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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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紛紛爬上山坡,飛機投下了油醬彈,轟然一聲,一蓬火往上一竄,隊伍的右翼已經成了一片火海。紅紅的火焰四面濺出來,只聽見一片慘叫的聲音,聞見一股布臭,火焰在人們身上像飛雲繚繞,從這個人身上跳到那個人身上,滿頭滿臉燒了起來。
在混亂中,一部分人也仍舊繼續往山坡上爬。這時候忽然吹起軍號來了。現代化的軍隊在進攻的時候早已廢除吹軍號了,但是中共仍舊有時候利用它作為一種心理戰術,造成一種異樣的恐怖氣氛,可以影響到對方的軍心。那喇叭聲由徐轉急,是衝鋒的調子,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淒厲緊張的覺。
“同志們!衝呀…!”連長高舉起一隻手臂,往前一揮,嘶聲喊叫著,把末了一個字拖得很長很長。
“衝呀!”許多人機械地齊聲響應。大家開始奔跑起來,只顧氣吁吁往前跑,此外什麼都不理會了,眼睛也視而不見。劉荃的心在他喉嚨管裡敲打著。每一次呼一下,都快要繃破了肺。
到了半山上,在可以看見山形的邊緣上險陡的地方有人──頭與肩的黑剪影。子彈的小小的火光像一口痰似地直吐下來,在劉荃耳邊掠過,發出蚊子的營營聲。
士兵們跑得快的和劉荃擦身而過。他們彎著,如同著大風奔跑,橫綽著步-,-上的刺刀在光中銀光閃閃。他們-喊得一個個的臉都走了樣。
“衝呀!
…
殺…殺…”劉荃的左臂被什麼東西撞了一下,突然一陣麻木,他不得不用右臂去抱著它,像孩子們抱著洋娃娃的姿勢。他明白他是中了一。這一停頓下來,剛才跑的時候不聽見的聲音全都聽見了。簡直像死而復甦一樣,耳朵裡轟然一聲,突然聽見那密密的機關槍聲軋軋軋軋,槍彈的尖聲呼嘯,敵方的迫擊炮發出那遲鈍而可怕的“喀爾隆!喀爾隆!”四周喊殺的聲音如同暴風雨似地沙沙響著。他覺得大家都瘋了,張大了嘴叫著,歪著臉,臉龐像切掉了一瓣的西瓜。
後面來了個大個子,差點把劉荃撞了一。那人向劉荃看了一眼,帶著一種絕望的神氣,彷彿他是一個木樁,站在那裡擋著路。然後那人又-喊著跑了過去。劉荃被他這一撞,藉著這勢子就又綽著槍往前跑,也不管那隻受傷的手臂了。他發現只要繼續移動著就不要緊,因為跑的時候一切覺都停止了,也不大聽見什麼,也不大看見什麼。
他不斷地踐踏著那些躺在地下的人。那些人就像是跑不動,躺下了。但是他看見一個識的兵士,頭腦的前半部完全沒有了,腦漿淋了一臉。也有些只是坐在那裡,捧著肚子或捧著一條腿呻著,臉龐扭曲著,大顆的眼淚掛在腮頰上。大家跑得更快了,彷彿這些人有傳染病。
現在更是一片“殺…殺…”喊聲震天。他先還不明白,後來才知道那是因為他自己也在-喊著,像瘋狂一樣。
崖上忽然用橡皮管子似的東西,隔著七八十碼遠向下面噴紅紅的火焰。劉荃也曾經聽見說過聯軍有這種噴火器,大家提起來都談虎變。
山坡上成了火焰山。人聲沸騰,但是那悲慘嚎叫不像人的聲音,而是像馬廄裡失了火。裡面關著許多馬匹。
劉荃在火光中看見大家往山下跑,他也跟著跑。
這裡已經潰退下來了,後面的人還是蜂擁著往上爬。上面的火海氾濫蔓延著,像是要追下來,槍聲也更密了。在那大混亂中,劉荃已經跑到山腳下了,忽然接連兩聲“噓!噓!”鬼嘯似的,兩顆炮彈落在他幾尺外的地方,忽然炸了開來。劉荃只覺得腦後和背上腿上都捱了沉重灼熱的一拳。他倒下地去。
許多人在他身邊跑過。
“擔架!擔架!”他叫喊著。
有兩個兵認識他,停下來把他拖到壕溝裡去。他曾經教他們打霸王鞭,他們對他情不壞。
“劉同志,你在這兒等著吧,我們回去就叫擔架來。”-聲由稀少變為沉寂,顯然這邊的軍隊已經完全退去。劉荃面朝下躺在壕溝裡,在那寂靜中,他的創口的劇痛更加猖獗起來,痛得他一陣陣眼前發黑。那血腥氣也使他作嘔。
那凸凹不平的土牆上停留著一抹陽光。他抬起眼睛來向前面望過去,突然震了一震。有一個笑的臉,離他沒有兩尺遠,左頰貼在地下,眼睛似乎向他望著,又像是沒有看見他。
劉荃第一就聯想到小時候聽到的那些人首蛇身的蛇妖的故事。這張臉是完好的,而且是一個俊秀的年輕人,但是耳朵背後就什麼也沒有了。躺在地下的身體也只剩下了骨胳,骨頭上血漬模糊。沒有肩臂,沒有左脅,腿骨卻是完整的。大概是炸死的。爆炸的時候的一陣狂風把他捲到這壕溝裡來。那張眉清目秀的臉微微仰著,機警地,上帶著一絲笑意,彷彿正要發言的神氣。
那甜甜的血腥氣更加濃厚了。劉荃一陣眩暈,失去了知覺。
他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夜晚,一片漆黑與死寂,連犬吠聲都沒有。在那接近零度的寒冷中,他的創口痛得像刀割一樣。
擔架竟沒有來。
壕溝上的天空像一條墨黑的小河,微微閃著兩點星光,在雲中明滅不定,也像燈光的倒影一樣。
他想到兩尺外的那張微笑的臉,似乎向他噓著冷氣。他也想到野狗會被戰場上的死屍引了來。朝鮮想必也有狼。不知道還有什麼別的野獸。
也許應當謝他那幾處創口,那痛苦永遠嘮嘮叨叨嘀咕著他,一刻也不停,使他沒有多少機會想到別的事。
天終於亮了。戰場上聲息毫無,抬擔架的到這裡絕對沒有危險的,但是仍舊沒有來。他們忘記了他了。
忘是不會忘記的。他相信那兩個兵一定會把話帶到。乾脆就是他們丟棄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