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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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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懷鏡馬上意識到應該走人了,站了起來躬著身子說:“秘書長您休息。”小伍忙站起來說:“朱處長二位好走。”朱懷鏡朝她笑笑,本想說句你在這裡好好幹,可見這光景就覺得此話多餘了。

朱懷鏡取上一次的教訓,出來了就沒有再說什麼,帶著李明溪只低著頭一聲不響下樓。走了好長一段路,李明溪突然沒頭沒腦地問:“柳秘書長的夫人還這麼年輕?”朱懷鏡一時愣住了,說:“那是他家保姆哩!你這木魚腦殼,我才是自己找事做哩!你的畫展,得由我負責籌劃了。這是你的事,我也沒辦法。”李明溪嘿嘿一笑,轉身走了。

朱懷鏡卻習慣地伸出手來,可他的手只好就勢在空中劃了一個弧,演變成了搔頭的姿勢。

他一時腦子裡像有許多東西要想一想,沒有馬上回家去。他徑直去了辦公室。進了辦公室,首先想起的卻是同玉琴通電話。電話通了,玉琴平淡地喂了一聲,聽出是他,語氣高興起來,說:“你今天是不是很忙?一天都沒給我電話。”朱懷鏡今晚也不便過去,就說:“出了那麼大的事,你知道的。我正在辦公室加班。今天皮市長和柳秘書長都找我談了,要我去財貿處當處長。”玉琴說:“我怎麼勞你呢?”朱懷鏡就笑了說:“你說呢?”玉琴明白他的意思了,就說:“不跟你說了,你好好加班吧。別太晚了,早點休息。”放下電話,朱懷鏡覺得還有什麼事。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該是柳秘書長夫人住院的事。應該去醫院看望一下。問題是怎麼去看。上次為祝賀皮市長二公子赴美國留學送了兩萬,按職論級,等而下之,看望柳秘書長夫人應送上一萬塊。他心裡猛然跳了一下。

這個數目對於他來說的確太大了。回家的路上他想,還是送五千吧,只是住個院,況且她是常住院的。

香妹還沒有睡,一個人在看電視。見他回來了,她也不怎麼熱乎。上了,兩人閒話一陣,氣氛好些了,朱懷鏡就說起了去看望柳秘書長夫人的事。香妹聽說又要破費五千塊錢,她一把坐了起來,任朱懷鏡怎麼說她就是不答應。朱懷鏡就發火了。他一火,香妹就爬了起來,賭氣取出存摺扔給朱懷鏡,說:“都給你,任你怎麼送!”氣呼呼地去了兒子房間睡。朱懷鏡伸手拿起存摺,握在手裡。存摺冰涼的,一股寒氣直躥他的全身。他閉著眼睛,體驗著一種近似悲壯的情緒。存摺在他的手心被捏得發熱了,他的心情也就平靜了。

劉仲夏聽見了朱懷鏡開門的聲音,過來跟著他進了辦公室,在他對面坐下來,說:“懷鏡,同你商量個事。快到節了,同志們都盼著早點發福利。我的意思,今年是不是多發一點?我倆就統一個意見。不過我想多做幾次發,免得太顯眼了。今天先發兩千吧。上面又發通知下來了,止年底濫發錢物突擊花錢。通知是年年發,票子也年年發。

就我們辦公廳的規規矩矩,發個幾千塊錢還做賊樣的。”朱懷鏡便嘆道:“是啊,我們是首腦機關,什麼事都講究影響。外面那些單位,誰還講影響不影響?只要是票子,就敢往包裡!”兩人便慨了一會兒政府首腦機關的形象問題,認為形象的確太重要了。誰叫你在首腦機關工作呢?在這裡工作你就得捨得犧牲。劉仲夏坐了一會兒,說聲你忙吧起身走了。不一會兒工夫,小向笑眯眯地發錢來了。小向一走,朱懷鏡忍不住掏出錢夾,數數里面的票子。昨天小熊給的三千塊還沒有動,剛才發了兩千,原來自己還有五百來塊,一共有五千五百多塊錢。就拿手頭這五千塊錢去看望餘姨算了。

他見這會兒才十一點多鐘,又沒有什麼事做,就想幹脆去醫院看一下餘姨。餘姨斜靠在上坐著,顯得很孤獨。頭只有一個茶杯,沒有鮮花。她沒有馬上認出朱懷鏡,表情漠然。朱懷鏡微笑著躬下身子,說:“餘姨,您好!我才知道您住院了,今天才來看您。”餘姨眼睛一閃,笑道:“你們那麼忙,不敢驚動你們啊。”朱懷鏡覺餘姨好像仍然沒有想起他是誰,就索自我介紹:“餘姨想不起來了吧?我是綜合處的小朱啊。”餘姨忙擺擺手,說:“哪裡啊,我記得你。”說了一會兒閒話,餘姨說:“小朱,請你幫個忙,扶我躺下。我剛才請別人幫忙坐起來的,等會兒又要麻煩人家幫我躺下去,不太好。”朱懷鏡忙起身來扶余姨。他手一觸著餘姨的身體,心裡猛然一驚,幾乎要打寒顫。餘姨的身體疲沓而冰涼,沒有一絲生氣。她顯然很虛弱,就在躺下去這會兒工夫,額上就滲出了虛汗。朱懷鏡心細,見頭有面巾紙,就扯了一張替餘姨揩了汗。餘姨像是被動了,臉龐紅了一下。她問了朱懷鏡的年齡,就說她要是結婚早,兒子只怕也有朱懷鏡這麼大了。朱懷鏡知道這是她傷心的地方,就只是笑笑,避開了這個話題。餘姨說:“小朱,你回去吧,快十二點了吧?”朱懷鏡點頭說:“好吧。您中飯怎麼吃?”餘姨臉微微一陰,說:“小伍會送來的。”朱懷鏡隱隱覺得也許這個女人在她丈夫心目中並不重要,起身說:“餘姨您就好好休息,我改天再來看你吧。”他終於沒有掏出那五千塊錢來。

