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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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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易斯站在嬰兒小上大吵大鬧,把圍欄的鐵條震得直響。錫耶納一到夏天就成了個烤爐,這孩子到了熱天就受不了,脾氣暴躁,一點都碰不得,就象他身上從頭頂到腳尖斑斑點點長滿一身的疤疹一樣。一塊布和一件薄布白襯衫已放好在衣櫃上面。娜塔麗知道,為了外出搭車而給他穿上衣服,他也許會有一通大哭大嚎,所以還不如把這件事留在最末了去做。正當她把衣箱的皮帶緊好,使了點勁便汗水直冒的時候,埃倫進來招呼她。

“汽車再過半小時就到了,親愛的。”

“我知道。我就好了。”他戴一頂舊的藍貝雷帽,穿一身寒酸的舊灰衣褲,模樣兒便完全象個意大利的長途汽車乘客。娜塔麗本來就拿不定主意是否應該提醒他一句,別象往常那樣穿得花裡花哨地出門旅行。這下可好,他顯得很知情達理,準備出發。他抬起頭來看了一眼象是發黴的天花板,畫在上面的小天使們都快要一片片剝落了。

“這地方確實破落了。我怎麼一直沒覺察到。”他轉身出去的時候又指點了一下開著的窗子和外面遠處的教堂,又說一句“你不會很快就能有一間臥室,看得到象這樣的美景,是嗎?”在娜塔麗的心頭,這一回離去卻又不象是真正的永別。多少次,她告別過這幢上帝都不垂憐的托斯卡納別墅,打算再也不來;多少次,她懷著沉重的心情重新看見這古舊的大門連同它的鑄鐵孔雀、這處處裂縫的黃灰泥園牆、這紅瓦的塔樓,它曾經是拜倫的睡處!一九三九年,她是多麼輕率地首次涉足這兒啊,只打算呆上兩三個月,為的是想要重新把萊斯里。斯魯特抓到手裡;想不到它竟是一片越陷越深的沙!她在這個房間裡度過第一夜的情景浮現在她的腦際,驅之不去——軟緞帷幔的四柱的發黴氣味,牆壁裡面老鼠大聲啃齧,雷聲震耳,風雨肆,電光閃閃,把錫耶納映照得一片陰森可怖,從開著的窗口看去,宛如一幅埃爾。格雷科畫的《托萊多景》。

最後一分鐘的猶豫湧上心頭。他們這樣做對不對呢?他們剛要安下心來,準備在軟似的條件下勉強度。除了那個維爾納。貝克,誰也不來找他們的麻煩。小娃娃有吃——山羊,他吃了倒也長得很好——大人也有夠吃的食物。蒙特迪巴基的銀行家們知道埃倫在紐約有財產,不讓他們缺少錢花。這些全都是真的。但是,自從最後一次和貝克會面以後,她就憑本能行事,現在已是罷不能。從那以後,埃倫對貝克敷衍得十分妥貼周到,給他送去廣播講話的提綱,接受他的修改意見,以示巴結討好,終於哄騙到官方的許可,得以暫時避開錫耶納的酷熱,去海邊逗留一兩個星期,在福隆尼卡海濱的薩切多特家作客。

兩隻衣箱的皮帶都已扣緊。一隻箱子裡全是路易斯的東西。另一隻裝了她最起碼的必需品。拉賓諾維茨的吩咐可是嚴峻的:“別帶你們自己拿不動的行李,你們得帶上孩子步行二十英里”自從得到他傳來的密信,娜塔麗每天都步行六英里。她的兩腳起了泡,然後又結成硬繭,她覺得身體很結實。卡斯泰爾諾沃遞給她一張捲菸紙和一隻放大鏡的時候,她著實吃了一驚。

