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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鬢不耐秋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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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市端然正坐於榻上,指尖纏繞的松石鏈子下懸著掐絲瑵琺琅薰球。她抬高了手,讓薰球垂在眼前,另伸出一隻手指輕輕一彈,鏤空薰球便如同一個小小的渾天儀飛快旋轉起來,三層圓軸內的香杯卻始終不曾傾倒。焚的是龍涎香,尤帶蜃氣樓臺之餘烈,球內飄出的淺翠篆煙依然在空中凝結不散。她拔下發間金簪,伸入煙縷中,緩緩將翠煙破為兩道,然後是四道、八道,最終支離破碎,經她一吹,恍如滿捧空幻的羽四散無蹤。

晚來風吹得窗扉作響,海市無聲嘆息,終於丟開薰球,起身向窗前走去,在窗紙上投下盛妝環佩的剪影。

她伸手挽起紗簾。

夜晚的城黑影幢幢,廣大靜寂。想六百餘年來,多少捲簾美人曾經投影此窗,而後病老歸塵,消散於杳杳年之中。

美人剪影在窗上停了停,眼睫翕動如蝶,而後終於打開窗扉。

簷下風馬響動,倒懸的黑衣人影並不閃避,反而坦蕩蕩與海市對視。

“你要守到什麼時候?”海市泛起了輕淺的苦笑。

“守到小公子不逃為止。”硝子答道。

小公子?宮妝女子邊苦笑更深。她哪裡還有小公子的模樣?堆雲雙環髻,左右各押一朵盛放的葛巾牡丹;修眉聯娟,額心垂著攢七寶夜明鮫淚珠;染胭脂,身披牙白錦織孔雀紋翟衣,領襟內隱約出一點紅痕。

她微微嘆息:“你回去告訴那個人,但凡他一要我親手捕獵救命恩人,我便一要逃。即便刀著我到了海邊,入了水,你們也就無能為力。”

“小公子您也知道,這兩年為著黃金一事,周邊諸國多有不滿。除了迦滿與鵠庫正在戰,無暇顧及之外,其餘的都已多半暗地裡有了動作。”硝子低聲道。從硝子那些言語中,海市彷彿能聽見那個人的聲音正冷冷重疊於後——嗓音醇淨平緩,邊的舊刀痕一定正微微揚起,成為一抹笑意。

“南方各國皆視鮫人為航海通商之守護神祗,我國中若有鮫人守護,多少能有懾服之效。儀王之亂平靖尚不足二十年,眼下正值民間金銖籌算混亂,只要有數月的外徵內亂,國體崩毀百姓塗炭之大勢即難以挽回。難道小公子要犯下這六千萬人命的罪愆麼?”

“你錯了。”海市昂然地揚起頭,冷冷睨視著硝子,彷彿是在對硝子身後的那個幻影說道“何必自欺欺人?將六千萬人拖下深淵,那隻能是皇帝的罪愆。”硝子微微一怔,很快平靜了心神。

“令堂老夫人此時怕是已在來京的路上,待小公子回鮫人,便可團聚。”

“你們、竟然——!”海市驚怒已極,探手間,卻尋不到慣用的長劍。

“老夫人聽說小公子在京中做了富貴人家的繼室,老夫人來京頤養天年,想必心內欣得很,總想早一刻見到您罷。”硝子說罷,倒懸著拱手為禮,繼而將身子向後一仰,雙手反抓簷頭,無聲無息地上了殿頂,幾個提縱,消失在茫茫夜之中。

海市定定立在原地,窗前紗帷在冬夜的料峭寒風中飄舞。

晨早,女官進來侍候更衣時,發覺宮室內空無一人,金珠瓔珞與白錦翟衣凌亂委棄在地,兩朵怒放的折枝葛巾牡丹經了一夜北風,已然萎謝失

奪罕,鵠庫左菩敦王奪洛幼弟。糾合右菩敦部、迦滿國,篡左菩敦王位。奪洛戰死。左菩敦部牧場、牲畜歸於右菩敦部者,三之有一。

——《內閣大庫·奏章合牒·天享卷·十五年一月》立前,西南各國使臣麇集瀚州,由黃泉關派軍護送前往帝都,順便捎來了鵠庫變亂的消息。左菩敦王奪洛銳意併迦滿,遭迦滿人抵死反擊,一貫的夙敵右菩敦王額爾濟更將兩名女兒許配與奪洛胞弟奪罕,派軍扶助奪罕篡取王位。左菩敦部在兩面夾擊下節節敗退,奪罕手刃奪洛,篡得左菩敦王位。

