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VII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天享元年本不該是三關換防的年份。然而戰亂頻仍,關上人馬睏乏,兼為著六翼將中有三名要離京赴任邊關主帥,新帝登基大典後,兵部上了破例換防的摺子,自然是準了。
夏末八月,九萬換防兵馬麇集朱雀門外,森嚴陣列。人馬集結的那幾,天啟城中酒肆生意還是熱絡,繁華市聲底下卻掩不住人心惶惶。當年叛亂起時,正是趁著黃泉、成城、莫紇三關兵馬換防空隙,其中往麇關與莫紇關的六萬人馬更會同叛軍,掉頭合圍帝都。人們才剛從顛沛離中安頓下來,傷痕猶新,縱然是太平子,這樣重兵擁城的情景看在眼裡,仍心有餘悸。
那拂曉瀾中時分,天還是墨黑的,惟天際一抹淡薄曙光,灰白淒冷。城下環繞著人影旌旗,烏壓壓鋪出數里去,卻肅靜無聲,偶有幾聲馬嘶,亦立即被安撫下去。
宮中傳出消息,說御駕已在往朱雀門的途中,淑容妃緹蘭隨同在側。
人叢裡星星點點亮起了火把,繼而薪火傳遞,連綿如海,焰光映得通明,三營衣甲分作赭黃、靛青、黯赤三,自成方陣。
過了片刻,朱雀門上燈火騷亂,城門兩側霍然各垂下一面五尺闊、十二尺長黑緞金蟠龍令旗來,竟是御駕到了。鼓聲為號,九萬兵士齊屈膝,山呼萬歲,宏大聲揚起滾滾塵土。
黃泉關前列的副帥旗幟下,湯乾自揚首眺望城頭。緇衣帝王身邊,一剪纖細人影裹著孔雀翎的斗篷,不勝晨清寒的模樣。一旁內臣高聲頌讀聖旨,漫長單調的異國語句,她聽不明白,只得安寧佇立於雉堞前,垂下頭,像是在遙遙地望他。她在城上,他在城下,眉目神情皆是模糊的。
檢閱已畢,城上鳴炮為號,三營將士川分路,武威營取道河西往麇關,成城營往莫紇關,黃泉營繞行西北往黃泉關,各自換防。
湯乾自上馬撥轉方向,隨著帥旗西行而去,身後是三萬人馬的大隊。天灰淡,墁著層雲如綿,竟不知道是何時亮起來的。
那一整終究還是沒有放晴。一早不見太陽,仍覺得悶熱,內臣們捧了大琉璃碗,將歧鉞送來的藏冰往內宮各殿穿梭分送。
到了午後,天已昏暗如夜,亂雲湧中,有青藍電光穿刺如戟。飄風驟起,愈安宮簷下的風馬錚錚亂響,四處窗門碰合,不多時,疾重的雨點便如鞭子般了下來。
緹蘭立於北窗前,天地漆黑,密白的雨簾一陣陣被風趕著,斜飛如瀑,遠山皆沒入蒼茫濃雲,望不見那個人的去路。
從此後天涯迢遙,相隔瀚海,再見不著,亦不願再見了。她退了幾步,坐回了蘇枋織錦的矮榻上,看著簷下如注的雨漸漸出神,不覺睡去。
緹蘭睡得極沉,再沒有那些不祥的夢,只有無際無涯的黑暗擁抱過來,她心中卻空曠適意,只願一直這樣陷落下去,不再醒來。
睡中,她驀然覺出什麼冰涼堅硬的東西無聲地貼了過來,觸在臉上,散發出鋼鐵的腥冷。
她猛地睜開了兩眼。
那沉重的觸還在,水珠滑落下來,鑽進襟領裡,她仃仃地打了個寒戰。那是一隻手,鋼甲下的牛皮襯底都溼透了,大約是怕驚醒了她,只是久久停留在她面頰上。夜已深重,燈燭不知何時被風撲滅了,外頭雨還是湍急的。眼前人單膝跪在她矮榻前,整套羽林侍衛輕甲滴著水,面貌身形都遮擋了大半,但她認得。
她坐起身來,恍在夢中,只喚了一聲他的名字:“震初。”
“跟我走。”他壓低了聲音,黑暗裡只有一對清澈的茶瞳仁,閃著焦灼的光。
緹蘭臉死白,道:“我不聽你的擺佈。”
“我連夜潛出營地,趕了七十里路來見你,就不打算再回去了。”他兩手捧住了她的面孔,不准她轉開臉去。他身上散發著夜雨的寒氣,一絲絲滲入她肌膚底下,叫她周身起了寒慄,是憤怒,是哀傷,或是欣喜,她分辨不清。
“跟我走。”他急切地重複道。
“你的母親怎麼辦?”她茫然地問。
湯乾自毫無猶疑“我安排了人護送你到雲墨鎮,即刻出海。我到秋葉去接了母親,就上霍北港去,乘船南下與你會合。到了海上,就再沒有人攔得住我們了。”
“季昶呢?”他搖頭“他是個大人了。”
“那你的官位呢?”
“不要了,全都不要了。”他忽地微笑起來“我帶你走,我們去做海賊。”她愣怔地看著他,過了許久,才逐漸明白過來似的,搖著頭,用力將他的雙手推開。
“太遲了,震初。”她說著,豐厚的鬈髮散落下來,遮蓋了她的面孔。
“緹蘭…”他幾乎驚惶起來,重又抓住她的肩,低頭凝視著她。
“皇妃與將軍漏夜出奔,於兩國而言皆是可怕的恥辱,若是皇帝和英迦舅舅不肯甘休,再起戰端呢?萬一追緝的文書人馬搶先抵達秋葉,羈押了你的母親呢?”緹蘭驟然揚起眼來。那眼光沉重灼熱,像是鋪天蓋地的野火燃到盡頭,最終那一瞬熾烈不可直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