象電影裡,是不是?”他這麼說了一句。現在是該把紙頭毀掉的時候了。她從手提包裡把它取出來,在手心上攤開。

親愛的娜塔麗很高興你要來告訴叔叔輕裝上路別帶你們自己拿不動的行李你們得帶上孩子步行二十英里我惦記孩子也惦記你一切都會順利愛眼簡直無法辨認的蠅頭小字,直到此刻還是使她動不已。幾個月沒收到拜倫的信了。她手頭所有為數不多的幾封,都已被她讀得成了片片紙屑。她記憶中的關於拜倫的一切,盡是一成不變,翻來覆去的那麼一些,跟陳年的家庭電影一樣。她和拜倫,天各一方,度過了以往兩年的生活,她甚至不知道他如今是死是活。紅十字會轉來的他的最後幾封信,好多個月以前他從澳大利亞西南部的一個小鎮奧爾巴尼寫來的,她從中到戰鬥生活正在使他發生變化;他再也不是原來那個曾經使她神魂顛倒的快樂逍遙的公子哥兒了。卡斯泰爾諾沃和拉賓諾維茨之間有聯繫的消息,以及香菸紙上的密信,使她心如亂麻,無法平靜,雖然常識告訴她,那個巴勒斯坦人的話語中除了一個猶太人的好心好意之外,沒任何別的東西。

這張紙頭她真捨不得丟掉,但她還是把它成一個小球從洗澡盆的出水口裡沖走了。她給孩子穿上衣服;最後又朝這個好象一隻大糖果盒似的奢侈房間四下裡望了望,她久久凝視那張大。這幾年來她在那上面嚐盡了孤眠獨宿的滋味,只有人的美夢和荒誕的遐想。

“快來,路易斯,”她說。

“我們回家去。”沒跟僕人們告別。埃倫把幾個壁櫥裡裝得滿滿的衣服都留下了,全部藏書也沒拿走一本,他書桌上堆得高高的文件夾裡都是關於馬丁。路德的草稿。娜塔麗給女僕和花匠代了任務,要在兩個星期後他們回來之前完成。但是僕人們都是聰明人,意大利僕人尤其如此。廚婦、女僕,還有兩個花匠,都在大門口站好了,他們高高興興地說了再見,但是他們的眼睛都是嚴肅的,他們的舉動則是不知所措。廚婦給了孩子一糖,車子一開動她就哭了。

薩切多特的汽車是那個子暴躁的兒子開來的,他要在錫耶納呆下去,並且為了他的基督徒女朋友的緣故——他的家人都這麼懷疑——正在學習天主教的教理。反猶太人的法律止改宗,但是在錫耶納,人們對法西斯的法令常常置之不理。這個年輕人穿件敞開的薄襯衫,頭髮濃密蓬亂,嘴朝下撇著,嘴角上叼著一支香菸,一聲不吭,把他們送到幾乎是空無一人的兵營廣場,讓他們下了車,便開走了。

錫耶納本來就不是個熱鬧地方;現在則顯得不象是有人居住了。寬闊的廣場上幾處買賣人的攤位都是空著的,也沒人照看。稍晚一點,如果有一卡車蔬菜或鮮貨從海邊運來,興許會有點兒買賣,但也不會有多少;什麼東西都得配給,連大蒜和洋蔥鬱不例外。市議會高塔的長條影子投在燙人的廣場地面上,幾個閒聊的人象有機器轉動一般跟著影子轉動,彷彿是一具大規上的幾個小人像。娜塔麗和埃倫坐在唯一開門營業的咖啡店門外,喝著帶有澀味的代用品桔子蘇打水。回想起賽馬節喧鬧的人群,把這個聳立著文藝復興時期宮殿的圓形廣場擠得水洩不通,本城各區的五彩繽紛的遊行隊列,那如痴如狂的賽馬,全都停止了,全都一去不復返了!這個被歷史遺忘掉的小城消磨了它一生中的幾個年頭。真是古怪,埃倫會存心在這個地方安居下來;更其荒唐而不可思議的是她也陪他在這兒亡。

汽車回來了,小夥子埋怨他們說公共汽車都快開了。他們沒上車站去等車,為的是要避開警察。准許他們到福隆尼卡去小住的證明是一份不尋常的文件,從羅馬搞出來的;越少讓人看見越好。一到車站,公共汽車司機就不耐煩地揮手要他們趕快上車,他們便在一個無聊得直打哈欠的警察的眼皮底下揚長而去。

