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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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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還不要。”

“帕格,據雷達屏幕上顯示,這批強盜向西撤退了。我將繞薩沃島搜索一圈,在魚雷的程之外同他們火。喂,你需要幫忙的話,我就派幾個小夥子去。”

“好的,好的,先生。祝您搜索成功。不必回話。”

“祝你走運,帕格。”在通話的時候,副艦長就來到了駕駛室,他頭戴鋼盔,一張圓滾滾的臉上沾滿了煤煙灰和汗水。他負責軍艦的搶險,而艦長則指揮駕駛軍艦。經過了多次戰役、轟擊、長途航行以及在海軍造船廠的大檢修,帕格對這個圓面孔、沉默寡言的愛達荷人建立了信心。儘管在私人關係方面,他們彼此心照,保持距離。帕格在上次為格里格送上去的鑑定報告上,說他有能力擔任一艦之長。最新一期《海軍公報》上通報,格里格已經提升為四條槓,大家都期望他隨時可能接替“諾思安普敦號”的艦長職務。帕格已接到命令,一俟有人“接替”他的職務時,就要飛回華盛頓待命。有格里格負責處理搶險重任,帕格才有時間進行思考。看來他自己倒黴倒定了!格里格的任命可能正在路上,但這一任命到達太晚,使他以一個艦長的身份置身於一場出師不利的夜戰。如果他損失了這條軍艦,不免要受到軍法訊究,而他又不能這樣來為自己開脫罪責,說什麼一個飯桶司令用一個狗不通的作戰計劃使他陷入了魚雷穿梭的水域。

火勢不再那樣迅猛蔓延了,主艙壁也出了水面;他聽到的報告是這樣說的。但帕格正在注視著兩個指示儀:一個是傾斜儀,它的指針正慢慢地向左動;另一個是他親手裝上的鉛垂線。它表明,艦尾部分在下沉。他想掉頭朝東北方向圖拉吉島駛去。所有電話系統都失靈了。甚至傳聲路線,有的被海水浸溼而接地了,有的燒掉了,有的震鬆了。傳令兵要將每一道命令傳到前桅,先要沿主甲板,通過濃煙瀰漫、水油滿地的通道,再下幾層甲板到艦首艙才能傳到。用這樣慢的程序指揮軍艦的航行令人惱火,但它總算在恢復正常。這時格里格正派出援救小組,去解救被海水淹沒的船艙中的士兵。受傷的士兵被安頓在最上層的甲板上。擊指揮班被困在烈火熊熊的主桅上的火炮擊指揮儀室裡,身著石棉防護衣的援救隊員,身後噴著霧濛濛的水珠,慢慢地爬上去,把他們救下來,免得他們被烈火活活烤死。

正前方水平線上,佛羅里達島在海面上鼓起,把圖拉吉島隱沒在它的陰影裡。現在軍艦已傾斜到二十度,相當於一艘重巡洋艦在八級大風中搖擺顛簸的傾斜度。漏油浮散開來使海面顯得更加平靜“諾思安普敦號”毫無生氣地向左舷傾斜。這是一場進水速度同剩餘的動力機能之間的賽跑。要是格里格能在天亮前不讓軍艦沉沒,就有可能繼另外三艘受傷的軍艦之後,到達圖拉吉島,現在這三艘軍艦遙遙領先,冒出明亮的濃煙。帕格正在主桅打算的時候,格里格來到了他跟前,用衣袖擦著額頭。

“先生,我們最好停船。”

“停船?我剛才把它調正到航線上。”

“c甲板和d甲板上的支撐系統都塌下來了,先生。”

“可是我們怎麼辦,格里格,難道呆在這裡隨它漂浮,進滿海水嗎?我可以減低引擎的轉速。”

“還有,艦長,輪機長斯塔克說,四號引擎的潤滑油沒有了。水泵阻止不住軍艦傾斜。”

“我知道了。這樣看來,我得請艦隊司令派幾艘驅逐艦來。”

“我認為你應該這樣辦,先生。”格里格報告的關於潤滑油的消息幾乎等於判決死刑。他們兩人心裡都清楚這一點,他們也都知道,潤滑油系統設計得很差。帕格很早就提出改裝,但毫無結果。

“對,即使我們把軸承都燒壞,我們也要向圖拉吉島靠近。”

“艦長,就是再短的航程,我們也無論如何進不了港。”

“那怎麼辦呢?”

