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王元度情陷日月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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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昌地當長江漢水會之東,自古以來,極是繁盛。時在明憲宗成化年間,這一夕陽西墜,浩蕩長江倒映出滿天彩霞,但見粼粼江面上,閃耀出萬點金光。
江邊的碼頭上圍繞著數百人,最外層的都站在板凳上,伸長脖子向人圈中瞧著。人群最內層有十多名公人,手執刀杖,把人群開,騰出一塊空地,當中兩個人正在拼命廝殺,一個是長挑身量,眉目清俊的少年,使的是芒映的緬刀,另一個矮胖胖,濃眉大眼,也是十八九歲的少年,使的是一柄亮銀畫槳,揮動之際,風聲勁急響亮,顯然這亮銀畫槳沉重之極。
這兩人身上都負了傷,高的一個左臂轉動艱難,矮的一個肩、臂、腿之上,有四五處傷痕,血漬斑斑。
那十多名公人神都甚是尷尬,在他們的圈子之中,還有一個佩劍少年,這少年長得面如冠玉,英風颯颯,靜立時如淵亭嶽峙,態度極是沉著,這時一個公人悄聲說道:“眼下便要落西山,少爺若不出手分開他們,這件事就要瞞不住府尊大人啦,那時節兵馬司大人勢必派出兵前來彈壓。”佩劍少年淡淡一笑,說道:“我跟他們都不相識,實是勸解不開,你們稟報上去派兵勇前來彈壓最好。”那公人愁眉苦臉的嘆一聲,道:“若是上頭知曉此事,咱們這些人都別想在公門中混飯吃了,唉!他們從昨天傍晚一直打到現在還不停手,反倒是旁觀之人,累得換班兒來看熱鬧。”佩劍少年道:“他們內功深厚,還可以再打一兩天。”那公人叫苦不迭,又央求他出手分開他們,佩劍少年雙眼一直不離戰中的兩人,這時忽然躍出去,劍光一閃,登時把那兩人分別迫開兩步。
矮胖少年濃眉一揪,大怒罵道:“混帳王八蛋,我這一招眼看砸死這廝,你又多事出頭,老子先砸死你。”對面的高頎少年應聲道:“對,這小子可惡透頂,若不是他屢次多事,你早就身首異處了,咱們先死他再打。”這兩人口氣極兇,這刻光是叫嚷,竟不出手。
四下的公人們想是吃過虧,這時都不敢作聲,更不敢上前,要知這等通都大邑之中,焉能任得老百姓持刀掄杖,公然鬥毆。但這兩人一則武功高強,二則紅了眼拼命,公人們都瞧得出勢頭不對,又吃過虧,是以拼著被旁觀的老百姓嘲笑,也不肯上前送死,一方面還得設法瞞住上頭。
佩劍少年謙和如故,微笑道:“兩位兄臺的身手,都教人大佩服,但自古道是兩虎相爭,必有一傷…”話猶未畢,矮胖少年暴跳如雷,喝道:“這話已講過多少次啦,老子不聽就是不聽,今非宰了這小子不可。”高頎少年竟不回答,雙眼直望住江邊一艘船上,只見那船,篷窗推開,有個年約十六七歲的美貌少女,憑窗觀看他們廝殺。
