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要看書網
主页 推荐 分类 短篇 小說 阅读记录

纈羅III

如果出现文字缺失,格式混乱请取消转码/退出阅读模式

團龍紋的柘榴紅錦緞外袍剛剛披上季昶的右肩,寢房的門便被人轟然撞開,侍女驚得雙手一鬆,袍子又颯地落到了地上。

她認得那個長驅而入的人,是季昶的隨扈將軍,姓湯,年紀極輕,平態度安寧文雅,全然沒有武人的氣魄。然而這時候她卻忽然覺到了本能的畏懼,他不再是她認得的那個和氣的少年了。

他掃了她一眼。

侍女瑟縮了一下,連掉落在地的衣袍也不收撿,便匆匆退了出去,視線始終低垂著,不敢再觸及這個少年分毫。

“震初?”季昶困惑地擰起眉頭看他,一面自己彎去拾起外袍穿上。

湯乾自舌乾澀得發不出聲音,只是默默從懷裡掏出個小東西遞了過去。那是一道二指寬的綿紙卷,被胡亂地攥成了一團。

紙卷幾乎才展開一半,十三歲的半大男孩兒便驟然緊緊閉合了雙眼,被那些字灼疼了似的,過了好一會兒,才能再讀下去。

寢房裡充著沉重的靜寂。

“這消息確實麼?”過了好一會,季昶終於開聲問道。他的聲音虛無而零落。

湯乾自艱難說道:“這是今天下午入港的商船捎來的消息,他們剛從雲墨鎮回來。”季昶重又垂下眼去看手裡的紙條。

“父皇死了。城破,宗室盡沒…‘宗室盡沒’算是什麼意思?那七萬羽林軍、十二萬近畿營是幹什麼用的…難道連母親和牡丹姐姐兩個人都沒法保全嗎?!”季昶喃喃說到後來,聲音越發嘶啞刺耳“仲旭他突圍出去,領了多少兵馬?三萬?四萬?能打仗的,他一個不剩全都帶走,他自己的娘去年病死了,卻把我的娘和牡丹姐姐拋在宮裡等死!”他猛然發起狠來,拼盡全身氣力將紙條往面前一摜。

湯乾自並非沒有料到季昶的反應,卻仍是無從應對,只得上前一步,緊緊按住了男孩兒單薄的肩。

聶妃臥病多年,季昶小小年紀已知道避讓順服、察言觀,在宮中並不比一隻貓更醒目。他的同母姊姊,名“牡丹”的鄢陵帝姬還稍得父親帝修的青眼,也虧得有她,季昶才免受不少難堪與欺侮。他自天啟起程前來西陸時,一切安排皆是潦草匆促,鄢陵帝姬遠嫁瀾州,臨行前竟來不及趕回帝都見他一面。

這是世上僅有的兩個疼惜他保護他的親人了。變亂的狂瀾滅頂而來,仲旭拔劍入陣,英迦大君擁兵覆國,哪怕一個窮苦的十三歲少年,也會牽著母親與姊姊逃難去罷?然而,他誰也不是,他只是褚季昶。連手裡這僅有的五千兵馬也來不及調遣,只能在這個遙遠可厭的異國,眼睜睜地看著母親與姊姊血、呼喊、死去。他褚季昶,本事僅止於此。

季昶靜了下來,兩眼直勾勾追著自己方才擲出去的紙條。

紙條是輕軟的,一脫手便沒了勁,蟬翼般在空中緩緩飄蕩了半刻,才無聲無息地落到地上。那些霍然爆發的憤懣與言語,彷彿都被這房間無聲地吃下去,不留一點餘燼與迴響。

“殿下…”湯乾自斟酌著字句,安道“鄢陵帝姬已然下嫁張英年,此時應在封地夏宮消夏,不在天啟城中。”季昶沒有答他,又過了好一會才抬起頭來。

“…那母親呢?”湯乾自被季昶凝視著,一時語。那男孩兒的眼裡沒有淚,黑白分明的,都是無從撫的絕望。

門上響起了輕叩,那注輦侍女不敢進房,只隔著門扇說道:“殿下,今是十五,這會兒您該去向陛下問安了。”季昶眼裡霍然又燃起了怒意,轉頭剛要開口,湯乾自搶先答應道:“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季昶掙開了湯乾自,扯下身上的紅團龍袍子摔到地上,昂頭瞪視“震初,你是什麼意思?父皇崩殂,大徵國殤,難道你還要我穿著一身紅,去叩拜注輦人那個半死不活的國王?”