小熊拜託的事,朱懷鏡一直還沒有空去了結。他就想晚上請曾俚聚一下,順便也請一下李明溪,再要玉琴來作陪。不料他剛通知了曾、李二位,方明遠來電話說,向市長他們的骨灰下午四點鐘到,皮市長去機場接,問他有沒有空一起去一下。朱懷鏡只好又打電話說改再聚,並道了原委。曾俚說朱懷鏡還懷有古君子之心,這在如今官場是很難得的。回完電話,朱懷鏡上樓去皮市長辦公室。方明遠無聲地笑笑,招手請他進去坐。見方明遠這樣子,朱懷鏡就知道皮市長這會兒正在裡面辦公,就小心地進來坐下。

方明遠輕聲說:“就在這裡坐一下吧,時間差不多了,等會兒我們一起下去。回來馬上就接著開追悼會。還有一個活動要請你,等會兒再同你說。”朱懷鏡就知道一定是這裡不方便說的事,也就不問了。兩人正輕聲說著話,柳秘書長進來,見朱懷鏡在這裡,朝他點頭笑笑,就敲了皮市長裡面的門,進去了。一會兒,皮市長同柳秘書長一道出來了。

皮市長說:“小朱,一起去吧。”柳秘書長也就說:“對對,懷鏡一起去吧。”下樓一看,就見坪裡整齊地停了二十來輛轎車,每輛車旁都站著些表情肅穆的人。

方明遠上前替皮市長拉開了車門。皮市長不像平時那樣熱情地與同志們招手致意,而是低頭緩緩鑽進了轎車。其他的人也就不聲不響地上了車。柳秘書長上了自己的車。方明遠拉一把朱懷鏡,叫他上皮市長的車。方明遠自己坐到前面的位置上,朱懷鏡就只能同皮市長並排坐在後面了。他心裡覺得這樣不妥,可來不及細想,就從車頭繞過去。但當他走過車頭時,突然很不自然了,猛然意識到自己一緊張就犯了個禮節錯誤。按規矩,他應從車尾繞過去,而不是從車頭。他拉開車門,見皮市長端坐在沙發的一頭,也不側過臉來招呼他一聲。他就有些後悔上這車了。一路上皮市長一言不發,車上也就沒有人說話。

到了機場,機場的負責人早候在那裡了。大家只是握手,不多說話。就有小姐過來,領著各位進了貴賓室。坐下不久,有人給每人發了一條黑紗。一會兒班機到了,皮市長一行乘車去了停機坪。早有軍樂隊排著方陣候在那裡了。先等其他客人下了飛機,軍樂隊才奏起了哀樂。就見韋副秘書長捧著骨灰盒緩緩出了機窗,卻不見其他人出來。

猛然聽得一片哭聲,朱懷鏡回頭一看,見是向市長夫人和他的兒女在哭。他就猜到這一定是向市長的骨灰了。皮市長同向市長的兒子一道扶著向市長夫人,上前接了骨灰盒。

夫人撫摸著骨灰盒泣不成聲。皮市長安著送她上了轎車。這時,其他的人才捧著骨灰盒魚貫而出。十幾個人的家屬便一齊哭號,頓時哭聲震天。最前面的是谷秘書長的骨灰,其次是財政廳長的,再後面是工商銀行行長的,最後才是向市長的秘書龔永勝的。先是廳級幹部,再是處級幹部。廳級幹部又以資歷為序論先後。

朱懷鏡平生第一次見到一次死這麼多人,很是震撼,一陣悲痛襲來心頭,眼睛便發起澀來。這時,方明遠拉拉他的手,湊過頭來說:“皮市長二公子就要去美國了,皮市長想請身邊幾個人去家裡聚一下。追悼會完了,我倆一起去。”朱懷鏡猜想這就是方明遠原先在辦公室裡同他神秘地說了半截的什麼活動了。

骨灰盒都接完了,大家上車,車隊直奔殯儀館。殯儀館早安排好了靈堂,前來告別的領導同志和死者生前好友已分別候在各個靈堂了。皮市長和柳秘書長參加了向市長的追悼會,市政府其他各位領導和秘書長分別參加其他各位死者的追悼會。朱懷鏡和方明遠當然隨在皮市長身邊。如今會開得多,而且開得長,很讓人煩躁,只有追悼會倒常常是開得簡短的。十一個追悼會同時開,不到四十分鐘也就結束了。因為事先準備得妥當,會上沒有太多的花絮。只是朱懷鏡過後聽人說起在靈堂的佈置上有過小小曲。原來殯儀館的靈堂倒有三十來個,但大廳只有四個,中廳有八個,其餘的是小廳。按長期形成的慣例,市級領導的追悼會才能放在大廳,廳級幹部和處級幹部的追悼會只能放在中廳。像這回一下子去世這麼多高級別的幹部,在荊都歷史上從沒有過,中廳靈堂就安排不過來。但又不能把誰安排到小廳去,經過反覆研究,只得決定安排兩位廳級幹部去大廳。這也像如今用幹部的慣例,只能上不能下。於是谷秘書長和財政廳長的追悼會就破格安排在大廳了,這很讓他們家屬到安

