纈羅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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亂蝗般的箭雨朝水榭裡落進來,一時間箭鏃破空的銳響不絕於耳。那箭勁力驚人,釘到身上,自己都聽得見骨頭碎裂。
“退到屏風後面!”湯乾自喝令道。總有五六人中了箭,少年們彼此拉扯著,避入屏風背後,咬著牙,相互削去了身上的箭桿。矢追著他們釘上了屏風,只見啪啪啪炸碎了雲母,寶光四濺,騰起冰晶般的小股霧粉,漆黑的鐵鏃頭從破內刺出近寸長。紛飛的箭矢的羅網裡,獨獨剩下那盲眼的女孩兒在屏風外頭,一聲迭一聲地撕心裂肺尖叫著,嬰兒號哭得全啞了,卻還如同瀕死的小獸,吊著最後一口氣,不停不歇。湯乾自閉目竭力諦聽,想要估出敵人的數量。可是充耳盡是那女孩與嬰兒的哭叫聲,彷彿是兩把刀,一把飛快雪亮的,一把是鈍礪的、豁了口的,替地割著他。他只數到了十七,終於忍耐不住,霍然站起來,貓了朝屏風前飛快繞出去。
人人皆驚愕地看著他,卻又紛紛垂下了臉,沒有一句話可說。他們都還是未經戰陣的大孩子,為了自己活命去殺人是一回事,眼睜睜看著別人死在面前而不去相救,又是另一回事。聽著那女孩兒在外面淒厲叫喊,誰心裡沒有不忍?女孩兒還倒在方才他將她摔開的地方,腿上肩上都像是被箭擦過,殷殷地汪著黑紅的血,人蜷作一團,把嬰孩裹在自己身體當中,或許也不是要護著他,而是畏懼中非得摟著點什麼不可。湯乾自奮力揮起刀鞘打落兩三支箭,一手將女孩兒撈起來,冒險側身向來路上一躍,滾了幾滾,也不管她遍身擦傷,就勢將她猛力推進屏風後面,自己亦跟著閃了進去。
還不及息,湯乾自心裡立刻就懊恨起來。倘若放任那女孩不管,再過片刻,她必死無疑;即便將她救了進來,到頭來也還是得由他自己親手將她了結,豈不虛偽?
“震初,你看清外面的情形沒有?”季昶低聲問。
“外頭現下有二十來個人,大約不敢貿然攻進來,只在外頭用弩機發箭,若是一會兒增援到了,怕就…”季昶忽然衝他擺了擺手,神情驚疑不定。外頭急雨般的箭聲逐漸疏落,漸至於無,這才聽見遠處隱約斷續的礪聲音,如磨刀一般。湯乾自擰起眉,重又側身出去望了一眼。外頭並不見增援,卻棄了一地的火把,是那二十來名王城衛兵見弓弩攻擊收效甚微,乾脆預備突入進來了。
“他們…怎麼不等增援呢?”有個少年捂著肋側的傷,聲音裡因疼痛起了顫抖。
湯乾自冷冷一笑。他的父親原是黃泉關的參將之一,他出生在黃泉關,刀劍叢中長大,直到去年父親戰死,才回到原籍瀾州秋葉,這些軍漢的花招,他見得多了。
“他們這是在爭功。原先放箭,是因為貪圖賞銀不願請求增援,力量卻又薄弱,不敢輕易近身,現在冒險衝進來,是怕拖得太久讓我們逃脫,反而成了別人的獵物。”他頓了頓,目光往眼前的二十人臉上逐一掃過,少年們皆不自覺地肅然直了脊背。
湯乾自鏘然出了刀,刀尖在屏風後三尺的虛空中劃出一道筆直的線,道:“你們都站到這兒來。”於是他僅有的二十個士兵都無聲地拄著刀,歪歪倒倒地站了起來,退到那道虛空的線上去了。隔著身後的水面,祭塔的黃金輪廓在烈焰擾動下起了波紋,恍惚是映在水面上的倒影,又如同許多高大的金漆尖燭在燃燒中熔化,焦臭的灼熱氣息隔著水面直撲到每個人的背上。
如同天際傳來模糊的遠雷,二十來道錚錚的金石聲自遠處響起,迅疾地貼著地面,依次朝屏風前劃了過來。那是注輦步卒慣用的長柄烏鐵大刀,衝鋒急行的時候為了不妨礙行動,都側拖在地,夜間遠望往往不見刀身,卻有一線火星在地上跳躍,喚作“鬼拖”鬼拖的刀勢極為沉實,若非有一身驚人的蠻力,便無法舉過頭頂,然而若是藉著奔跑的勁力,將拖地的刀刃驟然向側上斜飛掄起,既快且重,將眼前的敵人如稻子般掃倒下去,即便是北陸的良馬,一舉亦可砍翻一匹。東陸軍士使用的佩刀雖然有成年男子一臂長短,入手也頗有分量,與鬼拖相比,卻不過算是孩子玩耍用的鐵片刀罷了。