公共汽車突突突地開出了高大的城牆,在一條狹小的泥土路上蹦蹦跳跳西開去。薩切多特兩者,雖然衣著樸素,坐在車上卻也不失其為殷實業主的氣派,老兩口都是一副茫然若失、淒涼哀傷的表情,並且跟許多老年夫一樣,兩人臉上的表情也幾乎一模一樣。路易斯在娜塔麗懷中睡著了。車上的窗子是開著的,芬芳的田野氣息撲鼻而來,其中還混雜著木炭汽車的煤氣發生器裡冒出來的、象是燒木柴的氣味似的奇怪地好聞的煙火氣。米麗阿姆快活地跟她媽媽嘮叨個沒完,她爸爸自顧自凝視著車外疾馳的風景。公路每轉一個彎,就展現出一幅幅宏偉的景:山頭的村落、綠山坡上的農莊、沿山而上的葡萄園。公共汽車嘎嘎作響,開下一段陡坡路,經過了沃爾特拉,到馬薩馬裡蒂馬停了下來。這是一個小山頭上的城鎮,跟錫耶納一樣安靜,它古老的灰石頭房屋在中午的太陽下閃閃發光。

在這兒的小廣場上,空喊勝利的紅紅綠綠招貼畫正好跟教堂和市政廳久經風吹雨打的舊屋面形成強烈對照,這個對照又一次使娜塔麗對墨索里尼政權的一事無成很有觸。意大利實在是太疲憊、太聰明、太嫵媚了,因而扮演不來帶槍的惡霸角。扮演這樣的角完全是打腫臉充胖子,完全是勞民傷財。不幸的是,德國人卻以十足的條頓人認真態度仿效了這場嗜血的字謎遊戲,來一陣亂砍亂殺;娜塔麗一手抱著不會走路的娃娃,一手提著一隻衣箱,費勁地走向火車站,一路上她疲乏的腦子裡想的就是這些;她的另一隻箱子由埃倫拿著,他還拿著自己一隻箱子。

一列窄軌小火車噠噠噠開進站來,檢票員只顧在一張張車票上打孔,顧不得看一看乘客的臉孔。車站裡和火車上誰也沒查驗他們的證件。在整個馬薩馬裡蒂馬,他們只看見一個警察,靠在支著的自行車上打盹。路易斯又醒了,興致盎然地看著車外山坡地上的農夫、吃草的羊群和牲口、山邊上醜陋的礦井的口、大堆大堆的褐礦渣垃圾、高大的傳送帶、木的支架和高塔。火車繞過一個山彎,在山岩下面,遠遠地看得見地中海波光粼粼。娜塔麗屏住了呼。若隱若現的地平線上她看得見星星點點的、起伏的海島,那就是他們逃往裡斯本去的通道。

薩切多特一家在福隆尼卡的夏季別墅是一幢木頭盒子似的拉粉刷的房於,正好座落在海灘上,房於外表漆成藍。隔一條路,對面就是公園,古樹參天,濃廕庇地,叢叢棕膂,葉子張得大大的,使這地方顯得格外幽靜自在。這房子門窗都用木板封起,裡面一片漆黑。又悶又熱,瀰漫著陰溼腐爛的氣味。卡斯泰爾諾沃和他子卸下了遮擋暴風雨的百葉窗,打開了窗子,讓海風吹進來。娜塔麗把路易斯放在曾經是米麗阿姆睡過的嬰兒上安睡,薩切多特便把娜塔麗和埃倫帶到當地小小的警察所去,睡眼惺鬆的警長見到從羅馬來的准許文件,顯得有點肅然起敬,他照規定蓋上了印章,填上字眼,還站起來跟他們握手。他說他有一個兄弟在紐瓦克開花店,賺了不少錢。意大利並不是真的跟美國有什麼爭執。全是德國人。只是你對這些見鬼的德國人能有什麼辦法呢?