佩劍少年聽那矮胖少年口氣堅決,搖搖頭退開了,矮胖少年喝道:“瞧什麼?”舉漿戳去,高頎少年渾如不覺,卻見那美貌少女駭得花容失,驚叫一聲,這才曉得不對,急急躍退,但仍被對方銀畫槳撞了一下口,疼得幾乎窒息昏倒,矮胖少年疾迫上來,高頎少年叫道:“不打啦”矮胖少年徵一下,喝道:“什麼?”高頎少年道:“我說不打啦,算你贏就是。”矮胖少年喝怒道:“混帳,豈有此理。”揮槳掃去,風聲勁厲之極,高頎少年不敢硬封,向後一退,但聽撲通一聲,掉入江中。
他立即浮起來,抹抹面上水珠,叫道:“我現下沒有工夫跟你蠻纏。”叫聲中踏水而去,氣得碼頭上的矮胖少年頓腳直罵。
高頎少年泅到船邊,伸手勾住船舷,說道:“姑娘,我餓壞啦!”美貌少女一怔,卻見他泡在水中,左手軟垂,甚是狼狽可憐,心中一軟,說道:“那你就上來,把衣服烤乾,吃點東西。”高頎少年愉悅一笑,說道:“謝謝你,在下柳昭,不敢請教高姓芳名?”美貌少女聽他說得客氣恭敬,不嫣然一笑,道:“巧得很,我就叫柳兒。”這話也不知是不是討便宜,但柳昭毫不在意,笑道:“鄙姓竟得美人取用,當真是三生有幸。”柳兒抿嘴笑道:“快上來吧,仔細泡出病來。”柳昭大喜道:“在下若是病倒,姑娘可肯來瞧我一眼?”柳兒道:“那有什麼不可以。”柳昭道:“若然如此,在下情願一年病倒三百六十五。”她喲一聲,道:“相公別亂說話,病倒了才曉得這活罪難受,快上來吧!”柳昭誕著臉笑道:“姑娘若是賜予援手,拉我一把,我就上船。”柳兒不一怔,心想這人好生無賴,才請他上船憩息一會,他就變出花樣。當下仍然笑容滿面,打開篷窗探身出去,伸出一手。
柳昭細瞧她的手,只覺纖美白皙,心中大喜,便也舉手上去,柳兒不知如何便抓住他手腕,輕輕一提,便把他提離水面,柳昭還未發覺有異,叫道:“我的左手使不出氣力,姑娘行個好拉我上船吧!”柳兒笑道:“這也使得。”忽然抖手向外一甩,柳昭整個人平平飛開數丈,砰一聲落在水中,當他們對答之時,船已沿江向下駛行。這刻已遠離碼頭,忽聽岸邊傳來響亮的笑聲,柳兒向岸上望去,只見那個矮胖少年拍手大笑,原來他也沿著江岸追了下來。
柳兒嬌聲喝道:“笑什麼?”聲音雖是嬌柔悅耳,卻遠遠傳到七八丈遠的矮胖少年耳中。
他愣一下,笑聲立止,洪聲道:“這法子很妙,我難道不該笑?”柳兒哼一聲,道:“自然不該,下一次決不饒你。”矮胖少年氣得滿面通紅,雙腳亂跺,但他素來不惹女子,是以空自暴跳氣惱,卻不開口喝罵。
柳昭此時已冒出水面,一副垂頭喪氣的神情,也不泅向船去,柳兒叫道:“相公,你來。”柳昭沒打采的道:“我犯不著又空歡喜一場。”柳兒又是憐惜,又覺這話說得好笑,當下道:“這回我不哄你了。”柳昭神大振,泅了過去,柳兒果真把他拉上船,借了一套船上水手的衣服給他換,又好食物,有酒有餚,一面又與他烘衣服等,柳昭樂得飄飄然的,幾乎連姓什麼也給忘了。
