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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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小我就特記仇，記得有一次爸不知為什麼打了我，那之後我就再沒叫過他一聲“爸”小時候，記憶中媽總跟爸吵架，原因多半是爸這酒簍子一出去喝酒就忘記回家的時間，媽就深更半夜遙馬路去尋，找著了給爸一頓臭罵，爸就溜溜地回家，找不著可就壞了菜了。一般有兩種可能:一種是媽氣急敗壞地回家，然後憋著一肚子火隨時等著爸一進門就爆發；還有一種是我比較不願接受的，那就是某位鄰居幸災樂禍地跑來敲咱家門，還故作萬分焦急狀:楊師傅！不好了，你家老鐵又醉馬路邊了！媽就罵罵咧咧找上幾個鄰居，風風火火尋到“事發地點”將爛醉如泥的老爸抬回來。

別說老爸一米七八的大個兒，醉成“死狗”狀——當然，這話可不能讓老爸聽見，還真是不怎麼好抬，幾個壯勞力吭哧癟肚將他回來後半笑半嘆息地走了。老爸則不爭氣地吐得一地汙穢，老媽索一摔房門揚長而去。我就只好可憐巴巴地守著老頭子，為他收拾那一地的汙穢，越發想不通老媽你憑啥就拍拍股走了？你和老頭子生活了多少年，我不就比你少一年?罷，罷！誰叫他是我爹不是你爹呢！活該我得伺候著！

不過接下來的半個月可就沒有消停子過了，媽總用半個月不和爸說話的方式以示懲罰，情節嚴重時還不許我同老爸說話，甚至做飯都沒老爸的份，我要是敢心慈手軟，連我一併不予理睬。老爸在接下來的子裡畢恭畢敬、客客氣氣地拍老媽馬，老媽是何許人，這點糖衣炮彈就投降?那是不可能的。為此我夾雜在中間受了不少窩囊氣！想想小時候也真是可笑，那回正趕上老媽對老爸的又一輪“嚴打”期間，說了是嚴打嘛，老爸被剝奪了在家吃飯的權利，可巧敢上停電，老媽為我煮了香噴噴的米粉，殘羹冷炙統統丟掉，做法之絕之狠大有“一點都不給鬼子留下”之勢。

老爸回到家中，黑燈瞎火地尋不到半點食物，問我:“吃了嗎?”

“嗯。”

“吃的啥?”

“桃酥。”我沒敢說吃的米粉，怕刺他。但我犯了個致命的錯誤，我居然讓鬼子知道家裡還有桃酥！

老爸巡視一圈沒找著桃酥:“擱哪了?”老爸問。

老媽在臥房咳嗽一聲，以示警醒。

“媽收起來了”我怯怯的回答。

“收哪了？”老爸仍不死心地問。

我想老爸你咋這樣?人家不給你吃飯你就出去吃一頓能咋的?何必讓我這麼為難?還讓不讓我混了誒?

我萬分悲痛地說不知道。其實那分鐘我有多難過，幼小的心靈受到了多麼大的煎熬?我多想告訴老爸就在櫥櫃裡，你自己打開不就看見了，你偏問我幹啥哩?你自己找著也就算了，可話要是從我嘴裡洩漏出來質就不一樣了，媽非得用“一筆寫不出兩個郭字”的唾沫星子把我淹死，再冠以叛徒的罵名，踏上一隻臭腳，叫我永世不得翻身！老爸難過地走到客廳，索就不吃了。我那分鐘覺自己簡直就是個十惡不赦的混蛋，可是懼怕媽媽的威，始終是見死不救！唉，別提多難過了，雖然老爸一頓飯不吃餓不死，但我那分鐘的心情就跟自己是個漢走狗似的難過！

老爸除了愛喝酒基本上沒有什麼不良嗜好，不跳舞不打牌，就是喜歡下象棋，和姥爺下棋，每下必輸，所以惹得姥爺特愛和老爸下棋！

小時候我特別喜歡收集洋娃娃和香橡皮，尤其是小兔子的娃娃，有一次爸出差去成都，臨行前問我想要什麼，我說我想要小兔子娃娃，媽說都那麼大的人了還玩什麼娃娃？我說我是收集不是玩！媽就說:收集什麼不好收集那破玩意兒！爸呵呵一樂說，反正成都的洋娃娃便宜是出了名的，我就給她帶幾個吧。一個月後，老爸從成都回來。一早知道老爸那天回來，門鈴響起時，我迅速拉開房門，一隻碩大的兔子娃娃堵在門口，幾乎滿了門框！我一把將兔子扯過來，老爸像一個勝利歸來的將軍，呵呵笑著站在後面。我驚叫著撲到老爸懷裡，老爸啊呦呦的叫道:“快讓我先進屋，看看包裡有什麼？”我打開老爸的旅行包，天啊，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穿著花裡胡哨的兔子娃娃滿了旅行包！老媽在一旁直撇嘴，明天開個玩具店得了！我眉開眼笑地摟著我的兔寶寶們，再看老爸，越看越像一隻慈愛的大兔子！