“我要盡全力進行抗傾覆注水。我們的水能力低是個頭痛的問題。只要我能夠將軍艦的傾斜程度撥正五度,再把支撐系統加強一倍,我們就有辦法再向前航行。”

“好極了。我到下面去看一下。你要求鷹頭派驅逐艦來。告訴他們,我們的軍艦起火,在海上不能動彈了。軍艦傾斜達二十二度,艦尾嚴重下沉。”帕格下到傾斜得很厲害的主甲板上,甲板上到處是黑乎乎的齊腳踝深的油,一股惡臭味,他一溜一滑地從救火隊員的身旁走過,向後甲板上的一個大裂口走去,這些油就是從那裡冒出來的。他將身體探出艦舷外,可以看到艦體鋼板的破口向外翻出,一直伸向海里,這個裂口是被魚雷炸開的。艦體上的這個黑的大窟窿,炸裂的鋼板邊緣就象胡亂開啟的罐頭開口,這一情景他永遠不會忘記。據報告,吃水線下面的那個還要大。帕格靠在救生索上到一陣頭暈,覺得軍艦也許馬上就會傾覆。軍艦傾斜得越來越厲害,那是沒問題的。帕格從被打傷和燒傷的重傷員身邊走過,他們都一排排躺在艦尾的甲板上,由醫助們照料著。轉移他們需要時間。帕格帶著沉重的心情回到駕駛室,把副艦長叫到一旁,告訴他準備棄艦。

大約一小時後,維克多。亨利最後環顧了一下人去樓空的駕駛室。這個小小的鋼鐵結構既寂靜又幹淨。舵手和值班軍官們把所有的航海志和記錄已全部搬走。保密資料都已裝入加了重陷的袋子丟進了大海。下面,水兵們正在準備棄艦的位置上集中。大海象是一片黑沉沉的平靜湖面。四艘熊熊燃燒的軍艦散處在海面上,象四顆隕落的黃星體。四艘援救驅逐艦已經出發。鯊魚是個威脅。經最後清點,大約有六十名軍官和士兵將永遠離不開軍艦了,有的失蹤,有的被燒死、淹死或炸死了。如無其他意外發生,這樣的犧牲數字還不算很大。

現在帕格顯得心急如焚,想讓他的水兵儘快離艦。因為受傷的重巡洋艦是潛艇的頭等目標。他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從應急艙裡拿了一副手套、一隻摺疊的照相框,裡邊放著一張華倫的畢業照和一張舊的閤家歡,那上面華倫和拜倫都還是瘦長得難看的小夥子,而梅德琳只是一個頭戴紙花冠的小姑娘。在框子裡的還有兩張小快照,一張是帕米拉。塔茨伯利的,蟋縮在灰的皮大衣中,站在克里姆林宮外的雪地上照的;另一張是娜塔麗手中抱著她的小寶寶在錫耶納花園裡照的。他正想順著梯子向下走,看到“諾思安普敦號”的戰旗已疊好放在旗袋的上面,便伸手拿走了。

格里格在等他,站在傾斜得象雪橇板一樣的主甲板上,火光在他臉上閃爍跳躍。他從容不迫地向帕格報告了集合情況。

“好吧,我們棄艦吧,格里格。”

“那麼,你就來嗎,艦長?”

