以好好地做一家人,這筆賬只怕要算在孔子頭上。《論語》裡說了個故事:葉公對孔子說,我們那地方有個人很正直,他父親偷人家的羊,這個人向官府證明他父親的確偷了。孔子聽了卻不以為然,說:我們那地方所謂正直同你說的標準不同,父親替兒子隱瞞罪過,兒子替父親隱瞞罪過,這樣做才是正直。也許孔聖人的哲學太深奧了,枉直可以顛倒?世人自然聽孔子的,而不會聽葉公的。中國人未必人人都讀過《論語》,卻都自覺遵循著孔子聖訓:“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我很佩服曹雪芹的功夫,他寫賈政這位朝廷高級幹部,並無半字貶損,甚至還讓人覺得溢美。但只一句話:“失單怎麼開的?”這位高級幹部“假正”的嘴臉便出來了。
伊渡:我從媒體報道上發現,中國對貪汙腐敗官員判罪的尺度似乎彈大了些。有的貪汙受賄幾百萬就殺掉了,有的鯨千萬以上仍可活命。
王躍文:具體法律問題我說不清楚,或許刑不上大夫吧。舉個例子:浙江有個村,村裡召開十九個人的幹部擴大會議,因為放在西湖邊的國賓館開會,成為備受媒體關注的腐敗案件。五天的會議,開支四萬三千多塊錢。我算了一下,人均每天開支四百五十八塊錢。結果,有關責任人都受到處分,包括撤消村支部書記職務,所有開支予以清退。也就是俗話說的,吃進去的你要吐出來。我並沒有替這些村幹部鳴不平的意思,他們大手大腳花著農民兄弟的血汗錢,真的太荒唐了。但是,憑良心說,同很多會議比起來,尤其是同很多高級會議比起來,這些村幹部花的錢並不多。問題在於村幹部同國賓館,反差太大了。村幹部是沒有資格去國賓館開會的,你去了本身就是問題,不用說你還花了那麼多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