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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櫃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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澎湖的天空與本島不一樣。海太多了,哪裡都是海,常常是把天吃掉了似的。如果把它畫下來,將有一條地平線低低的橫過畫面十分之一的地方,上面是天空與海,僅有的陸地大樹不生,長著蓬草和天人菊,石屋與礁岩砌成的短牆,錯落其間。

入冬時,橫過大陸的西北風帶著海上的鹽分,直撲島上,徹夜徹的長風似乎再也沒有止盡,吹得人面目枯索,記憶空白。都風化了,唯一的垃極也許是塑膠袋給風一抓帶走,碰到仙人掌被留下來,招招搖搖的掛在荊棘上,一叢叢仙人掌,在海邊,在田野,像一叢叢花樹。

風櫃,島上的一戶村落。風從海平面推著來,到這裡一收,給關進黑麻麻的礁岩櫃中,關不住,怒的轟隆隆迸發出來,雲崩岸裂。

此時風季已過,大太陽登場,經過一整個季節鹽和風的吹洗,村子乾淨得發澀,石牆石階在太陽下一律分了黑跟白,黑的是影子,白的是陽光,如此清楚、分明的午後,卻叫人昏眩。而顏煥清多半泡在村外客運站牌對面那家鳥極了的彈子房,泡掉一下午。

說它鳥,不僅因為它是僅有的一家,陳年老月就那個癟老頭子蹲在黑板旁邊記分,而且那張一百零一座綠布臺,說是給幼稚園小班生玩的也沒有人懷疑。矮矮一間石房子,擠了五六個大男生,撞球的聲音,叩叩達達空脆的響在這個燠熱寂寞的下午,叫人喪氣透了。

泡,泡得起沫。再泡下去要打架了,阿清把竿子一扔,從冰箱撈三罐沙士,像三個手榴彈,拋給阿榮郭仔,一口氣幹光,零零落落走出彈子房。不然,在大馬路上踢罐頭,比比誰踢得夠遠夠響,哪個倒楣哪個輸了,這次不幸的是阿清,被指派朝一干觀光客背後跑去,喊著:“喂,喂。”跑到一個米粉頭女人前面,九十度一鞠躬:“對不起,我認錯了人。”癟老頭子可不含糊,把他們的欠賬記在牆邊曆上,被機車、肥料、水泥廣告佔去大部分空白的曆,密密麻麻,橫的豎的寫了不曉他哪國文字。代表阿清他們這一夥的是團黑圈圈,某月某汽水幾瓶,香菸幾包,隔些子癟老頭子他老婆就送到家裡來,算算多少錢。已經忘記從什麼時候開始,阿清他母親連罵他的氣力也沒了,把錢數給人家,碰巧他在,就跟仇人似的恨恨瞅他一眼。

每次他好像看到母親悉悉碎碎走進裡面房間,跑在邊,掀起榻榻米一角,掏出藏錢來數。他父親經常當門坐在一張搖椅上,著門外的亮,成了一廓靜默的翦影,也許在看海,也許什麼都沒有,誰知道。都令他想跑出這間老黑屋子,跑到大太陽下,讓光撻撻的太陽把自己都曬瞎,曬乾了。

常常他就是這樣,跑回來,家中已吃過飯,飯桌上收拾得很整齊,蓋著報紙,他將熱水瓶的開水泡了飯,坐也不坐,站在那裡稀里呼嚕扒完飯,碗筷一丟,又出去了。站在陽光反的石街上,光是發慌,沒道理的就是慌。照著陰涼地裡的老黃狗股就是一腳,看它夾著一條老禿尾巴逃命去了。他不難在小白菜家的雜貨店對面找到阿榮他們,一票傢伙癆癆的聚在城隍廟前閒扯淡,無聊得就能打賭誰敢脫了長褲走進店裡,跟小白菜買花生來吃。阿清當街把長褲脫掉,剩一條肥大無比的短褲頭,假如在他布褲上出現“麵粉”兩個墨黑大字,也不會有人奇怪的。他搖搖晃晃橫過馬路,走路的那德行,著實該換上一雙木屐,喀啦喀啦把條白花花的巷子踩得又老又喪氣才佻!然後他們蹲在廟前嗑掉一下午的花生殼和菸蒂,拍拍膝蓋,走了,把滿地花生殼踏得枯痴枯痴亂響。