不久天已黑,柳昭已換回自己的衣服,神采奕奕,與柳兒同處艙中,燈下相對,此時船已停靠在一個河彎內,柳兒道:“跟你打架的人叫什麼名字?”柳昭搖頭道:“我不知道。”柳兒訝道:“你們連姓名都不知道,就拼命廝殺?為的何故?”柳昭支支吾吾的,但當不得她再三追問,只好答道:“我打荊州來時,路上碰上了他,發覺他一直跟蹤著我,這倒沒有什麼,但昨我們又在碼頭上碰面,那時我正要搭人家便船南下,這廝無端端辱罵於我,後來就打起來了。”柳兒星眼連眨,沉片刻,笑道:“那船上可有女孩子麼?”柳昭面上一紅,點點頭,她又道:“他定是罵你專愛調戲女子之事,對不對?”柳昭又點點頭,卻見她神情毫無異樣,當下大為放心,只聽那柳兒沉道:“既是如此,這位相公極可尊敬,該當請他上船來敬他一杯。”柳昭訝道:“他在哪兒?”柳兒道:“他一直跟著我們,想是怕你欺負我”柳昭眉頭一皺,惱道:“我柳昭堂堂六尺之軀,怎肯欺負女孩子?這廝混帳得很,瞧來非得拼個死活是不行的啦!”柳兒微笑道:“相公不須著惱,你雖是見到女孩子便愛獻殷勤,但實在光明磊落,毫無歹心,我會跟他講個明白,不過,你後還是改一改這脾氣的好。”柳昭頓時心和氣消,笑道:“姑娘說得是,這脾氣該改,我去把他叫上船來可好?”柳兒笑道:“你又來獻殷勤了,還說要改呢!”柳昭誕臉直笑,口中叨唸道:“這般可愛姑娘可罕曾見,我眼花繚亂口難言,靈魂兒飛上半天…”這幾句是西廂記豔詞,柳兒也不著惱,微微一笑,說道:“相公益發輕狂啦!”眼珠兒一轉,心想:“我雖然不介意他的口舌輕薄,卻須給他一點教訓。”當下取出一方黑布,說道:“我雖也不便上岸請那位相公,你過來坐在我身邊,我自有法子請他。”柳昭心想這妮子行事古怪,好玩得很,便過去坐在她身旁,出一副的樣子。
柳兒纖手一動,艙中陡然一片黑暗,跟著發出半聲尖叫,似是聲音出口便被人掩住嘴巴。
柳昭嘻嘻一笑,暗想這叫人法子極是別緻新鮮,忽覺船身微微一晃,接著艙門砰一聲被人踢開。
周圍還有好些泊岸船隻,此時傳來互相驚問之聲。
船艙中本是一片漆黑,驀地透出一絲燈光,微光之下隱約可見柳昭和柳兒坐在一塊兒,踢門之人迅快搶入,伸手向柳昭抓去。
這瞬息間,柳兒已瞧出來人體態瀟灑,不高不矮,不肥不瘦,並非那矮胖少年,不覺驚咦一聲。
柳昭聽風辨位,左手使出一招隱微式反拿敵手,誰知左肩受過傷,轉動不靈,招數才發出一半,肘彎上的臂儒已被對方指頭抓牢,但覺此人五指堅逾鋼鐵,半邊身子頓時麻木,同時之間,一陣急疼攻心,頓時滿頭熱汗滾滾下。
陡然間,又有一道人影闖入艙內,此人落腳極重,船身大為搖晃,只聽他暴聲喝道:“好大膽的賊!”呼的一聲,一股極是強勁的風力直襲那扣拿柳昭的人。
艙內燈光大亮,一切都瞧得真切,這最後闖入之人,正是那矮胖少年,手中的亮銀畫槳方自迅急掃出,那個抓住柳昭左臂之人就是那個十八九歲的佩劍少年,身上一襲長衫,面如冠玉,極是俊美瀟灑。
亮銀畫槳堪堪打中佩劍少年後背,矮胖少年一瞧不對,口中大喝一聲,宛如平地打個霹靂,只震得艙中之人,個個耳鼓疼鳴,他吐氣開聲之際,同時使勁煞住畫槳去勢,但畫槳去勢何等猛惡勁厲,哪裡能硬煞得住,砰的一聲仍然打中佩劍少年後背。
艙中一陣大亂,人仰馬翻,那佩劍少年身子壓住柳昭、柳兒二人,矮胖少年目瞪口呆,竟忘了上去把他們拉起。