“不,”他把戰旗遞給了格里格“到時候我會下艦的。把這個拿去吧,在你今後指揮的軍艦上,可以用它作為艦旗。請把這幀我全家人的照片保持乾燥,好嗎?”格里格竭力想爭辯,認為還是有辦法抗傾覆注水。一部分水泵還在工作,而且還說,搶險是他的專長。如果艦長不離艦,那麼艦務官可以指揮摩托救生艇,並由他照看海上的士兵,他自己想留下來。

“格里格,棄艦,”帕格的嚴厲而不動聲的命令打斷了格里格。

格里格竭力站直身體,向他敬禮。帕格向他回了禮,以不拘禮的口吻說:“好吧,祝你幸運,吉姆。現在看來,我們當初向西開是個錯誤。”

“不,先生。只能那樣做,沒別的辦法。我們的程夠得上。我們叫這些狗東西捱了一頓夾叉炮擊。讓他們那樣方便地溜走還行嗎?彼得。庫爾茨說,我們最後一陣排炮擊中了一艘巡洋艦,就在我們中了那兩顆魚雷之後,他們看到了爆炸的火光和濃煙。”

“是的,他對我也是這樣說的。也許我們能夠證實這一戰果。不過,當時我們還是應該象‘檀香山號’那樣,掉頭改變航向。可是現在已為時太晚了。”副艦長茫然淒涼地上下打量著傾斜得極厲害的甲板。

“我永遠忘不了‘娜拉丸’。”帕格聽了到驚奇,不由得笑了。這個名字是水兵們送給這艘軍艦的一個綽號,不過他自己和格里格過去都不曾這麼叫過。

“你快走,下艦去吧。”吊艇架將載滿傷員的摩托救生艇懸吊出艦舷外,救生艇離水面極近,水兵們只消把吊艇滑車索砍斷就行。救生筏也吊出了艦舷。幾百名幾乎是赤身體的水兵,成群地在吊貨網上下來,順著繩索滑下來。許多人在離艦之前都畫了十字。下面的海面上發出很大的嘩啦嘩啦的濺水聲。落水的人們相互呼喊,也向甲板上的人呼喊,聲音很微弱。

他們很快都下到了海面卜。木筏、救生艇以及忽隱忽現的人頭順著海漂走了。兩艘驅逐艦隱約可見,正從遠處駛來。微微的暖風傳來了官兵們的聲音——水兵們的呼救聲、口哨聲以及在黑暗中相互招呼的叫喊聲。帕格心想,這一下就不會有人燒死了,就是有人淹死的話,也只是極個別的,雖然鯊魚是個威脅。水面上的浮油沒有著火,真算運氣。

帕格同一小隊志願搶險隊的水兵和一個軍士長留在艦上。毀損了的艦船上會發生奇蹟。火勢一過也能自己熄滅。甚至發生過這樣的怪事,莫名其妙的進水撥正了一條正在傾斜的巨輪。在中途島“約克敦號”的艦長曾有點難為情地在棄艦之後過了好久再次爬上這條軍艦,要不是第二天受到潛艇的攻擊,說不定他能保全這條軍艦。帕格和留下的志願人員可能因為軍艦傾覆,也可能因為魚雷攻擊而不能倖免。但只要“諾思安普敦號”在天亮前不致沉沒,就可以繫上一條纜繩,把軍艦拖走。

寬闊、空蕩的甲板上汙穢狼藉的程度是空前的。周圍籠罩著一片沉寂,給人以一種奇特的夢境似的覺。在艦上越來越難站穩,帕格用手抓著系索耳、支撐柱、救生索,摸索著向前甲板走去,想看一下拖曳纜索的準備情況。他向後看了看正在下沉的軍艦,傾斜度確已十分嚴重。左舷炮原來仍保持著擊時的仰角,現在同海面已經平行了。

“諾思安普敦號”要不是這樣極度傾斜,要是沒有映照出艦桅和火炮輪廓的黃火花,別的一切看上去都還依然如故。再見了“娜拉丸”!