有時候把阿榮家野狼騎出來,幾個人扁扁一串擠在車上,呼嘯飛到馬公鎮上看電影。破爛電影院,演的不知哪個朝代的祖母電影,從頭到尾下不停昏昏暗暗的黃雨似的,他們一排人把腿翹在前面椅背上,幾次斷片,就雞貓喊叫吹起口哨來。阿清兩條胳膊攤在椅背上成一個大字,望著戲院屋頂的破瓦縫中透進來的光線,光裡忙忙亂亂跑著灰塵,像他家那棟老黑屋子…

很遠以前的事,他父親還沒有被球打到太陽以前的事了。好像是晚上的船到馬公,父親從本島回來,到家他們卻睡了,母親一個個喊醒他們,看看父親給他們帶了些什麼好玩意兒。哥哥是一套二十四孝圖畫故事書,姐姐一盒十六粉臘筆,他的是一架玩具飛機,母親得到一塊布料。暈糊糊的燈光下,母親把料子透光抖開,天藍或是孔雀綠,分不清了,覺真像是一糊溫柔死人的綠水把他們都包在裡面了。

父親笑呵呵的把他一舉舉到半空中,撞到了燈泡,燈光一搖動,屋子裡的影子都幢幢的跑了出來,房屋像船在上大大晃盪起來。母親似乎不太滿意布料的顏,說是太年輕了。但那個晚上真是快樂的。父親還打開一盒綠豆糕,有梅花形,六角形,雞心形,枕頭形,讓他優先選一塊,他選了正方形,覺得很像漫畫書裡他所愛的機器人。他記得姐姐那塊雞心形的捨不得吃,用曆紙包好藏在屜裡,第二天卻被老鼠吃掉了,姐姐哇哇大哭,雖然再補給她一塊綠豆糕,仍是傷心了好久。還有五爪蘋果,當場切了一個五口人吃,一人分到一爪,姐姐也是到香黃的蘋果都鐵鏽光了,才極其寶貴的用門牙一點點颳著吃掉。

本是個童話故事光明快樂的結尾是罷?假如顏煥清至終還沒有忘失他自己,那是在他的人很深很深的地方,有一顆燦爛發光的寶石。一個夢,他自己也不知的夢。

他在夢裡被人搖醒,阿榮叫他快看,他伸個大懶,看看,還是那場沒下完的黃雨。不過顯然情勢大為改觀,剛才還是一隻只瘟雞似的傢伙,都像打了一針興奮劑,吱吱喳喳呱噪個沒完。也就是看到一段鳥鳥的r級罷了,也好樂成那德!一群遊民成天老地的這種泡法,實在也蠻可恥。

他明明到生命一點點,一涓涓,都走了,從他攤成一個大字的手臂,像一條泥黃的河,,都過去了,他終會耗竭而死。他唯一希望那場下不完的黃雨永遠不要停,他就可以像條大肚魚永遠癱在這裡,幹掉,鹹掉,然後翹掉。

他痛恨最後打出的“劇終”二字。痛恨戲院的太平門吱呀推開,一籮筐太陽光轟轟橙橙跌進來,阿榮搖晃他:“喂,阿清,走啦。”痛恨走出電影院,給門口水泥地上刺辣辣的反光一照,火眼金睛不要活了!可是照樣,顏煥清還是三天兩頭混在戲院門口打香腸,也打不出什麼鳥事,頂多贏了一大串腸子大家吃。郭仔老爸在船塢替人修船,郭仔有時去幫忙打打零工。偶爾他們發了興頭,也會潛水去撈蚌殼和海螺,把挖出來賣給海鮮店。或幾個美麗的珊瑚石,騙觀光客的錢來使使。再不然,賭。

這一天他們跟碼頭幫猴子賭。阿清風頭順,嘩啦啦一票贏下來,猴子臉上掛不住,手底下不清不楚要搞鬼,被郭仔逮個正著,掀了。沒跑出巷子,郭仔就一拳把只落單的小猢猻放倒了,叫他站起來立正站好,喊幾聲風櫃三俠萬歲之類的話並且伏地身五十個,才趕他上路。贏的錢就在馬公鎮上敲了幾竿正式正道的史勞克,還夠叫了一碟清蒸蝦姑鱉子和幾瓶啤酒吃。

晚上阿清回家來,夏令時間天光還亮,屋中卻已點上了燈,門廊前面,哥哥坐在長凳上,褪了上衣,肩背上一塊瘀青,讓母親在上面拿姜沾了酒用力擦。

“牛車撞的…”哥哥笑笑說。

哥哥是很堅毅的人,跟母親一路貨,瘦瘦薄薄的,經常抿緊了的嘴巴,令人覺得這種人是靠一股意志什麼的東西活著的。哥哥在馬公國中教書,沒事到處拜託朋友幫這個完蛋透頂的弟弟安勞什子工作。哥哥清清窄窄的臉上很少笑容,偶爾笑起來真是純潔得要命,當下照妖鏡照出了他這個花裡鬍梢的蠢貨!