佩劍少年從兩人身上翻滾開一側,五指仍然牢牢拿住柳昭臂上道,柳兒最先坐起,低頭一瞧,只見柳昭滿頭大汗,面焦黃,連忙叫道:“哎,相公快放手…”佩劍少年深深調息幾口氣,才道:“姑娘這話怎說?”矮胖少年彎拉起佩劍少年,說道:“我真想不到你比我搶先一步,我…我…”底下歉疚之言還未說完,佩劍少年已從他面上神情瞧得明白,接口道:“兄臺不要放在心上,這叫做仗義豈敢後人。”矮胖少年一怔,道:“說得好,這正是我心坎中的話。”柳兒柔聲道:“兩位大俠客待會兒再說話行不行?求求你先放了柳相公吧!”佩劍少年一眼望見燈畔有方黑布,當即明白燈光忽暗之故,心中略有所悟,便放開手,柳昭長長透一口氣,運功催動血氣,一時之間,還不能開口說話。
柳兒芳心著實被這兩個少年的俠心義行所動,滿面悔疚之,柔聲道:“這都是我的不是,還望兩位相公饒恕。”矮胖少年還不明白她話中之意,問道:“你說什麼?”佩劍少年淡淡一笑,道:“她並無被襲之事,是故意裝出這等情狀。”矮勝少年越發疑惑,道:“為什麼?”柳兒接口道:“我和柳相公談起你,得知相公乃是正直俠義之士,心中甚是敬佩,有意相邀上船一見,但又想到相公未必就肯移駕,所以作此狡猾,卻不料巧成拙,反而教這位相公無妄受災,心中極是不安。”她口齒清晰伶俐,聲調嬌柔,說得極是委婉動聽,那矮胖少年本來沒有吃虧,不要說他,便那佩劍少年白捱了一槳,此時也氣惱全消。
柳昭運功至此,已經恢復如常,長吁一聲,說道:“疼死我啦,你手上可是練的有大力鷹爪的功夫?”佩劍少年歉然一笑,拱手道:“正是,此事只怪兄弟魯莽,多有得罪了柳兄。”柳昭見他謙誠有禮,不覺大生親近之心,嘻嘻笑道:“這可怪不得你,你貴姓大名?”佩劍少年歉容末消,答道:“兄弟王元度。”矮胖少年怒叫道:“王兄跟這種鬼說什麼,若不是他專門調戲婦女,我也不會誤傷了你。”柳昭也怒道:“你嘴巴里乾淨一點。”王元度和柳兒一齊排解,柳兒道:“柳相公雖是外表上不甚端方,但其實正派得很。”王元度說道:“兄臺的肝膽。武功,小弟極是仰慕,尚未清教尊姓臺甫?”矮胖少年大聲道:“別人問我我是決不說的,但王兄便不同啦,我姓魯名又猛。”柳昭嘻嘻笑道:“這姓名妙極,正是又魯莽又兇猛。”魯又猛橫槳喝道:“鬼,敢不敢上岸跟老子決一死戰?”柳昭仍然嘻皮笑臉的道:“忙什麼,咱們先吃喝休息,明早動手不遲。”王元度說道:“柳兄的話有理,有話明早再說。”當下分別落座,魯又猛氣呼呼的,柳昭則嘻皮笑臉,仍然是一副的模樣。
柳兒口角生,極會說話,飲食之時,一一問過他們三人的師承來歷,可是這三個年輕人都是支吾以對,連魯莽不過的魯又猛也沒肯透,至於他們前赴何處,有什麼事,更加不肯出半點口風。
這三個年輕人完全是三種格的人,魯又猛的莽撞、暴躁,那是一望而知,誰都瞧得出他肚直腸直,是個沒有算計之人;柳昭那股的神氣,則充分證明他是個風自賞,任不羈之士;王元度與這兩人完全不同,他外表長得十分灑俊逸,但舉止端莊穩重,眉宇間正氣凜然,竟是個既英俊又正直的俠客典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