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問蒼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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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血之軀告訴我,我受恩不忘、知恩必報的良知告訴我:在人類萬千種活動中,只有種田可以直接養活人類個體的生命,維持人類群體的繁衍。這一道理很簡單,得來也很簡單——那時全國正度荒,託共和國主席的福,人們被允許開“小自由”種莊稼。父親的小自由就在他經營的稻田的溝邊渠沿,二十幾塊,大塊不過半分,小塊只有鍋蓋大。放學後我經常往父親那跑,幫父親給小自由拔草。秋後,袋空糧盡,沒米下鍋,只靠馬筋菜糊肚皮,一家人餓得眼藍的時候,救命糧到了:父親的小自由收穫了!那黃澄澄、香噴噴的玉米粥把我們的口腹侍候得又熨帖又舒服,瀕臨僵死的生命細胞活躍起來了,即將枯涸的生命脈管血潺潺。萬歲,糧食!

父親給我以生命,我給父親以驚喜:二十年前,我以一個農民的身份,被政府錄用為國家幹部,從此離開了土地,擺脫了耕種,吃上了皇糧。父親欣喜異常,紅光滿面,騎著弟弟買的飛鴿牌自行車挨家到親戚朋友家報喜。我為給父親、給家族爭得了榮耀而自豪了很長很長的時間。然而,若干年後,當我看到越來越多的農民子弟通過各種途徑離開土地和農村走進城市;當我看到農村的學生普遍以“跳農門”為奮鬥目標為成功標誌,並且的的確確一批又一批優秀的農民子弟甩掉了農村戶口、農民身份;當我看到大批農民工湧入城市縱身商海,他們曾經賴以謀生的土地漸荒蕪…這時,我不對父親的驚喜和自己的榮耀產生了懷疑,難道人類萬千活動中最最重要、最最關係人類本身生命的那一項,原來如此低賤如此恐怖如此令人厭惡令人鄙棄嗎?難道我們拼命我們掙扎的最終目的,只是為了遠離滋養我們生命的土地,遠離創造生存之資的勞作嗎?

“人往高處走”走得越高,成了上等人、社會名,離土地、莊稼、勞作就越遠,為什麼在世代人的觀念中,最崇高的反而最卑賤,最光榮的反而最恥辱,最神聖的反而最猥瑣,最莊嚴的反而最狼狽?

似乎有過崇尚勞動,珍視汗水的時代。而我們卻沒有忘記:一方面是把勞動者的地位抬得很高;一方面城裡人和幹部犯了所謂錯誤名編另冊,被迫下放農村勞動改造脫胎換骨。農田勞動作為懲罰改造手段,仍然蒙受著人們骨子裡透出的賤視。

前不久在《中國青年報》上讀到一則真實的荒誕:某縣頭面人物下鄉“幫”農民收割小麥。十幾個人,幾把鐮刀,輪番割了十幾分鍾,旁邊記者錄像、拍照,以備大張旗鼓宣傳;這一行人乘坐幾輛轎車威風八面開向田野,阡陌上有坑窪積水之處,於是召來數名農民鋪墊,折騰了一番,轎車才得以通過…

事屬個案,反映出的心態或許是普遍的。——務農被擺在何等尷尬的位置上!

可怕的背叛。任何真理比起決定人類吃飯亦即生存的硬道理,都是微不足道的。我們在關乎自身生死的天大的問題上產生了錯位。

反省了自己的背叛我卻不能返回土地,不能去親近自己的生命之源。我從前風雨勞作過的土地已經所剩無幾:修了路,蓋了樓,挖了魚塘,賣了土,做了墳塋…我們為自己的背叛付出了慘重代價。我們自己離開了土地不再靠種田吃飯也還罷了,我們萬萬不該在自己擺脫勞作、離開土地後,反過來再打土地的主意,一次地開發利用它們,以使我們中的某些人暴富,攢足幾代人花的錢。當有人糟踐土地、譭棄土地的時候,問題的嚴重並不在於這件事本身,而在於深埋在人們靈魂中的觀念深蒂固。正是在人們的麻木和冷漠中,毀挖耕地的惡行才公然發生。地沒了,有人正樂得逍遙。

“祖祖輩輩啃土坷拉,難道我們還種一輩子地?”——這是年輕人的心態。

“某鄉某村農民不再靠種田吃飯。”——鄉村通訊員靠寫這類消息名利雙收。共和國土地每年百萬千萬畝遞減,眨眼間一批批農民失去了耕地,為什麼?

問蒼茫大地。面對蒼茫大地我氣咽聲。它在瘦損,它在沙化,它在板結,它在帶毒作業(化肥、農藥、除草劑的殘餘物質愈積愈多);它已很難聽到鳥兒麗麗的歌喉,它已很少看到蝴蝶和蜻蜓的倩影,它的血——大河小渠的水已阻、腐臭!盤問,質問,責問,凌厲的,憤怒的,義正詞嚴的,含冤銜恨的…發出千古天問的恰恰應該是土地,是被它養育的人類恩將仇報無情譭棄的土地!

幾十年過去了。父親開墾的小自由依然在我的記憶裡散發五穀芳香;散發芳香的,還應該包括糧食養育生命這一世間最為樸素的真理。華夏大地,鍋蓋大的,席子大的一小塊一小塊的莊稼地,曾經救活了多少中國人和中國家庭,我們說不清;那麼,隨著人口的增,成片成片農田的喪失將會給我們,給我們的子子孫孫帶來什麼?對此,我們應該能夠說清。

請你相信:當年我揹著現行反革命的罪行,帶著四類子弟的胎記,在田野苦作苦勞並沒有對農活到厭倦,那時我整天歌聲不輟,快活得很。我勞作之餘手不釋卷認真讀書誠乃天使然,決不敢奢望將來靠知識吃飯。至於我一旦擺脫階級歧視便極盡努力掙份“體面”工作,完全是因為受了在田野裡讀書時某位隊長的“將”他多次當著許多人的面讓我難堪:“憑咱這德,還想不受累,靠書本吃飯?”我咽不下這口氣,才有了後來棄農從教,才有了父親的驚喜和榮耀。究其實,我後來的所謂“自學成材”也是為人們賤視勞作、視務農為下的觀念所發了。與我當年受到訓斥遙相呼應的是,如今我偶爾回家拜訪仍在種田的農友,聽到的話是恭維看到的目光是欽慕,我儼然衣錦還鄉算個人物了!可有誰理解我內心的惶惑、愧疚與自責?倘有人破口大罵,哪怕在內心暗暗責罵我的背叛,這世界就有戲了!

1999年10月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