大家出了靈堂,就有人收了黑紗。朱懷鏡仍坐皮市長的車回機關。他取教訓,從容地從車後繞過去上了車。皮市長仍不說話。幾個人在車上一言不發坐了一陣,皮市長突然問道:“小朱,你那姓袁的朋友同你說過一句什麼話?”朱懷鏡知道一定是方明遠把那話傳給皮市長了,但他不清楚皮市長同司機是不是很隨便,就不重複袁小奇那句話,只是隱晦道:“那天您從荊園剛走,袁小奇就說了那句話。他說得很神秘,我覺得奇怪,就同方明遠說了。”皮市長說:“是啊,神秘啊…”語氣很輕,像是自言自語,落音幾乎成了嘆息。

車到辦公樓前,皮市長起身下車時說:“小朱,同小方一塊去玩啊!”皮市長說得很隨意,像是忽然想起似的。朱懷鏡忙說好好。方明遠送皮市長上樓去了,朱懷鏡就進了自己辦公室。一看手錶,已快到下班時間了。他正不知怎麼去皮市長家,方明遠下來了,進來問朱懷鏡:“你說怎麼個去法?”朱懷鏡就說:“你看呢?不怕你笑話,我是不懂行情。”方明遠說:“我知道還有幾個人參加,可他們都是大老闆,我倆同他們不能比。但起碼得這個數。”他說罷就伸出右手,比畫著五個指頭。朱懷鏡問:“五百?”方明遠啞然而笑,說:“五百?你真是少見識。我說的是至少五杆!你不想想這是什麼檔次?只叫了平時同他很隨便的幾個人。”朱懷鏡當然明白方明遠說的意思:你能得到皮市長的邀請,就是你的榮幸了。可他早已送去兩萬塊了,這回再送五千,就是送冤枉錢了。但他又不好怎麼說,只得笑道:“好好,就按你說的,我倆每人五千塊吧。”方明遠說:“乾脆我倆一起打個紅包。我已準備了一萬塊錢,你要是現在手頭沒有錢的話,我就先墊著。”朱懷鏡忙說:“謝謝你。我手頭正好還有五千來塊錢,就不勞你墊了吧。”於是朱懷鏡就找了張紅紙,寫上“方明遠、朱懷鏡敬賀”再拿出五千塊來一併給方明遠。方明遠也數出五千塊錢,湊在一起包了。方明遠將紅包往懷裡一揣,朱懷鏡就覺得口被什麼扯了一下,生生作痛。這五千塊錢他本打算拿去看望柳秘書長夫人的,省了這筆破費,他還只當是賺了五千塊錢哩,哪知不屬於他的註定不屬於他。他心裡雖然不捨,可臉上卻洋溢著笑容,像沉浸在莫大的幸福裡。他望著方明遠,眼光裡似乎還充滿著之情。兩人再說了一會兒話,等同事們下班走得差不多了,就一同去了皮市長家。一進門,王姨熱情地了過來,說歡。皮勇便倒茶遞煙。王姨讓皮勇招呼客人,自己進廚房忙去了。她說小馬一個人忙不過來。

已到了幾位客人。有三位是見過的,華風集團老總吳運宏,荊達證券公司老總苟名高,康成集團老總舒傑。大家一一握了手。還有兩位朱懷鏡不認識,同方明遠卻都是人,他便道:“這位是公安廳嚴廳長。”又介紹朱懷鏡:“這位是政府辦公廳財貿處處長朱懷鏡同志。”朱懷鏡忙雙手伸過去同嚴廳長握了手,道了久仰。方明遠又介紹另一位:“這位是飛人制衣公司老闆。”沒等方明遠介紹完,這位老闆忙說:“在下小姓貝,貝大年。請朱處長多關照。”他說罷就遞上名片。朱懷鏡接過來一看,卻見是:裴大年。

朱懷鏡聽說過這位裴老闆的掌故,原來“裴”同“賠”同音,人家叫他裴老闆,他聽來總覺得是賠老闆,很忌諱,自己就經常有意把這個字的音讀錯。大家正寒暄著,苟名高說:“我記得上回見面,朱處長好像是綜合處處長?”方明遠接腔說道:“名高老闆好記。這回他又高就了,去財貿處任處長。”朱懷鏡便連聲謙虛著。苟名高說:“那好啊,今後就要你朱處長多關照啊!我們證券公司可是歸口你那裡管哩。”大家便都來奉承朱懷鏡,請他多關照。他卻連連搖頭,笑著說:“各位奉承我也不講個地方。這是在哪裡?大家都在皮市長領導之下啊!”大家便都擺著皮市長的好。方明遠朝朱懷鏡使了個眼說:“懷鏡,我倆去裡面看要不要幫忙。”朱懷鏡會意,站了起來。兩人往廚房去,王姨見了,說:“你倆坐呀?”方明遠說:“要不要我們幫忙?”王姨出來了,站在廚房門口同方朱二人客套。方明遠馬上拿出紅包,說:“王姨,這是我和懷鏡湊的一點意思。”王姨很生氣的樣子,連連擺手道:“你這兩個孩子,這麼不懂事。勇勇去美國,請幾個隨便的人來家裡坐坐。你倆還這麼客氣,老皮不罵死你們才是。”方明遠硬把紅包進王姨手中,王姨沒辦法,只得接了紅包,說:“你這兩個孩子,真是的。特別是小朱你,真不像話。你別跟小方學,他總這麼見外。”朱懷鏡便傻乎乎地笑笑。他知道王姨是說他太客氣了,心意都表示兩回了。王姨這話方明遠聽了,也並不覺得見外。