“殿下!”湯乾自放低聲音,責備似地說道“皇上崩殂的消息最快也要到明午後才能正式呈遞到宮中,您今又如何能夠知曉?難道告訴他們,是您的羽林軍從民間買到的秘報?咱們與商團的來往,難道是能讓注輦人知道的麼?”季昶看著他的隨扈將軍,睚眥裂,彷彿在疑心這個人的腔子裡沒有心肝肺腑,全是冰冷的鐵與石。

“殿下,眼前的當務之急是,您得趕緊寫封書信,我去找個可靠的水手,設法轉旭王殿下。”季昶不能置信地盯著他,竟然冷笑起來,聲音全是啞的“給仲旭寫信?說些什麼?”湯乾自看著他,良久,嘆了口氣。季昶心裡更是一股惡火燎了上來。那神分明竟是在憐憫他,彷彿在說,你難過,我是明白的。

他不由自主地拔高了聲音,嘶聲喊道:“你明白什麼?死了的又不是你的母親!不是我自己願意生在皇家,也不是我自己願意到這個鬼地方來!你們這些人自由自在,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又怎麼能明白我!”湯乾自的面一下子變了,立即又鎮靜下來,道:“殿下請低聲。”季昶怔怔看了他一會,握緊的兩拳頹然鬆開,整個人矮了下去。

“震初,你說得對。”他一字一字地說,彷彿是怕自己不明白,要講解給自己聽似的“盤梟之變的時候,是你領著我逃走;後來港口起了騷亂,是你將兵士派出去保護大徵來的商團,說後他們會回報我們;是你叫心腹的那些人夜裡出去為商團巡邏守衛,換取財貨消息,積蓄經營…你一向是對的。如今褚奉儀起兵作亂,若是竟然得逞,東陸歸了他,這些打魚的注輦人為了能和東陸繼續貿易,自然會毫不猶豫地把我給褚奉儀處置。我若是要活下去,只有倚仗仲旭。如果仲旭敗了,我只有死。”季昶走到桌前,展開一卷新紙,在硯上潤了潤筆鋒,又道:“把銀錢取出來,明到市集上收購糧草,還有咱們存下的那些兵刃…打聽打聽仲旭紮營在哪兒,僱幾艘膽大的好船給他送去。”言語雖這樣利,他的手卻還在空中遲遲懸著。他從小就學會了如何向命運俯首稱臣,如何將孩童稚小的驕傲與任寸寸彎折,壓迫在鑄鐵般牢不可破的笑臉之下。每一次他都想,這是最後一次了,然而每一次,總是失望的。

湯乾自也不催促他,拾起地上柘榴紅錦緞的團龍外袍,撣去灰塵,走來搭在他肩膀上。

墨蘸得太飽,漸漸凝至筆端,季昶手一顫,便嗒地墜下一顆,轉眼沁入潔淨紙面,無可挽回地洇開去。

他咬住下,索就著那墨痕,飛快落筆寫道:“仲旭皇兄左右:時局危急。”男孩兒的眼裡猛地漲滿了淚,但還是一氣寫了下去。

書信寫就,總是不多不少的十二行,筆致清端。徵朝的皇子,個個都有這樣一手本事。季昶在那白紙黑字上落下他硃砂的印璽,細細端詳,而後摺疊起來,予湯乾自。那臉上幼稚而絕決的神,教湯乾自想起賭坊裡押下最後一枚金銖的賭徒。

“那麼,我去向鈞梁問安。”季昶整理了衣袍推門出去,想了想又道“你送我去。”湯乾自收起書信,默默跟從在後。門外一個伺候的人也不見,走到樓下,才看見注輦侍女全被他從東陸帶來的羽林軍們隔在這裡,不得上去。

季昶看著他的羽林軍們,忽然笑了笑。他還是個十三歲的半大孩子,笑容仍是燦爛,卻又疲累,眉眼沉重,彷彿再也不會飛揚起來。

季昶匆忙走在曲折幽暗的廊道里,偶爾有一束落的餘光穿刺進來,在金碧疊翠的牆上濺起眩目的寶光。他低頭看著自己硃紅的袍裾,略長了點,總是要踩著似的。湯乾自在他身後,往側錯開兩步,影子般無聲無息跟隨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