“邊疆平靖。每一份邊牒都是邊疆平靖。從冬至到立,邊疆沒有任何動靜,鵠庫人沒有依約佯攻黃泉關,連集結騎兵隊跡象也沒有半點。”昶王聲音不大,太陽卻隱約浮動著青筋“惟有這一份不是邊境平靖,竟然是奪洛的死訊。”一份緞面摺子啪地摔到符義面前“沒有奪洛在黃泉關牽制配合,以我們手中的兵力,對付近畿與羽林軍太過勉強。”

“王爺。”符義不易覺察地皺了皺眉“這回護送使臣進京的武將乃是我在黃泉關的同袍,兵士中亦大多是我的舊部,再加上近畿營中我直系二萬餘人,善加運用已經足夠。如今方諸的養子養女俱已失去兵權,羽林軍亦不足懼。王爺不妨尋個藉口出京去,待屬下將京中打掃乾淨,省得許多口舌是非。”

“護送使臣的武將,叫什麼名字?你對他可有把握?”昶王眯起的眼裡閃過光。

“那人名叫張承謙,平民出身,是郭知行的舊部。”

“——也好。昨兒個夜裡那些打魚的已經來過了。”

“哦?”符義稍稍動容。昶王私下一貫稱呼注輦人為“打魚的”可謂厭惡已極。他少年時被送往注輦充當質子,飽受冷遇,難為他一個十一歲的孩子謹慎持重,明好學,在宮廷中保全了自己。十三歲上,儀王叛亂,季昶母舅汾陽郡王亦隨之作亂,季昶即遣人自注輦投書仲旭,痛切自陳絕無二心,並變賣金珠,購置糧秣送往瀚州,尚要受注輦官員譏諷盤剝。隨著仲旭勢力逐漸坐大,勝局初定,注輦人對季昶態度方熱絡起來。早年輕視昶王的注輦使臣蒲由馬更藉機希求攀附,送來一張上好絲緞扇面請昶王賜字,昶王亦不推辭,揮毫而就。蒲由馬得意洋洋將扇面配上扇骨,四處示人。注輦人不識東陸文字,多半曲意敷衍兩句便罷,隨行的五千名羽林軍見了卻不免暗自好笑——季昶題的乃是“前倨後恭”四字,確是鐵劃銀鉤、神完氣足。

帝旭登基後,昶王提出要返回大徵,注輦不僅立即放行,另贈送了大量寶貨,進獻公主緹蘭。二十一歲的昶王那時便深知韜晦之道,將八年之亂中一切功勞推到湯乾自名下,自己擺出一付放蕩模樣,避過了諸多耳目。

“我對那人說,他們開出的一應條件都算上,再加一條,殺了蒲由馬,我登基後便考慮由大徵國庫吃回黃金。”昶王出慵懶的笑容“蒲由馬已經活了七十來歲,這樁買賣已經便宜了他們。”執事送進信箋來,昶王匆匆瀏覽,濃秀長眉猛然一抬,看著符義“宮中傳來的消息,淳容妃失蹤了,皇上並沒有下旨搜尋。”少年將右拳浸入海水,熒白的珠光從指縫間隱隱透出來。那展開手掌的動作,緩慢得就像是恐懼著自己掌心內的東西。手掌終於完全攤開,發光的東西,是兩個縱列的文字。

琅嬛。

少年的眼睛冷凝晶澈。

大半輪明月自波濤盡頭升起,細碎白勾勒出蜿蜒綿長的海岸。少年解開衣帶拋在腳邊,接著褪下整身青布衣裳,出一身青灰光澤的鯊魚皮水靠,舉步走入海水。每踏一步,便沉溺得更深,涼潤的海水一寸寸殷切地擁抱上來,直到沒頂。海市昂起頭,頭頂兩尺的水面如同鏡子般映出她的容顏,倒影中依稀看見月華粼粼,有如星光。她還能呼,幼年時鮫人留給她的印記仍有魔力。於是她繼續向海的更深更黑暗處走去,直到走進了洋麵下巨大溫暖的水中。洄游往蓬萊方向的虹鯛與鯡魚群彷彿萬千候鳥在天空翔集,斜斜飛掠海草叢林的林梢。水強勁有如狂風,好像稍稍用力撲打雙臂,就能飛翔起來。海市看了看掛在前琉璃盒子內的小小司南,一蹬‮腿雙‬便離開了海底,乘著洋,讓它帶她去到她想去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