長刀劃地的聲音愈加清晰,是毫不彎折的直線,迅猛如電,轉眼已到了近前。原是那些注輦兵士畏懼遭遇埋伏,乾脆打算仗著鬼拖那悍烈的力量將這三十二扇厚重屏風斫翻,與他們全面接戰。
平溫文俊秀的少年,髮際與眼梢凝著血汙,決然扶刀而起。
身後滿城的光焰背景上,他是個漆黑的纖細剪影,惟有手中父親傳下的舊軍刀映著烈火,猶如剛從河絡鍛爐內淌出的一段鐵水,散發著炙人的熱與光。
“貪功圖大、不願與僚友同進退的人,上了戰場會是個什麼下場,”他頓了頓,聲音驟然像烈風中的旗幟一般高高揚起“就用你們手裡的刀告訴他們吧!”少年們被到了絕處,反而按捺不住中翻騰的血氣殺心,野獸一樣吶喊起來,合身向屏風上猛力撞去,那一列三十二扇雲母摳金團鑲柘榴石的屏風早已損毀得不成樣子,經他們這樣搏命地一撞,轟然向前坍倒下去。
使鬼拖長刀,講究的只有重與快,毫無靈動與轉折,單憑那股剽勇的氣魄。一旦刀手奔跑起來,便如離弦的箭朝目標飛去,一往無前,待到他們發覺勢頭不對,已不及走避。
屏風闊重得有如一面牆,劈頭蓋臉朝他們砸將下去,一氣便翻倒了七八名注輦衛士,有人當即被自己的長刀拍斷了肋骨。
東陸少年們呼喝著衝了出去。
鬼拖雖然勢不可當,水榭內的格局卻是有限,難以施展,第一斫未能傷人,再要發動起來便拙重多了。這二十名少年身板尚未完全長成,還有著孩童般的柔韌,在鬼拖長刀虎虎生風的攻勢間隙中鑽滾跳躍,得空便撅上一刀,竟然應付裕如。
季昶怕極了,手足並用爬到一旁,抱著那小女孩兒,小女孩兒亦緊緊摟住懷裡的嬰孩,也不哭泣,一面咬著季昶的袖子,強忍著不叫出聲來,兩手的鈴鐺抖得丁丁作響。
猩紅的夜空裡依然落著雨,在沖天火光的輝耀下,一閃而逝的雨點也都是猩紅的。像是天上亦有一座燃燒的王城,王城裡亦四處淌著血,天上的河承不住了,便淋淋漓漓地灑到了人世來。王城裡遍地是搏殺的呼號與慘叫,鼙鼓震撼著屋宇,所有的樑柱間都在簌簌地呲響。沒有旁的人注意到這座黑暗的水榭裡,有兩支小小的隊伍,正死死糾纏著以命相搏。
注輦人死傷已經過半,季昶的護衛亦折損了五六名。鐵鏽般冷腥的血氣在水榭內無聲瀰漫,死去的軀體頹然倒下,袒著骨翻折的傷口。少年們列成一弧,頂著注輦人的沉重長刀,護住角落裡的兩個孩子。刀光翻滾,如同礁岩上拍起的萬千碎。
此時,屏風殘骸一側,卻有個注輦衛士從屍堆中掙扎著站了起來,左眼血糊糊的,眼珠子在染成鮮紅的眼白上兇狠地轉動著,終於在人群中尋到了目標。那衛士咆哮一聲,長刀在芙蓉石方磚地上拉出連串迸跳的鋼花,直向戰兩方的陣列裡撞進去。羽林軍們無暇分身阻擋,竟被他衝到了季昶的跟前,鏘然一聲,刀鋒已自地面上抬起,黑暗中一線殺機驟亮,朝擁作一團的孩子們掃了過去。那樣恐怖的力量,若是孩童捱上一記,恐怕五臟六腑都要碎裂了。
季昶心知躲避不及,只得緊閉了雙眼,將臉埋進女孩的長髮裡。
千鈞一髮之際,斜刺裡卻有個人影猛然衝出,擋在他們面前,著鬼拖長刀洶洶的來勢,雙手立住了自己手中薄弱的佩刀——只是那樣螳臂當車似地凝立著,便不再移動了。
注輦刀手血紅的眼裡出了屬於勝利者的譏嘲笑意。他彷彿已經可以看見兩刀相時,那柄徵朝的軍刀會如何旋轉著脫手飛出,持刀的人又會如何著血,跌落塵埃。憑著來人疲憊虛浮的腳步與中平的刀法,要阻擋這樣霸道的一柄鬼拖,是辦不到的事啊。
然而,預想中鋼鐵擊碎裂的聲音,終於也還是不曾響起。電光石火,擊之前最後的一剎,那柄東陸鋼刀的主人微微加力,雙腕內絞,鋒刃所向無聲一轉,不再朝著鬼拖長刀的刀身,卻向了注輦刀手的腕子。
鋒刃如線。
血之軀挾裹著強橫的力量,撞上了飛薄的刀鋒。剎那間,布、皮與骨骼依次削斷,勢如破竹,只是乾淨利落的一聲“刷”鬼拖長刀竟轉向朝一側跌出去,一隻拖著血線的斷手還頑固地攀附在刀柄上,跟著一同拋了出去。
注輦刀手捂住斷腕傷口,失聲痛叫。足有一人長的鬼拖刀柄失去控制,在空中翻轉過來,狠狠拍在人影的左肩上,那人身軀一偏,幾乎倒地,卻強忍疼痛翻手轉刀,自下往上斜斜朝刀手頷下的柔軟處狠勁一揮,刀手便蹶然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