他反以為自己同皮市長關係近一層,表示一下意思是應該的。而朱懷鏡同皮市長打道還不多,還沒有自己這麼近,就講這些禮尚往來了,似乎不合適。兩人便欣欣然回到客廳。他倆依照各自的想法理解著王姨的意思,心情都很好。

這時有人敲門,大家知道是皮市長回來了,紛紛起身,準備接。皮勇去開了門,卻見進來的是他的哥哥皮傑。皮傑身材魁梧,個頭比皮勇高些。他進門就邊取皮手套,邊哈哈道:“歡各位朋友,各位兄弟。”說罷就同各位握手,很用力。握著朱懷鏡手時,就問方明遠:“方哥,這位一定就是朱處長吧。”朱懷鏡忙笑道姓朱姓朱。方明遠顯然同皮傑隨便慣了的,就說:“叫他朱哥就是了。”皮傑就說:“是啊,我也是這麼想啊,我願意大家都做我的兄弟,只是我沒這個福氣。”這時王姨出來了,嗔怪皮傑道:“我一聽鬧哄哄的,就知道是你回來了。也沒有個規矩,誰同你是兄弟?嚴廳長你要叫叔叔哩。”皮傑雙手朝他媽媽和嚴廳長各打了個拱,說:“嚴叔叔作證,我是從來不敢在您面前亂來啊。說真的,我對我老子都不那麼怕,就怕嚴叔叔。”嚴廳長慈祥地笑道:“王大姐,你別看皮傑是在外面自己闖天下,規矩可都懂啊,一向對我很尊重。”王姨卻很嚴肅,對皮傑說:“你規規矩矩幹嗎怕嚴叔叔?”皮市長回來了。呼啦啦一片全都起了身,笑著向皮市長道了辛苦。皮市長便一一同各位握了手,道著歡。王姨卻佯作生氣的樣子,說:“我說你是假歡啊!要不然幹嗎拖到這時才回來?”大夥兒都被逗笑了。皮市長道:“回家我的地位很低啊!世界婦女組織幹嗎不到我家來開現場會呢?”這時電話響了,皮勇跑去接,回頭對他爸爸說:“是布朗先生,爸爸。布朗先生說謝謝你。”皮市長說:“你告訴布朗先生,我們對他將繼續加大對荊都的投資表示讚賞。我們的政策只會越來越好。”皮勇翻譯過去之後,聽了一會兒,說:“布朗先生說他二十號動身去北京,二十一號飛紐約。”皮勇接完電話,餐廳那邊已擺好了飯菜,小馬過來請大家就餐了。各位客氣一番,按著尊卑講究入了座。小馬開了茅臺,倒進一個玻璃壺裡,再為各位一一斟上。皮市長舉目一掃,隨便問道:“都到了吧?”方明遠答:“都到了。”朱懷鏡原來總以為柳秘書長會到的,卻見皮市長並沒有請他。不暗自掂量自己在皮市長心目中的位置。便想那五千塊錢沒有送給柳秘書長夫人,完全正確。即便柳秘書長真的對自己不錯,也只能送他到處長這個位置。而這個使命已經完成了。他要再上個臺階,個廳級,關鍵就靠皮市長了。柳秘書長只要不在中間作梗就得了。所以他想,今後對柳秘書長的基本政策應該是:不得罪,多接近,少送禮。

皮市長今天很高興,微笑著頻頻舉杯敬酒。他先敬了嚴尚明,再敬幾位老總。平時都是大家敬皮市長,今天卻倒了過來。大家便都有些受寵若驚的意思,恭恭敬敬雙手捧著杯子同皮市長碰杯,然後一仰脖子喝了個底朝天。皮市長卻只是用嘴皮子沾沾酒杯,意思意思就算了。朱懷鏡平時注意過,皮市長要麼笑容滿面,要麼黑著臉。那笑臉黑臉之間沒有過渡,才笑容可掬的,突然就冷若冰霜了,就像小孩子搭的積木,五顏六的非常漂亮,可剛搭好就譁然倒下了。下級們就總在他的笑臉和黑臉之間提心吊膽。皮市長朝朱懷鏡舉起了杯子,目光裡滿是笑意:“小朱,敬你一杯啊!”皮市長已敬了其他各位,只差朱懷鏡和方明遠沒敬了。朱懷鏡不知是惶恐還是動,幾乎亂了方寸,忙說:“豈敢豈敢!我敬您吧。”皮市長笑著說:“誰敬誰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各位盡興。你只把這杯酒乾了。”朱懷鏡雙手捧著酒杯同皮市長輕輕一碰,一仰而盡。方明遠機靈,不等皮市長開口,忙雙手捧著酒杯站了起來,恭敬道:“皮市長,小方敬您一杯!”皮市長笑了起來,說:“今天真是亂了規矩,平時都是小方救我的駕,替我同別人乾杯。

