祖母沿著河流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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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年幼的時候體弱多病,瘦小枯乾,祖母擔心我不能成人,便把我從母親身邊接過,撫養、呵護我長大起來。我曾有過脫的病,坐熱磚,坐龜板,什麼方法都用到了,卻久治不愈。祖母說,這病怕是著涼得的吧?便用她那雙勞一天的手整夜整夜地焐我的股,月復一月,年復一年,生生把那病兒給焐沒了,半輩子也未復發。
按說,祖母如此疼我愛我,向以舞文墨為能事的我,總該為早已仙逝的祖母寫下一篇篇詩文以示紀念吧?偏偏是一篇也沒有寫下。直到前幾天我翻檢舊物,從箱底翻出一個二十幾年前的筆記本,在扉頁上看到我自己題寫的這樣一句話:只要沿著河走,就能發現大海。這時,我才突然悟出,原來我一生一世,都在寫著紀念祖母的文章:因為我能夠寫出文章,本來就是在老人家品格的薰陶下成功的。
“只要沿著河走,就能發現大海。”當青煥發的我,懷著宗教般的虔誠寫下這句話的時候,神州大地黑雲壓城,風雨如晦,幾千年文明之河斷,知識以及擁有知識的人全部淪為罪惡的淵藪。而我,卻狂妄地對一個如今已當上百萬富翁的同學說:“我要寫詩。我要出一本詩集。”於是便在如豆的油燈下寫下那句警語,從此像一頭渴望綠洲尋找綠洲的駱駝,在文化的荒漠上開始艱難的跋涉。超負荷的勞作使我疲憊不堪,歧視與待使我靈魂隱痛,然而,我囊中有餱,中有志,勤勞、沉毅的祖母,永遠是飄揚在旅途前方的一面猩紅大旗。
“慢,強過站哪。”——祖母矮小瘦弱,挪蹭著一雙尖尖小腳,邁過一道道田埂,一棵一棵地拔掉欺黃禾苗的雜草;站在渠邊上,緩緩扳動那架古老的龍骨水車,將涓涓細打進田疇,滋潤得蔥蔥麥杆咔嚓嚓拔節;在溝沿上,她用瓜鏟挖出一小坑,澆上水,埋下黃豆、豌豆和蠶豆的種子…幹這些農活兒的時候,祖母是一連串的慢動作,如一支田間小調拖曳的徐舒緩慢不絕如縷的尾音。幼小的我站在一邊為她犯愁:這滿田滿地的活兒,哪年哪月幹得完?
“慢,強過站哪。”祖母說。季節響應著她心中鳴響的號角,一分一寸地走進秋天的驛站。祖母挪動著一雙端午節米粽般的尖尖小腳,將地頭渠沿兒的豆棵兒割下來,一小捆一小捆地搬運回家。摘下的豆角晾曬在圓圓的團箕裡,中午的陽光一烤,發出劈劈啪啪的爆響,而祖母此時已經坐在海大道(津沽公路)邊,緩緩揮動著鐮刀,將萎黃的磨盤草、蒼耳棵、鈴鐺蒿一株株砍倒,準備一冬的燒柴。我將她砍下的柴草往一堆兒抱攏,祖母的慢動作供不上抱,我便顯得有些焦急。祖母看出了我的心情,慈祥地笑笑,柔聲細語地說道:慢,強過站哪…
慢慢地,慢慢地,一種稟賦,堅定、沉毅、自信、從容的稟賦,如同一泓細,淺淺注入我的心靈。跋涉在乾涸的荒漠上,我意識到必須及早確定自己的生命程,於是,打開那個新購得的藍筆記本,將祖母的格言賦予文學的意蘊,寫道:只要沿著河走,就能發現大海。
祖母發現了她的海,陽光下盪漾著幸福之舟,雲朵上徜徉著歡樂之帆的海;因了她“慢強過站”、風雨不輟的勞作,她的十幾個孫男孫女安然度過那些饑饉的歲月,沒有一個因貧窮荒廢了學業;我也終於找到了自己的海:剛剛渡過一場生關死劫,我在歧視和壓力下學得的知識便派上了用場,執教杏壇培桃育李,出版了不止一部詩集。海,人的海,涵虛浩淼的,是祖母樸素而偉大的真理:認準目標,慢慢行走,遠勝於停滯不前,勝於迂迴曲折地緊跑快顛。作為人類,我們穿行了多少世紀,至今仍然沒有走進那個幸福、歡樂、自由、博愛的樂園,沒有發現代代祖先企盼的那片漾溢甜的大海。這絕非因為我們智慧的不足,創造力的貧乏,肢體的怠惰和腳步的遲緩。我們十年八年便可從無到有地創造一個繁榮昌盛、歌舞昇平的盛世,但是,一次又一次地,野蠻和醜陋釀成的浩劫,瞬間又把勞動和智慧創造的樂園夷為廢墟。想一想,人類多少次扔下遍野的屍骨、帶著滿身的傷痕從奔向理想的中途返回到零的起點,然後蓽路襤褸重建家園啊。人們鼓譟著:飛躍!超常規飛躍!其實,歷史需要的也許不是火箭飛船,而是祖母那雙蹣跚不止,緩緩前移的小腳…
我們不能左右人類歷史發展的步履。我們應該做到而且能夠做到的是:不要在初創輝煌後便燒起遍地鍊鋼的爐火,放飛滿天畝產百萬的衛星,不要在剛剛果腹之後便將辛苦創造的價值變成商紂王的林酒池,變成百千噸高脂肪高蛋白的垃圾;不要打著開發的旗號敗光祖產滿足一代人的私慾。作為個人,不要在數載寒窗一番拼搏後耐不住清苦寂寞投身燈紅酒綠倚翠偎紅。縱然年年歲歲看不見鮮花和笑臉,縱然歲歲年年聽不見掌聲和喝彩,沿著河走,慢慢地,穩穩地,命運定然會為我們獻上一束璀璨晶瑩、潔白如雪的海花。
“慢強過站。”願我們生生世世銘記祖母的教科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