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身菩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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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夏天像他十五歲那年的夏天。
太陽永遠直直地從當空下,萬物沒有影子。那年的大氣層八成還沒有被汙染,山河麗於地,一走出屋子,就給銀晃晃的白天照得認不得路。他失身給他們村子裡籃球打得最好的賈霸。
賈霸的籃球,神的!不是蓋。
他被賈霸推到牆壁上。賈霸吐出來的呼瀰漫在屋裡,麝香跟松枝的氣味,把他醚昏。他像被嵌進黴溼冰涼的牆裡面,然後擊碎,碎成一缸淋漓的星雨。那一刻,聽見天降下大雨。
醒時他站在老榕樹底下,外面下著亮通通的幹雨。雨聲卻很嚇人,打在樹葉跟窗子的遮雨棚上,彷彿世界末。雨那麼大,樹底下可一點不溼,樹外面有一半在空中已蒸曬掉,有一半落下來遍地擊出燙腥的塵煙。
賈霸站在他旁邊,銅山鐵城,喊著他小佟,小佟,對不起。
他察覺賈霸濃濃看著他的眼睛,也充滿了松脂的醚味,牢牢把他罩死,像蟾蜍被蛇盯住,只好給吃了。千百條榕樹的鬚譁一陣飄揚起來,雨都朝天上捲去。
今年是大氣層的迴光返照,每天下午他漂浮在社區的游泳池裡,仰望無盡透明之蒼穹,該死那問了幾千年的老問題就在無盡之處,突然向他問了,為什麼要活著?活著究竟是幹什麼呢?
大哉問!他怒氣地伸出一中指去它天空老媽的,幹伊娘。一翻身奮力遊它個來回十三趟,用他依然充沛的體力去堵住那悠悠千年之口。拚得力竭,死在水上。
但也有衰的時候,都三十啷噹歲,這個圈子裡,三十已經是很老,很老了。藍得令人起疑的池水,把他泡成一條藍的魚,眼淚淚淚湧出,從鬢角淌下匯為藍的水。南海有鮫人之淚成珠,他什麼都不是,任憑生命光,身體裡面徹底的荒枯了。
他久已不去三溫暖,愛滋病蔓延之故。今天徹底荒枯的身體裡,把他逐泊到這裡,卻被一幅廢棄的景象震駭住。繁華的煉獄,剩下餘燼升起硫磺煙,是昔的泛濫情慾,遊魂為變,縷縷嫋嫋穿過光束消失。誰還來這裡,就他們這三、五個不要命的渣子!
渣子,他對自己這副身體也索然無味到反胃的地步。老死坐在那裡,誰都不理,一曬乾成的木柴魚。令他遙遠記起老媽的那隻寶貝木柴魚,盤據著他整個童年的嗅覺,只有客人來時,才從櫥櫃屜拿出,費力用菜刀刨下一堆木渣,扔進鍋裡跟豆腐大白菜一起煮湯。會打死人的木柴魚,擲地有聲,每次削完仍包好放回屜,卻像不會減少的,一直是那麼大,最後還當成禮物送給了二舅婆。
身體是累贅,刨成木屑消滅了罷。但他覺到有一雙眼睛在看他。
沒有用的。暴烈如雷光閃擊一逝的情之後,是無邊無涯無底無聲息的無聊,沙海之漠,噬心靈。他在心底冷冷的笑,老子沒興趣。抬起和尚一般的眼神,望向那雙看著他的眼睛。
有一剎那,他們彼此看到。在那空空心巢的浩瀚座標上,他跟他遇見。
沒有用。如夢幻泡影,如亦如電,他對體內挑起的一串悽麗的顫音這樣說。但是那雙眼睛,那雙眼睛像十七年前剝奪了他的貞潔的眼睛,浸著醚味,強烈撥動他。斷絃裂,他跟他相偕而去,就如花跟蜂遇見,一樣的自然註定。
他們到十樓的高空中裎相向,高架橋自窗邊飛越而過,橋燈照一片橘,南北車輛轟轟橙橙在他們頭上奔馳。他伸出雙手去擁抱他,他也是。他們都去擁抱對方,同時都要給。這是一場錯亂潦草的纏綿,不知什麼時候就停止了。
並列在枕上。裡面是黑的,外面橋燈,橙天橘海像荒原上的黃昏,映進來把他們的身塗上一層銅鏽綠。做得太遜,他迴避不去看他,那是一軀道道地地的男人的體格,結實有氣力。
他起身穿衣服,他也爬起來去穿。滿屋子全部是穿衣服的聲音,皮帶扣子和鑰匙環叮叮噹噹亂響,很嚇人。忽一刻又都停止了,悄然無聲,窒息人。他看見一座寫著evergreen的大貨車從窗邊凌空駛過。長榮,evergreen,小佟說,這樣打破了沈默。
什麼?他問。
我有一個朋友在長榮,拚得跟條老狗一樣,小佟說。長榮海運,我朋友跑了兩年船,調回岸上,結了婚。
他說,我叫鍾霖,你呢?
走吧,小佟說。
鍾霖高他半個頭,落落,不粘。碰過的太多,憑直覺,他知道這次遇到了極品。願不願意告訴我電話,他問。
你叫什麼?鍾霖又一次問他。
他想想,講了真名,叫我小佟吧。
伸出手,讓鍾霖把電話號碼刺癢的寫在他掌心。我可不可以打電話給你?
鍾霖直直下巴表示肯定,嘴角一扯笑了。怪怪那是眷村男孩才有的笑法,他悉到已經忘記的笑容,又出現了。我送你上車。
不,我送,鍾霖說。
我送。他握住他的手,他也握住他的,比在鋪上才覺到了親密。夏夜如黑檀木沉香的街上,遠空中溼溶溶浮一團紅燈,不久化為綠燈,低空一盞晶黃小燈呼呼飄到跟前停住,一部墨藍計程車。他們已放開手,眼睛卻互相依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