今天可好,向我開火了。”說罷就舉杯喝酒。小方不敢讓皮市長先幹,匆匆說了兩聲得罪,搶在皮市長前面乾了杯。

今天是皮勇的喜事,少不了要說些祝賀和奉承的話。但說著說著,都來說皮市長的好了。皮市長只是微笑著,嘴上不多說什麼。大家愈加奉承皮市長。朱懷鏡本來就皮市長,今天在這種氣氛中,又喝了幾杯酒,情容易動,也是滿口的皮市長如何如何的英明。皮市長就專門拿手點點朱懷鏡,笑著說小朱你也湊熱鬧來了。聽著這話,朱懷鏡更加興奮了,身上發起熱來。皮市長這話的意思很明白,就是說朱懷鏡同他是不必見外的。朱懷鏡便笑著,不再說奉承話了,只聽著別的人在給皮市長戴高帽子。醉意朦朧中,皮市長在他的眼中的形象越來越高大,幾乎需要仰視了。

皮市長敬了大家一圈,像是罵人又像是玩笑,望著皮傑說:“你平時豪喝狂飲,今天就看看你的本事,把各位客人陪好!”皮傑涎著臉皮笑笑,又望望他媽媽,說:“好不公平!今天是老弟的好事,讓我陪酒,卻還要訓我。”皮傑便開始一一敬酒。當然先敬嚴尚明。嚴尚明說只喝半杯。皮傑不依。皮市長就罵皮傑不懂規矩。嚴尚明見這光景,只好說幹滿杯吧,不過今晚就這杯酒了。其他幾位就都同皮傑幹了滿杯。敬了一輪之後,皮傑就說三位大人和皮勇除外,其他幾個年輕人也不說誰敬誰,平起喝下去,喝到有人趴下去就算了。皮市長皺起了眉頭,說:“你別把在外面鬧酒的那一套帶到家裡來。這樣吧,依我的,酒要喝好,但不能醉人。再喝兩瓶,總量包乾。”幾個年輕人鬧酒,皮市長招呼大家盡興,就同嚴尚明進裡面說話去了。王姨招呼一聲,也進去了。皮勇當然不便離開,就乾乾巴巴坐在這裡看著大家熱鬧。小馬仍是站在一邊斟酒。朱懷鏡覺得在這裡呆得太久了不太妥,就說:“時間不早了,酒也差不多了。

客走主安,是不是喝杯團圓酒算了?”皮傑抬手在朱懷鏡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說:“朱哥你不夠意思,我倆可是頭一次在一起喝酒啊!”又玩笑道:“再說了,還喝兩瓶酒,這可是老頭子的指示啊!我是不怕違揹他的指示,你們可得遵守啊!”說罷又在朱懷鏡肩上重重拍了一板,豪氣沖天的樣子。朱懷鏡肩頭被拍得生痛,心頭卻很暢快。皮傑越是喝酒,話就越多,嗓門也越高:“兄弟們,我在外面自己闖天下,沾不了老頭子的光,搭幫兄弟們啊,老弟我才萬難混了碗飯吃。老頭子他廉他的政,可也別端我的飯碗是不是?”這時王姨出來壓著嗓子罵道:“一喝酒就拿你老子出氣!他不該廉政?他是你兩兄弟的爸爸,卻是全市四千萬人的市長!”王姨說完,不好意思似的朝大家夥兒笑笑,又進去了。皮傑卻噓了一聲,調侃道:“莫談國事!剛才說到搭幫兄弟們,還是得表示下意思,再敬各位一杯!”又挨個兒敬了一輪。

快九點了,兩瓶酒喝完。皮傑說是不是還喝一瓶?方明遠玩笑說,不敢違背皮市長指示,還是算了吧。大家都說算了,於是就算了。都說謝謝了,準備走人。皮市長出來同大家握別。一個個站起來,就都有些醉態了。嚴尚明最清醒,先同皮市長握一下手,再舉手朝大家揮一下,就走了。幾位老總拉著皮市長的手就半天不放,嘴裡盡是醉話。

朱懷鏡知道自己也多喝了,卻還能看出別人的醉相,便代自己等會兒同皮市長握手千萬乾脆利落。沒想到皮市長送走了他們幾位,卻說:“小朱和小方也急著走?坐坐吧。”朱懷鏡見皮市長不像是在說客套話,覺得應留下來坐一會兒。可他知道自己的酒,這會兒不發作,過會兒就會來事的。便說:“您和王姨都忙了一天了,早點休息吧。”方明遠也附和著。這時,皮傑靠在沙發上,已開始打鼾了。皮市長伸手同朱懷鏡和方明遠一一握了。朱懷鏡覺今天皮市長握他的手很用力,幾乎叫他有些痛。他深刻領會著皮市長的握手,覺得別有意味,心裡頓時暖融融的。

出來讓冷風一吹,朱懷鏡覺得頭愈加有些發暈了。可怕方明遠看笑話,他拼命支持著。他猜方明遠只怕也差不多了。兩人分了手,各自回家。朱懷鏡偶爾碰上個人,便同人家熱情打招呼。香妹開了門,就有些不高興。朱懷鏡面帶微笑,搖搖晃晃進了門。

踉蹌幾步,往沙發裡一倒,就哈哈大笑起來。香妹只得去擰了熱巾,替他敷額頭。朱懷鏡卻只是哈哈大笑,像肚子裡藏著一千個笑話,就是不肯告訴別人。香妹忙個不停,也嚷個不休。朱懷鏡大笑一會兒,心頭卻莫名其妙忽生悲意,嗚嗚哭了起來,眼淚汪汪的。哭得那個傷心勁兒,叫香妹都不知所措,像是見了怪物。她半天才說:“你不是瘋了吧?”朱懷鏡這下像是清醒了,木然地望著天花板,一句話也不說。

朱懷鏡在家裡昏昏沉沉睡了一天。醒來後,想起自己昨天晚上的哭真有些莫名其妙。

眼看著越來越風得意了,有什麼好哭的呢?可是就在他這麼疑惑的時候,一陣悲涼又襲過心頭,令他鼻子酸酸的。他腦海裡萌生小時候獨自走夜路的覺,背膛發涼發麻,卻又不敢回頭去看。怎麼會有這種覺?