一個星期過去了。拉賓諾維茨沒來信。娜塔而縱情享受這海灘的樂趣,以此作為一眼鎮靜劑去對付那使她備受煎熬的焦急心情。路易斯整天都和米麗阿姆在沙灘上游戲,也常在海水裡浸泡,膚逐漸變黑,滿身的疹瘡和他的急躁脾氣也消退了。有一個安息的夜晚,他們正要在點上蠟燭的餐桌就座,門鈴響了,進來一個髒漢子,臉上是三天沒刮過的青鬍子茬。他名叫弗蘭肯塔爾,他說是從阿夫蘭。拉賓諾維茨那兒來的。他舉止魯,言語俗氣,神情倦怠。薩切多特請他一起用飯。他這才脫下破帽子,相貌也顯得斯文起來,還帶點兒靦腆。他指著餐桌上的蠟燭說:“安息嗎?自從我祖母死了以後,我就沒見過蠟燭。”他在福隆尼卡北面運輸鐵礦砂的港口皮昂比諾的碼頭上做工,他在吃飯的時候告訴他們說。他父親早年也在碼頭上幹活。他的祖父倒是個希伯來學者,他們的家道已是大非昔比。除了知道自己是個猶太人之外,他什麼也不懂。他等兩個孩子上睡了以後,便談正事。消息不妙。兩艘土耳其貨船原先一直從科西嘉非法運送難民到里斯本去,把英國的通航證丟了,通不過直布羅陀。那條路線完結了。

他們還是要照原定計劃取道厄爾巴島,上科西嘉去。拉賓諾維茨正在進行安排,設法把他of從科西嘉送往馬賽,大多數救援機構都在那裡活動。從馬賽去巴勒斯坦或里斯本,有幾條路線。這些都是拉賓諾維茨帶來的口信。但是弗蘭肯塔爾告訴他們,還有一條更直接的路線可以到達馬賽。大約每星期都有船從皮昂比諾開出,裝運厄爾巴島或馬薩馬裡蒂馬的鐵礦砂去馬賽,再轉運到魯爾去。英國海軍從來不找礦砂船的麻煩。他認得一個船長,他肯把他們直接帶到馬賽,每人付他五百美元就行。

他們還坐在餐桌邊,在越來越短的蠟燭光中喝著代替咖啡的‮花菊‬茶。傑斯特羅冷冰冰地說:“我從紐約上船,到達巴黎、花了五百美元,還是頭等艙。”

“教授先生,那是太平年月。你們走另一條路,天知道你們要在厄爾巴或科西嘉等上多久。在礦砂船上,你們睡在上,直線航路,三天到達,孩子們也安全。”他走了之後,傑斯特羅頭一個開口,既是挖苦又是打趣。

“要是我們乘上礦砂船,這位老兄便好從我們的錢中大撈一把。”

“你信得過他嗎?”娜塔麗問卡斯泰爾諾沃。

“這個,我知道他是從拉賓諾維茨那兒來的。”

“你是怎麼跟阿夫蘭聯繫的?”

“打電報,說些無關緊要的事。要不然就是象他這麼個送信人。你問這幹什麼?”

“我在想不如干脆回錫耶納去。”薩切多特用手臂摟住他的神驚恐的子,對他的女婿說:“娜塔麗說得不錯。你說過的,我們上里斯本去,決不經過法國。”

“是的,爸爸,可是現在情況變了,”卡斯泰爾諾沃說,故意裝出異常剋制的樣子“所以,我們還得稍為商量一下。”娜塔麗朝著傑斯特羅說:“我上里斯本去跟拜倫會面的時候,維希的警察把我拖出火車查驗我的證件。幸好我的證件是齊全的。他們問我是不是猶太人,我的脊椎骨都冰冷了。”她又朝卡斯泰爾諾沃說。

“我們這些非法旅行的猶太人,如今在法國能向誰求援呢?要是他們把我們關起來的話,怎麼辦呢?我就可能會跟路易斯分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