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纈羅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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皎白的衣裾在風中烈烈撲打,女孩兒像白鳥似的從臨水樓臺上凌空落了下來,正撞到湯乾自懷裡。他支撐不住,朝後連退幾步,眼看要從橋上跌下去,多虧季昶側身用肩膀抵住了他們,三人最終跌成一團,幾乎都落了水。所幸這小橋偏處太子寢宮一側的僻靜處,才不曾惹出騷亂來。這是草木綻芽的暮,王城內處處是盛妝的宮人三五成群、香風襲人地向外走。

“大個子,你真沒用啊。”緹蘭跳了起來,踢了踢湯乾自。

青年笑著站起身,一面將季昶拉起“哪還是什麼大個子,昶王殿下早就比我高了。”

“是麼?

噯,真的啊。”緹蘭眼上依然蒙著緞帶,伸出雙手胡亂去摸他們的肩,模樣神情像極了捉藏的小姑娘,可原本孩子氣的卻變得那樣豐潤濃豔,一笑起來就彷彿是荒野薔薇的蓓蕾逐瓣綻開。注輦天候溫暖,萬物早發,她這樣十四歲的女孩兒,身段顰笑已儼然是東陸十六歲少女的風韻。

季昶替她拍去衣衫上的灰土“這套宮人衣裳倒還合身,是弓葉的吧?她沒攔著你?”緹蘭笑道:“姑娘們都被我放了假,歡天喜地跑出去看祭典了,只剩下弓葉穿著我的衣裳,在房裡裝睡。”

“沒見過你這樣不體恤的。”季昶亦笑“萬一弓葉有了心上人,不能出去一塊兒看祭典,怕要怨死你。”

“弓葉是我買來的人,幾時輪到你心疼?再說我從來沒看過醴雨祭,弓葉可是每年都能看呢。”緹蘭駁道,自己也知道是嬌蠻的,臉上於是漲紅了,換了口氣道:“你們穿的是什麼衣裳?”

“震初就是平常那一身,我了身羽林軍的軍袍,扮成他的手下,倒是像模像樣的。”季昶答道。忽然他眯起清俊的眼,傾聽王城外邊傳來的隱約鼓點,而後一把抓起緹蘭的手,道:“再遲就沒有船了,快走!”緹蘭卻賴著不肯挪動半步,笑著把他的手抹開“現在你可不是東陸來的皇子殿下了,我也不是全王城最驕橫的公主緹蘭,咱們只不過是侍衛和女奴啦。”說著又轉向湯乾自的方向,巧笑道“湯大將軍,你先請。”湯乾自搖頭苦笑,只得走在前頭,緹蘭與季昶在後邊低眉順眼跟著,時時竊笑著拿手肘推來撞去。沒走兩步,湯乾自卻猛然停了腳,回頭來端詳緹蘭片刻,上前解下了她矇眼的緞帶,道:“全王城裡扎著這玩意的只有你一個,這麼出去豈不是了餡。”他將那五尺長的素白緞帶折了折,收進懷裡,轉頭走,緹蘭還不知所措站在原地,緊閉著的眼睫烏沉沉的,宛若水沾溼的蝶翼一般合在臉上。

“傻瓜,把眼睛睜開啊。”季昶她的頭髮“哪有人閉著眼走路的。”緹蘭的眉蹙了起來,全身彷彿都憋著勁,眼睫不勝沉重似地微微翕動,過了好一陣子,終於艱難地撲閃著張開了。

他們相識近九年,這是他第二次看見她的瞳子。那一雙全無光彩的眼眸,卻有著驚人的美麗,喚起了季昶孩童時代記憶裡存留著的無數影像。

菡萏瞬間綻放。

白鳥振翅而飛。

火苗在黑暗中颯然旋舞升騰。

一切白駒過隙不可再得的吉光片羽,如一連串晶瑩氣泡般汩汩浮出水面。

“張開也看不見嘛。震初?”緹蘭喚著湯乾自的別字,摸索著牽住了他佩刀上的纓子。

季昶低垂了眼,沒有人辨得出裡面轉的神光。

守衛角門的王城衛兵地位低微,幾乎從未見過季昶與緹蘭容貌,也並不仔細盤查,向湯乾自施過了禮,便將三人放行。湯乾自每在王城內外進出,人都知道他是昶王身邊手足一般親信的人物,早年曾刁難過他的那些衛兵,有些已晉升了小頭領,見了他分外恭謹老實。