晚飯後,他說出去走走。本想徑直去玉琴屋裡的,卻老遠就見酒店大廳裡吧檯邊站著一個女人,背影好像玉琴。他就往大廳走去。果然是玉琴。玉琴朝他笑笑。這笑容只在她的臉上飛快地閃了一下,立即就消失了。玉琴板起臉望著吧檯裡的小姐,嘴裡卻對朱懷鏡輕聲說:“你先回家去吧。”朱懷鏡心想今天玉琴怎麼笑得那麼勉強?便隱隱不快。轉而想起玉琴叫他回家去,心頭也就熨帖些了。他打開玉琴的家門,真的是一種回家的覺。一開燈,卻見矮櫃上新放了一個花籃。有這花籃,客廳裡的氣氛就完全不同了。

一會兒玉琴開門進來了。朱懷鏡忙上去,擁抱著玉琴。兩人便像八輩子沒見面似的,站在門後吻得氣。兩人坐到沙發裡,仍是擁在一起。朱懷鏡問今天是什麼重要子,還買了花籃?玉琴偏了頭要朱懷鏡猜。朱懷鏡猜不中。玉琴噘起了嘴巴說:“你怎麼就不猜我的生呢?”朱懷鏡圓睜了眼睛說:“怎麼不早跟我說?你這不是陷我於不情不義嗎?”玉琴見朱懷鏡這樣兒,很是可愛,便撫摸著他的膛,說:“好了好了,我是有意要碰碰自己的運氣。我想,要是我生那天,你來陪我了,就說明我還有福氣。

可從昨天下午起,就一直沒有你的消息。直等到晚飯時候還不見你來,我就不暢快了。

偏巧碰上吧檯的服務員在打私人電話,你來的時候,我正在罵人呢!”朱懷鏡就說:“原來梅老總在教訓員工,你板起臉來還真能嚇人哩!”玉琴笑道:“能坐上副總的位置,多半憑我這個。誰要是亂來,絕不留情面。這個看不慣的就說是潑,欣賞的就說是有魄力。好笑不好笑?”朱懷鏡笑著問:“是誰欣賞你?”玉琴戳一下朱懷鏡額頭,說:“我知道你是往壞裡猜我了。”朱懷鏡忙賠不是說:“你想要什麼生禮物?你只說,我馬上就去替你買。當然你說要一輛漂亮的跑車我就只有登天了。”玉琴說:“有你在這裡,就是我最好的生禮物了!”朱懷鏡抱起玉琴說:“我這禮物當然是你的。”玉琴嫵媚一笑,說:“有你這話我就夠了。告訴你,這個生是我這輩子過得最好的生。今後都能這樣就好。我可以不要鮮花,不要生蛋糕,不要別人來祝福,只要你。”玉琴說著,眼瞼微微溼潤了,嘴輕輕努起。朱懷鏡小心地張嘴過去,慢慢地著,兩人都不顯得狂熱,只是咬著嘴兒黏在一起,柔情萬般。

玉琴早早就醒來了。她本來很戀,只想貼著心愛的男人好好兒睡,把這一輩子的瞌睡全睡完!可她還得上班,只得輕輕男人的耳朵,無可奈何起了。她去洗漱間洗臉刷牙,然後來客廳打掃衛生。猛一抬頭,忍不住失聲叫了起來。朱懷鏡聽見了,衣服都來不及穿,跑了出來。只見玉琴驚愕地呆站在客廳中央。

原來,昨天玉琴買的那個漂亮的花籃竟完全枯萎了。

朱懷鏡安說:“不就是一個花籃嗎?我等會兒就去買一個更漂亮的來。”玉琴嘆道:“我平買的花籃,侍候得好,能放半個來月。這回只一個晚上就這樣了。我想這隻怕不是個好兆頭。”朱懷鏡說:“你太想多了。一定是昨晚空調開大了,哪有不枯的?好了,別太林妹妹了,花是花,人是人,兩不相干。”朱懷鏡覺得窗簾亮得異常,下拉開窗簾一看,果然下雪了。忙過來把玉琴抱到窗口,說:“你看,多漂亮!這是老天送給你的生禮物,你該滿意了吧?”玉琴推開了窗戶。寒風裹著雪花飄然而入,兩人一陣靈,透體清。賞了一會兒雪,玉琴搖頭說:“真是身不由己!班是不能不上的。

你去洗洗吧,我去下麵條。”朱懷鏡去了洗漱間,無意間望了一眼鏡子裡的自己,頭髮橫七豎八,臉脹巴巴的像漏氣的氣球。心想自己怎麼成了這個樣子?這樣一個男人卻叫玉琴看做寶貝似的?他洗了臉,仍覺得人不清通,就乾脆脫衣沖澡。吃了麵條,玉琴說:“我上班去了。你在這裡休息也好,有事去忙你的也好,由你吧。”朱懷鏡說:“事也沒事。我想去找一下曾俚。他調荊都這麼久了,我還一直沒時間去看他。”玉琴上班去了。朱懷鏡走到外面,這裡去市政協約有公共汽車兩站的路程,可街上的雪已被汽車輾碎,汙穢不堪,走在上面卻又打滑。朱懷鏡雙手進衣兜裡,小心地走著。沿途見了幾家花店都關著門。就邊走邊給玉琴打了電話。玉琴說既然這樣就不用買了,難得你念著。朱懷鏡說不念著你念誰呀?兩人說笑幾句,就掛了電話。