母親叫他拿粥喂父親吃。他像是又看到跟父親走在田間小路上,是父親打完球后回家的路上,推著腳踏車,他那時不過只比腳踏車高一些。忽然發現一條蛇,兩人停下腳步,父親把車子給他扶著,提了悄悄走過去,一掄下去,擊中蛇的頭,怕還沒有死,又打,打…他把飯喂得太急了,父親嗆住了,咳嗽,噴了一膝飯末。母親奔過來,劈手奪過碗匙,恨得罵:“不甘願你就不要喂!不死在外面去!還回來,你還回來做什麼…”他站在那裡,看著母親罵他,看著母親替父親收拾身上的飯末,哥哥坐在凳子一邊憂愁的望著他…一切一切,只是跟他沒關係似的。他聽見院牆外面,海上有一艘漁船卜篤卜篤開回堤灣來。

後來他才從小胖那裡知道,哥哥並不是給牛車撞的,當天下午放學時候,猴子把哥哥架到巷子裡,將哥哥身上的錢都颳走了。阿清找了郭仔他們,野狼騎到馬公去,傍晚在漁市場前面的攤子找到猴子一票,上前就打,打到市場裡面,猴子從地上抓了塊磚頭就蓋過來,被郭仔抄起一鏟魚的鏟子照臉掄去,猴子慘叫一聲倒在地上,額頭冒出血來,兩邊人都呆了。阿榮掉頭跑掉,郭仔跟走,阿清睜睜看著猴子痛苦的抱著頭,一個滾,滾到他腳前,他機伶伶一腳,也跑了。

血紅的落像鹹鴨蛋黃浸在金粼粼的海面,郭仔走到裡把手腳衝淨。摩托車支在沙灘上,一道輪印老遠從大馬路斜斜劃過細白的沙岸,沙上平躺著兩個人,空寂的海邊再沒有別人。黃昏一寸寸,一寸寸蝕掉海岸,最終一暗,太陽沉到水裡,沙上起了風,細細清清的晚涼的風,叫人很累,很累的,想丟掉這一身臭重皮囊,讓水把自己帶走,走得遠遠…

“我們離開這裡吧。”阿清趴在沙裡,很低很遠的聲音說。

猴子他家人告到警察局。哥哥和郭仔老爸來找他們的時候,他們已在內埯混了好幾天。是郭仔老舅的一棟空房子,老舅都住到臺北郭仔表姐家了,久久回來一次,鑰匙寄放在郭仔家。到內埯的第二天清晨,內埯海灘還沒有醒來,玉碧的海水,鹽細的沙岸,岸上比櫛排列著石屋子,白的石壁,黑的礁石短牆,歷歷分明。他們才從炕上爬起來,石窗透進外面白光光的晨曦,這樣似乎是全新一天的開始,令人痛快,他們跑出屋子,從岸坡上直跑下去,跑到灘上。柔軟有力的沙堆,一會兒就把他們跑累了,可是隻覺不夠,不夠…脫光了衣服,奔吧,仍然不夠。直到最後完全癱跌在沙裡,任憑一波一蕩軟涼的海水淹上他們的背脊和膛。淹上來,退下去,淹上來,到有一種滿泫的慌空。

他們殺了一隻蘆花雞,跟瓜仔煮湯吃,喝五加皮。哥哥找了來,他們正吃得快樂,郭仔老爸箭步衝進來,劈手就把郭仔打跌在牆邊。哥哥沒說什麼,仍是那種憂愁平和的眼光看著他。將他們領回鎮上,去警局銷了案。

回到家,是中元節,巷子人家,門口燒著火盆,卷著菸捲著火星星,屋外一張供桌,陳設了菜果香菸。姐姐從鼎灣婆家送來一箱醃魚,拜完了神明,收著供菜,講沒兩句話,姐姐氣上來罵他:“你有種打人家,就有種負責任,跑掉了這算什麼!”

“我的事你別管。”

“我不管。是哥幫你去道歉!賠錢!”

“誰叫那人打哥哥。”姐姐冷笑道:“你行。你去打人家!你去打人家你就是氓噯。人家整不到你是不是?你有沒有想到他們要再去打哥哥——”

“敢?我叫他們去死!”母親在槽臺上剁剁剁切菜,氣極了,抓起菜刀,朝他就丟過來,休地飛過他腳,鐺啷彈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