在艦尾,他繞過遺棄的手搖水泵,跨過繞成一堆的水龍帶,踉踉蹌蹌地走動著,到處是亂七八糟的丟棄的東西——衣服、食品、香菸盒子、書籍、紙片、彈殼、咖啡杯、吃了一半的三明治、浸透了油的救生衣、鞋子、靴子、鋼盔,這一切都散發出一股糞便和垃圾的腐爛臭味,因為水兵們在甲板上隨地便溺;但最沖人的還是焦糊味和汽油味,尤其是汽油味,到處都是!這種原油的酸惡臭,對維克多。亨利來說,將永遠是一場災難的氣味。

接著有一小時工夫,他在旁看著搶救隊在跌跌撞撞地工作,主要是水和滅火。水兵們行動起來不得不象猴子那樣,用手和腳抓住或蹬住甲板上任何凸出的東西,這樣才不至於在油侵的甲板上滑倒。他們緊閉著嘴,被火光照亮的臉上毫無表情,不時向海上張望。到兩點三刻,帕格終於判定“諾思安普敦號”是無法挽救的了。再在上面呆下去,只是為了給自己增加光彩而拿水兵們的生命去冒險。軍艦有可能在水上再浮一個小時,也有可能浮不了;也有可能沒任何預兆就傾覆。

“軍士長,我們棄艦吧。”

“是,是先生。”水兵們一聽到這句話,立刻把最後一個大木筏扔下海去。它撲通一聲落到水上。軍士長頭髮灰白,大腹便便,是艦上最出的機械師,他敦促艦長先走。帕格不容分辯地拒絕了,於是軍士長就把鞋踢掉,脫掉衣服,只剩下裡面一條沾滿油汙的短褲,然後把救生衣系在汗津津的、滿是雪白脂肪的上。

“好吧,大家都聽艦長的命令,走吧。”他象個男孩子那樣,攀緣著掛得筆直的吊貨網滑了下去,水兵們也跟在他後面滑下去。

在帕格獨自留在甲板上的最後一分鐘裡,嚐到了一種生離死別的辛酸滋味。和軍艦同歸於盡是不可思議的,因為照美國海軍的傳統,保存自己是為了他再度為國效勞。其他的傳統固然有其漫和榮譽的彩,其實卻是愚不可及。把自己淹死是無補於對敵作戰的。他低聲為遺留在這一鉅艦上的死難士兵祈禱。他脫光了衣服,只剩下一條短褲,戴上他在駕駛室拿的那副手套。過去在棄艦訓練中,他總是摸著一大的、懸空的纜繩兩手替著一節一節地下去。這樣做不但能滿足他的一點虛榮心——因為他於此道——而且有不少水兵也照他的方法做,這是有用處的。在緊急關頭,也許一時找不到梯子和網,而繩子總是有的。

大的白棕繩磨擦著他的赤的兩腿,帕格下到漆黑的熱帶海水中。他鬆手濺入水中。海水使他到舒服,象洗澡一樣暖和,而且很成。他在浮油的粘塊中游向木筏,這時木筏仍由甲板上的一個系索耳上的纜繩拖著。赤身體的水兵擁擠在木筏上,泅水的人圍著木筏,用手緊緊抓住繩環。

“軍士長,人都到齊了嗎?”

“都到了,艦長。”有幾個水兵要給他在木筏上讓個位置。

“不要動,都不要動。解纜!”一把刀子在火光中閃動,纜繩脫開了。水兵們用槳從正在下沉的軍艦向外劃開去。維克多。亨利一面用手抹著頭髮和臉,把嘴裡的汽油惡臭味吐掉,一面注視著軍艦下沉。從下往上看,軍艦仍然呈現出雄偉壯觀的氣派,巨大的艦體延伸著佔據了水平線的一半,正在痛苦地掙扎著,緩緩傾覆下去,軍艦的一端象火炬一樣在燃燒。水兵們在木筏上向附近的驅逐艦和摩托救生艇拉開嗓門喀喲海喲地喊叫,發出尖聲的口哨。一個頭向帕格撲來,汽油濺人了他的眼睛。他正在洗擦眼睛的時候,聽到了一片喊聲:“沉下去了。”他用手腕支起身體,看到“諾思安普敦號”翻身傾覆下去,艦首高高翹起,帶起來的海水浙浙瀝瀝地向下淌著。火熄滅了,軍艦慢慢地沉了下去,水兵們也停止了哈喝和口哨。艦首沉入海中時,木筏上一片寂靜,帕格透過海水的拍擊聲,聽到了沒軍艦的漩渦發出來的翻騰和呼嘯的悲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