曾俚住在辦公樓的一間小雜屋裡。曾俚沒想到朱懷鏡會來,有些吃驚。房間很小,大概七平方米,靠窗放著一張舊書桌,牆角是一張摺疊。朱懷鏡在書桌前坐下,曾俚仍坐進被窩裡。曾俚說對不起,這裡太冷了。的確太冷了。朱懷鏡一陣寒顫過後,似乎渾身上下的禦寒防線都崩潰了,也就不講究什麼,脫了皮鞋上,把腳伸進被子裡。卻股下面坐著了什麼,好像是書。伸手一摸,果然是書,他自己已很長時間沒有正經看一本書了,心裡別是一番滋味,這世界似乎誰都變了,只有曾俚沒有變。朱懷鏡本是來說烏縣皇桃假種案的,想讓曾俚不再報道此事。可一坐下來,曾俚就沉默了,也不望朱懷鏡,只低著頭,就像這個屋子裡沒有第二個人。他似乎是沉浸在自己的情緒裡,或者思考著另一個世界的問題。朱懷鏡卻只想把他拉回現實。他不明白,為什麼曾俚同現實如此隔膜。朱懷鏡環視著曾俚的蝸居。除了一一桌,只有另一個牆角放著的一個大拼皮袋,那裡面也許就是曾俚的全部家當。他想象得出,那裡面不過就是幾套很不入時的衣服而已。曾俚沒有婚戀,沒有家庭,身無長物。只有一腦子也許不該讓他思考的問題。朱懷鏡想自己這輩子也許再也過不了這種苦行僧的生活了。他同曾俚也許就是兩種天地的人了。想到這裡,他並沒有心情去得意,相反心裡卻是說不出的蒼涼。

“懷鏡,”曾俚打破了沉默,說“你還是做你的官吧。這世道只有做官是最好不過的事。我相信你做官的話,壞不到哪裡去,如果你還是我從前認識的懷鏡的話。如今官場集聚了大批優秀分子,這是值得慶幸的。要緊的是這些人別蛻化了。費希特早就憂慮過這事,他說,如果出類拔萃的人都腐化了,那還到哪裡去尋找道德善良呢?”朱懷鏡笑問道:“你相信我會變壞嗎?”曾俚笑而不答,只說:“我不在官場,卻知道官場對人的影響力是難以想象的。我有位同學,我不告訴你這人是誰,我得為他的形象考慮。

他發跡的故事說起來很有趣。他很早就知道,僅憑自己勤奮工作,絕不可能有多大出息的。功夫在詩外。他夫人是電腦專家,他請夫人專門為他處理各種關係設計了一套軟件,叫公共關係處理系統。他把需要利用的各種關鍵人物羅列出來,又據不同人物的身份、地位、作用等,為他們定了abcd若干級。譬如,省級領導為a級,若干有聯繫的省級領導就編成代碼a1、a2、a3等等,廳局級就相應編成代碼b1、b2、b3等等。一年到頭,哪一天該拜訪什麼人物,採取什麼方法拜訪,等等,都輸入電腦。每天打開電腦,只需輸入當天期,再按回車鍵,電腦馬上就告訴你今天要去拜訪a1或b3或某某,採取什麼方法拜訪;同時提示你今天如果沒有空,或者拜訪不成功,必須在什麼時間之前執行完此項指令。如果你今天有緊急事情,需提前拜訪某一位人物,就在輸入當天期之後,再輸入提前拜訪誰的命令,電腦就會為你做出提前安排,同時提示你是否取銷原定安排。

你認為有必要取銷,就按y,否則就按n。最有趣的是,還設計了一個所謂的‘關係函數’,大致意思是隨著你自己‘能量分數’的升降而確定網內關係人物的取捨。能量分數計分項目有好多項,我大概記得職務升降、權力大小、前景預測等幾項。你的能量分數提高了,電腦就提示你得舍掉多少某某級的關係。這主要是保證關係的有效,同時讓你集中力處理好有用的關係。相反,如果你不幸倒黴,能量分數下降了,電腦又提示你應增加多少某某級的關係。我那同學剛剛開始運用這套軟件時,還只是一個副處長,後來很快就青雲直上了。”朱懷鏡聽罷暗暗歎服。這幾乎是誰也想象不到的錦囊妙計。可朱懷鏡明裡並不怎麼顯自己的驚奇。曾俚說:“我這同學並不壞。齊桓公能夠九合諸侯,成就霸業,得力於管仲的輔佐。但把管仲推薦給齊桓公的是鮑叔牙。可是管仲臨死了,齊桓公問他可不可以讓鮑叔牙接替他的相位,管仲說不可以。齊桓公問為什麼?管仲說鮑叔牙太正派了。”朱懷鏡就有些捉摸不透曾俚了:“那麼你是希望我變好呢?還是希望我變壞呢?”曾俚笑笑,復又認真起來:“我的希望,都是徒然的,你該怎樣就會怎樣。我也無意對官場人物作道德評判,只是面對種種不得不說的話題,我就得發言。”就到中午了,朱懷鏡飢腸轆轆,就說出去找個地方喝幾杯吧。他想等會兒到了酒桌上,一定不再讓曾俚說這些外人聽了莫名其妙的話。有幾杯酒下肚,說說他想說的事,也會合適些的。曾俚說道好吧,就下漱口、洗臉。曾俚把結著冰的巾捏得吱吱作響,再放進冰涼的水裡了幾下,就往臉上抹。朱懷鏡見了,幾乎骨悚然。