東陸內亂已然將近五年,早前王師最艱難窘迫的時候,僭王褚奉儀佔據泉明,封鎖了閔鍾以東的一切航路,西陸王師的運輸補給只得經由西面的鶯歌海峽運送,然而這又是一條白頻起、海匪出沒的兇險航路。注輦與徵朝原有盟約,旭王惟一的王妃乃是鈞梁王的妹妹紫簪,一旦旭王登基,紫簪便是東陸的皇后。然而鈞梁早成了一具活屍,把持著一國權柄的英迦大君未必樂見紫簪冊立為後,更兼東陸局勢未明,注輦人便藉口航路不通,延宕著不願履約,暗地卻支使商旅將糧草武器運至北陸,高價向亡的王師賣出牟利。寄寓注輦的昶王那時不過十四歲,竟有膽氣直闖英迦大君座下,慷慨陳詞,英迦大君這才將原先應許的物資予昶王,由昶王自己僱船隊運送。那兩三年內,王師的糧秣軍餉倒有小半是從畢缽羅港送往北陸霜還城的。往後僭王節節敗退,褚仲旭儼然出霸主氣象,眼看即將奪還帝位正朔,昶王一支也必將成為徵朝僅次於皇帝的勢力,連帶著這亦師亦友的隨扈將軍,亦是不能得罪的了。

湯乾自身後那個年輕徵朝羽林軍士斜睨著肅然行禮的注輦衛兵,起一絲跡近於無的冷笑。

“震初,你看看他們這些嘴臉。見了權勢富貴,哪怕與己無干,也要爭相簇擁過去;若是一朝失意,又是人人皆可落井下石了。”他壓低聲音,著東陸語言說。

湯乾自淡笑道:“世人就是這樣趨利避害的天,殿下。”季昶微微頷首。

城牆外人聲嘈雜,隱約有笛鼓聲飄揚。緹蘭沒聽過這樣陣仗,向季昶身畔縮了一步,他便握住了她,輕聲道:“別怕,我們在呢。”王城角門在他們面前緩緩打開了,萬千種芬芳與彩的龐大洪便兜頭蓋臉席捲過來。原本只有王室特准船隻方可通行的帕帕爾河上,目之所及,擁著各式彩飾小舟,舷側的水裡漂浮著的盡是花葉蕊瓣,妃紫、石青、嬌黃、苔綠、落紅,如一匹燦爛錦繡霍然抖開,世人想像得到的紋樣與光虹霓全數攪在一處,反覆轉折、盤曲扭結,不計其數的經緯上,密密織出潑天的奢華。

依東陸紀年,這是徵朝麟泰三十三年的天,湯乾自已是二十三歲的青年,褚季昶亦已十九,再過幾個月,才是緹蘭足十五歲的生

褚仲旭將北陸瀚州的霜還城立為陪都,據地抗戰已近六年之久,卻始終不曾即位稱帝,他的亡父帝修所使用的麟泰年號也就一直這樣傳承下來。局勢固然已初見曙光,然而那是血一般淒厲的曙光。徵國的不少村鎮早已尋不到成年男丁,大軍過處墳塋累累,不多久又會被飢餓的豺狗全數刨開,可是那樣瘠瘦的屍首,連豺狗也喂不飽。

對於畢缽羅港的人們來說,這卻是個絕佳的年景。去年秋天菽麥豐,到了晚時節,新酒經過一冬貯存,已醞釀得醇厚圓,新的雨季不久亦將如約而來。這是醴雨祭,亦是畢缽羅城一年中最熱鬧的子。

從清晨開始,城中所有的小舟便彩飾一新,在蛛網縱橫的水道中穿梭,販賣香藥、鮮花、脂粉、煙火,以及一切討人歡心的小玩意。而後,畢缽羅城便開始了盛妝的一

從少女到老嫗,每個貧民女子都用廉價碩大的假珠寶和鮮豔布將自己妝飾得像異國的公主與皇后,男人們的髭鬚上抹著橙花、香和松脂調和的香膏,梳理成神氣捲翹的形狀,炫耀財富的商人甚至會在裡面捻進金線。從三陸十國匯聚而來的遊藝人將河與樓宇變成了舞臺,歌舞、雜耍、演劇,喧雜樂曲和銅毫子叮噹落入錫碗的聲響織一處。浮誇而廉價的豪華倒映在腥臭狹窄的水面上,盪漾不已,人人都知道那是假的,但他們都欣然投入這目眩神的白之夢,成為它的俘虜。

“快走,一會兒人越來越多,我們就找不著船了!”季昶高聲催促著,向河面上揚手示意,一艘空駛的小艇子隨即向他們轉來,在擁擠的船中費了好一會功夫,才艱難地兜到他們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