背柴的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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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勒是我既愛又怕的一位畫家。說愛,因為他是我心目中最傑出、純粹的農民畫家。他整個的青少年時代在農村度過,對農村,對農民,有著細緻入微的觀察和血相關的
情。他說:“我生來只知道土地,所以將我在土地上勞作的所見所
,忠實地表現出來。”他筆下的田野、牧場、晚霞、暴風雨以及默默勞動著、休憩著、生活著的場景和人物,都為我所
悉,讀著他的畫,有時真想大喊一聲:“這幅面是為我畫的,這場景只有我最
悉呀!”愛米勒愛過了頭,就愛極生怕,由愛轉怕了——是那種銷骨蝕魂的怕,心膽俱裂的怕:他在多幅油畫中刻畫了勞動著的婦女,浣衣的,汲水的,牧羊的,擠
的,餵雞的…那艱難的勞作,那疲憊的體態,那憔悴的面容,每一幅都勾起我悠長的思念,痛苦的回憶,畫中人物常常幻化成
勞了一生也困頓了一生的母親的形象,無邊的愧疚像飽含鹽滷的水一樣,淹漬著我一顆
的心。…小路坎坷小平,黑暗而彎曲;路旁堆積著石塊。女人揹著柴草走來了。重重的、溼漉漉的柴草,小山一般壓在女人的肩背上,她不得不低低地彎下身子,任繩索深深扣入肩膀——這是米勒的創作,也是我少年時代見慣的情景。小路,連接著我家門口和海大道(即今天的津沽公路),海大道兩旁,長滿了茂密的拉拉秧、青蒿、茵陳和稗子草。早飯後,母親收拾完滿桌狼藉的碗筷,喂消停豬鵝雞鴨,就拿著鏈刀和草繩朝海大道走去。一家十口人,一
三餐,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需燒去多少柴草,而偌多柴草主要靠母親的一把鐮刀,一
繩子,一雙
手,一副肩膀!於是,這一幅畫面就時時鋪展在我少年時代的視野中了:早霞裡,晚照中,風雨時,霜雪天,母親邁著一雙尖尖小腳走在窄窄的小路上,埋住身軀的,是超過她體重的柴草…
炊煙裊裊升起來了。
“墟里上孤煙”那依依脈脈、如夢如幻的炊煙,曾經給了我多少新奇的詩的靈,而過了若干年之後,等我的兒子們長大成人,我咀嚼盡人生辛酸甘苦百般滋味之後,才驀然領悟,那飄嫋著的炊煙,原是母親的汗水在蒸騰,是母親的生命在揮散!
汗水不斷地蒸騰,母親的面容不斷地蒼老;生命漸漸地揮散,母親的身體漸漸地枯萎。終於有那麼一個天地縞素的冬,未滿古稀的母親撂下那把殘損的鐮刀,帶著肩頭那道深深的繩痕走到另一個世界。而我,我少年時的懵懂無知,少年時的麻木遲鈍,也在那一刻開始遭到報應,內疚像一把雙刃劍,把永久的疼痛帶給我的靈魂和良知。為什麼母親在風雨中負重前行的時候,我只是一味在家門口,在小路的這一端玩耍,發愣,而沒有
上前去分擔母親的艱辛?難道我不是她翼護長大的親生兒子?為什麼我不能盡人子之責,替母親擔當哪怕一點點的艱難、憂患?
我愛米勒。今年天我在天津濱江道書店買到米勒畫作全集,常常帶在身邊,得暇便捧卷欣賞。但翻到許多畫幅,我卻匆匆掩過,不忍細賞,特別是那幅《背柴的女人》。哦,背柴的女人,背柴的母親!季節,經歷了
花秋實而終於葉落枝枯;而母親,真如枯柴一般燃成灰燼,化作薄煙隨風而逝了嗎?
2000年7月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