兩人出了政協大門,靠左就有幾家小飯店。他倆選了一家進去坐下。一會兒菜上來了。曾俚問:“是不是該喝幾杯?”朱懷鏡叫過小姐,要了一瓶孔府宴酒。酒杯一端,曾俚就玩笑道:“懷鏡,你在政府部門這麼多年,酒量一定練到家了吧?”朱懷鏡就說:“我的酒量不行。為什麼人們心目中,幹部形象就是吃吃喝喝呢?”曾俚斟著酒說:“有兩個人在一起爭論幹部作風問題。甲說,如今幹部太腐敗了。乙說,誰說幹部腐敗?他們天天拿酒泡著哩,怎麼會腐敗?”這笑話並不新鮮,為了不讓曾俚掃興,朱懷鏡只好響應著笑笑。他想自己事先想好了,不再讓曾俚說這類話題的,怎麼一開口又是這些話呢?真是奇怪,如今人們坐在一起,不是說幹部作風問題,就是說哪裡發了大案。幾乎說不出美好的話題。到底是實在沒有什麼美好的事情可說,還是人們的心態都變得不可理喻了?

“曾俚,我拜讀了你報道烏縣皇桃假種案的文章。”朱懷鏡像是隨意說起這事。曾俚很不經意的樣子,緩聲道:“是嗎?”朱懷鏡只好正經說:“曾俚,烏縣那事,你別再手了。”曾俚抬頭皺著眉問:“為什麼?”朱懷鏡說:“當時我正是烏縣副縣長,事情的經過我很清楚。假種案給農民造成的損失的確很大。但這件事,只能算是經濟詐騙案。因為涉及外省,處理起來就有難度。非要扯到縣委、政府身上,最多隻能是決策失誤,加上有關部門辦事不力。我想這與幹部作風,甚至腐敗問題,沒有關係。”曾俚十分驚詫地說:“農民兩千多萬元的損失,你說起來如此輕描淡寫?你既然當時在烏縣工作,中間有沒有問題,我相信你也清楚。”朱懷鏡道:“這中間是不是有問題,我就是知道也不能說。我知道的也只是單方面掌握的情況,有些情況還只是我私下猜測。真的要對簿公堂,那是算不了數的。包括你瞭解的情況,也是這樣。所以你寫文章披這事,對問題的解決不一定有幫助。解決問題還得依靠烏縣縣委、政府的重視。可你作這種報道,說不定就讓烏縣有關領導被動,反而不利於問題的解決。”曾俚面難看起來:“這麼說來,倒是我做了對不起烏縣人民的事了?”朱懷鏡搖搖手,勸曾俚莫動。他說:“我當然不是這個意思。你對這個案子作客觀報道,這本身並沒有什麼不妥,問題是可能引發的後果就不一定隨人的意志為轉移了。一般的群眾事件,由於處置不當而釀成政治事件的例子,並不鮮見。”曾俚笑了起來,說:“政府只要按群眾意願把問題解決了,不就相安無事了?我不妨告訴你,我知道我們的報紙不足以形成對有關方面的壓力,我就向其他全國報紙投了稿。很快就會見報的。”朱懷鏡心裡怦然一跳,著急起來,道理硬是講不通,只得生出一計,說:“曾俚,你就當是幫我的忙吧。當時正是我抓皇桃工程。我可以保證我自己是乾淨的。如果別的人在中間得了好處,我相信總有真相大白的一天。只是請你暫時不要管這件事,免得在事情澄清之前,把我得不是人。”朱懷鏡說罷,就視著曾俚。兩人對視良久,還是曾俚拗不過,收起了目光,無可奈何的樣子,說:“真沒辦法。”朱懷鏡就拿過酒瓶,說再乾一杯,表示謝。曾俚酒量早不行了,卻也端起酒杯,同朱懷鏡一碰,仰首幹了。他報了一個電話號碼,讓朱懷鏡撥了手機。朱懷鏡就撥了。電話一通,朱懷鏡忙把手機給曾俚。朱懷鏡聽他說了幾句,就知這是打給《中國法制報》一位編輯的電話,曾俚請他撤了那篇文章,並道了歉。

聽得出曾俚同這編輯情不一般。接著曾俚又打了三個長途電話,都是全國報刊。勉強支撐著打完電話,曾俚就完全醉了。朱懷鏡便叫小姐結賬。曾俚胡亂地將手一揮,從口袋裡掏出錢來,給小姐。朱懷鏡便只好讓曾俚付了賬,再扶著他回去睡下。朱懷鏡叫了幾聲曾俚,不見答應。

朱懷鏡出了政協大院,撥通了小熊的電話:“我是老朱。這幾天很忙,今天才有時間同《荊都民聲報》的幾位朋友聚。還好,沒有誤事。本來北京有四家報紙馬上要見報的,現在都撤下來了。他們當著我的面打的電話。沒問題了。哪裡哪裡,謝什麼,應該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