我上大學走後，每年回家的次數就那麼兩次，每次回家見到老爸，都覺他在迅速地衰老。我很難過，但這是自然規律，必須承認也必須接受。

想起小時候學朱自清的《背影》，課文裡描述了站臺上那個老父親慈愛的背影，我就會想起我爸。

如今大學畢業又留在外地工作，每次回家，無論火車到站的時間是何時，老爸每次必來接我，而且是到站臺裡接。火車每次緩緩進站，我爬在車窗上，總會看見一個追著火車跑的人。年年如此，老爸總會在火車停穩時準時出現在我那節車廂的門口，然後看著我順著擁擠的人走下火車，接過我的行李，啥話也不問。我就跟著他回家，雖然沒有什麼話，心裡卻暖暖的。有好幾次火車提前到站，我想老爸大概還沒到，但是老爸卻早已等在那裡，他總會將接我時可能出現的任何情況都考慮到，像一個忠於職守的衛士一樣等候他的公主回來。那時我想，能這樣風雨無阻接我一輩子的人也唯有爸爸了。

再後來老爸退休了，我也有了自己的女兒，因為工作關係我不能經常照顧小孩子，於是我將孩子放在了爸媽家，從此老爸又擔當起了保姆的重任，不過老爸對這項光榮的任務倒是樂此不疲。

在別的老頭子都外出旅遊之時，老爸更願意留在家裡照顧他的寶貝外孫女，小女孩有著天生的卷頭髮，樣子像商店裡的洋娃娃，比她媽媽漂亮一百倍，但在老爸眼裡，她們一樣的漂亮，因為小洋娃娃的媽媽是他的女兒。

老爸屆時已經戴上了老花鏡，肚子比過去要大得多，在小洋娃娃不停地調皮搗蛋的時候，老爸則穿著大大的跨欄背心在廚房裡忙來忙去。

因為老爸酷愛烹飪，所以家裡的廚房要比一般人家的廚房大得多，各種鍋碗瓢盆應有盡有，老爸像個魔法師一樣一手拿著厚厚的食譜，一手拿著長柄大勺，幾個不同形狀的鍋裡咕嘟嘟的冒著泡泡，老爸像是要研製什麼魔力食譜一般，歡快地忙活在廚房裡。

但是小洋娃娃可不是個老實的傢伙，她總是試圖從老爸手裡奪下大勺要一試身手，但小小的個子連老爸的跨欄背心都夠不著，於是撅著小嘴威脅老頭子若是不讓她也試一試那把長柄的大勺，她就踩著凳子捏死老爸的幾條金魚！老頭子只好用一隻摔不爛的不鏽鋼小鍋裝滿了清水再將長柄大勺一併遞給小洋娃娃，她這才心滿意足的善罷甘休。

小洋娃娃被老爸的魔力食譜喂得白白胖胖，樣子更加像一個小洋娃娃。在別的老頭子都願意帶著自己的鳥啊狗啊出門溜達時，老爸則更願意帶上他的小洋娃娃，小洋娃娃的樣子走到哪裡總會惹得路人回過頭看上兩眼，老爸在路人小聲唏噓:這是誰家的孩子真漂亮啊的時候，心裡莫大的開心，小洋娃娃則更加拉緊姥爺的手，那意思像是告訴路人:看見沒有？就是這老頭家的孩子！

今年5月1是老爸53的生，我坐在曆前發呆，唏噓歲月如梭，不知不覺間，老爸竟已過了天命之年，我想我這次無論如何要回家陪他一起度過這個生。

我一早就向老闆請了假，這次我沒有告訴老爸我要回來。4月30號晚上，我偷偷潛回家中。

這是這麼多年來老爸唯一沒有來接我的一次。

我輕輕地用鑰匙打開房門，伴隨著咣噹一聲巨響，家裡的小狗嘟嘟飛快地從洗手間衝出來，跑到門口看到忽然出現的我，腳步嘎然而止，黑白相間的上還不斷地滴著水滴。接著是女兒咯吱吱的笑聲，小傢伙滿身溼地衝出洗手間，嘴裡還喚著小狗的名字，女兒忽然看見了我，小傢伙愣了幾秒鐘，然後脆脆地、響響地叫了聲:“媽媽！”飛奔著撲到我的懷裡。

我抱住女兒親了又親，這時老爸才氣吁吁地從洗手間出來，看見似從天降一般的我，驚喜得一下子不知該說什麼好，他抹了一下腦門上細密的汗珠，呵呵地傻樂著:“我想給她洗澡來著，她偏要給狗先洗，狗跑了，盆翻了，得一身水，誰都沒洗成，真是，呵呵。你咋回來了？”我看著頭髮已然花白，體態略顯臃腫的老爸，心裡因動而忽然有些熱淚盈眶。

我將女兒放在地下，像她剛才忽然看見我時那樣脆脆地、響響地喊出了那聲十幾年沒有喊了的“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