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颯然成衰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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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到他想到要將長劍回時,帝旭已扣住了他的腕脈。硝子聽見自己的尺骨與橈骨寸寸折裂的聲音。

帝旭面不改,他身邊的人卻猛然弓起了背。

虛空中,有什麼冰涼的東西衝破了他的膛。起初並不覺得疼痛。他扶住了翡翠棋盤,低頭看見自己的口緩緩沁出血來。終於,還是走到了這一步,實在已經太疲累了。他舒服地嘆了口氣,終於抬頭向帝旭出一個笑容,邊的舊刀痕輕輕勾起。隔著罔罔如水的歲月,一如他十三歲那年,與仲旭並肩張旗殺出帝都時,尚帶稚氣的面龐上那無憂無懼的笑容。六翼將繪捲上那弱冠少年頎長俊秀的姿容,至今亦猶可分辨。

殿門外的人牆登時退卻數尺。這些兵士皆是跟隨符義轉入近畿營的黃泉關老兵,每一個都曾在軍神祠內六翼將繪卷前虔誠地上過香。

“莫非是…”

“不會錯,是靖翼王!”

“太監…”

“不,清海公…”

“清海公早就死了不是嗎?”雜亂的竊竊人聲如繩索,漸漸將潰亂的意識纏緊。

“柔德安?曰靖,剛克為伐曰翼”

他實在早就是一個死人,一枚烏漆靈位,在廟堂內佔據不見光的一角,金粉寫著諡號——靖翼王。

“鑑明。”清冽明淨的聲音穿破黑暗,暫時拉回了他的神志。他想要說些什麼,血卻嗆進了他的氣管,每一次呼都帶出衰竭破碎的氣聲,和鐵一般的腥味。

帝旭扶住他的肩,微笑道:“你愛乾淨,那劍我就不拔出來了,省得讓你噴了一頭一臉的血。”方鑑明亦微笑著,什麼也沒有說,不過輕輕頷首。

帝旭轉頭掃視著戰戰兢兢進過來的軍士,伸出三指,拗斷了自己前的劍柄,好讓膛裡的劍刃不妨礙動作,鏘然拔出間長劍,桀驁地指向眼前的人群。

就在此時,海嘯般的人聲自四面聚攏。那一句言,即便是格殺勿論的命令也壓制不住,最終由無數喏喏私語彙聚成一個巨大而惶恐的聲音,遮天蔽而來。

——“船翻了,昶王死了!”帝旭眉眼間陡然點亮一道光彩,喃喃自語道:“呵,朕愈發地喜歡這個熱鬧收場了。‘殺百餘人,力竭而崩’——這樣寫在史書上,才像是朕啊。”他厲叱一聲,劍鋒催發閃電般犀利的殺氣,橫斬千軍,血霧模糊了視線。

方諸彷彿看見黑暗與寒冷的藤蔓飛速枝生葉,從黃泉裡向自己攀附上來。記憶化為浩大茫瀚的雲海,澎湃萬狀。

厲痛穿透口,如同一支向時間深處出的箭,帶他溯而上。千萬張血汙破碎的面孔上傷口癒合,皺紋抹平,飛了霜的蒼蒼鬢角上,霜花漸次融化——歲月奔倒轉。

燈花搖曳。

十九歲的少年雙手攏住燈盞,跳躍的火苗漸漸靜了下來。少年看著指縫間透出豔豔的紅,那是燈火照亮了他身體內奔著的新鮮血

他轉頭看著病榻上的年輕男子。曾是飛揚桀驁,叱吒萬軍的光復之王,此時只像是一尊沒有呼的石像——除了口上那仍頑強滲出血跡的箭傷。

少年取出纖巧的薄刀,不緊不慢地將鋒刃湊在燈上灼了一灼。一旁紅泥爐上,藥已煎成,在文火上咕咕冒著魚眼大的泡。少年把薄刀擱下,起身將藥汁傾入碗中,稍晃一晃,凝神看那烏黑混沌的湯水,蒸蒸裊繞著白氣。專注的神情,恍如一柄新開刃的劍,寒光凜凜照人。

少年將藥碗擱下,又取過薄刀,比著手腕稍稍使力,便將自己腕上劃開。他將手臂抬高,著似地看著那赤紅的靈藥滴落,闇弱燈火下,鮮血如珠如玉。

殷厚的紅,一絲絲融進濃濁的黑,終於不見影跡。碗中的濃稠體,忽然漾起了琥珀般的光,越發明亮,逐漸不可視。

從完成秘術的那起,他與仲旭的命,盤錯節,血共生,再不可分。

猶如兩顆塵埃般的種子,一同執著地拱出細芽,展開子葉,在每一次死生邊緣、每一場搏命廝殺中漸漸長成參天巨樹。然後,眼看著從鬚開始潰爛,無能為力。或許是錯了,但他不甘心就此回頭。自始至終,不願放手的人不是仲旭,而是他自己。是他用命運的鎖鏈將兩個人捆綁在一處,走到人生終結,走到再無前路,這漫長艱難的旅途,今終於到了盡頭,再無什麼可以牽繫。

那自由奔馳於草原的蠻族少年,是從他雙臂中放出的鷹隼,亦將會是君臨瀚州的王者。而海市——念及於此,另一道劈裂的疼痛撕開了他的膛。那英姿颯的少女將回到塵土飛揚的人間,結婚生子,在平凡子的間隙中,偶爾懷想起他,又或許會將他全部忘卻。終其一生,她不會知道他是如何珍愛她。如手珍愛自己的眼睛,如珠蚌珍愛雙殼中唯一的明珠——他亦從來不需要她知道。他願將自己躺平成路,送她去到平安寧靜的所在。

倘若我們不是生在這裡。

帝旭的聲音如暗雷滾過耳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