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國殤悲風嬴政皇帝為南海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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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蘇張蒼一到函谷關前,便被撲面而來的悲愴驟然淹沒了。
函谷大道兩邊,擺放著無邊無際的祭品香案,飄動著瑟瑟相連的白布長幡。關前垂著一幅與關山等高的輓詩,戰車大小的黑字兩三里外便觸目驚心,上雲“國維摧折”下雲“長城安在”扶蘇大驚,立即飛馬函谷關將軍幕府。將軍說,旬前南海郡飛來快報,武成侯王翦、淮南侯蒙武病逝嶺南,靈車將從揚粵新道北上,從函谷關進入老秦。消息傳開,秦中軍民大為傷慟,三五間紛紛聚來關前路祭…扶蘇尚未聽完,兩腿一軟兩眼一黑便跌倒案前。片時醒來,見張蒼淚滿面地抱著自己,扶蘇霍然站起一拱手道:“敢請先生先回咸陽稟明父皇:扶蘇前往揚粵新道,護送武成侯靈車回秦!”張蒼稍一猶豫,對旁邊的函谷關將軍說了聲敢請將軍護衛長公子,便匆匆上馬西去了。扶蘇與函谷關將軍會商片刻,兩人立即分頭行事。函谷關將軍點兵的時刻,扶蘇在幕府換了應有裝束,又草草用了些許飯食,率領著五千整肅的甲士隆隆南下了。
兩兼程,扶蘇軍馬抵達衡山郡的雲夢澤北岸。等候兩,終於看到了茫茫碧藍的大澤中自帆白幡織成白茫茫一片的船隊,當“蒹葭蒼蒼”的悲愴秦風從船隊飄來的時候,扶蘇與所有的將士都痛哭失聲了。靈柩登岸時,船隊將士與岸上將士哭成了一片。不期天公傷慟,滂沱大雨山水昏黑,將士們的淚水歌聲與大雨驚雷融合成了驚天動地的輓歌。護送靈柩北上的桂林將軍趙佗與扶蘇素未謀面,兩人相見,卻在大雨中抱頭痛哭了。
當晚會商北上,扶蘇說南海將士缺乏,勸趙佗率軍返回。趙佗卻說,南海將軍任囂受武成侯臨終囑託,將各方大事均已安置妥當,給他三千將士,教他一定要護送兩老將軍靈柩安然抵達咸陽,自己不能回去。扶蘇不再勉強,便問起了護靈諸般事宜。趙佗說,武成侯遺言,蒹葭蒼蒼之秦風,幾已瀰漫成南海將士的軍歌,他若北上回秦,必以這支秦風相伴,使他魂靈仍在南海將士之間。趙佗說得泣不成聲,扶蘇聽得淚如雨下,一切都在無言的傷痛中確定了。
次清晨,扶蘇與趙佗率領著的八千甲士護靈上路了。
當先一輛三丈餘高的雲車,雲車垂下一副輓詩,高懸一面秦軍大纛;輓詩右雲“南海長城,楚粵柱石”左雲“六軍司命,華夏棟樑”;那面風獵獵的黑大纛旗上,上一行白大字“武成侯王翦、淮南侯蒙武”中央四個斗大的白字“魂歸故土”;雲車之後,趙佗率三千南海步軍開路,人手一支兩丈餘長矛,每支長矛上都挑著一幅細長的白幡,白茫茫如大雪飄飛;南海步軍之後,是兩輛各以六馬駕拉的巨大靈車;靈車之後,是扶蘇率領的五千護靈騎士,人各麻衣長劍立,黑森森如松林無垠。靈車轔轔行進在寬闊的林蔭馳道,蒹葭蒼蒼的秦風歌聲悠長連綿地迴盪著。一路北上,道中商旅停車駐馬,四野民眾聞聲而來,肅穆哀傷遍及南國。
靈車一人函谷大道,頓時陷入了無邊無際的汪洋路祭。幾乎整個關中東部的老秦人都擁出了函谷關,白幡遮掩了蒼蒼山林,哭聲淹沒了隆隆車馬。王翦蒙武的名字,老秦人是太悉了。舉凡老秦人,莫不以為王氏蒙氏乃大秦河山的兩大柱石,王翦、王賁、蒙武、蒙恬,這父子四人幾乎便是老秦人心目中永遠佇立的巍巍銅像,忽然之間,如何便能沒了?秦人自古尚賢敬功,即或有了孝公商鞅變法,老秦人還是常常唸叨起良相百里奚,還是常常唱起那首悼亡的《黃鳥》,時不時想起被穆公殉葬的子車氏三賢。而今,兩座大山一齊崩塌,老秦人如何不痛徹心脾。老人孩童男人女人農夫商賈巫師名士,能走路的都來了。人們都要在大秦第一功臣的靈柩迴歸故土的第一時刻,用熱辣辣的情懷擁抱老秦人的英雄烈士。淚眼相望的關中父老們,爭相傳頌著武成侯與南海秦軍的秦風故事。多有子弟進入南海軍旅的家族,更是舉族扶老攜幼而來,一路唱著那首思鄉情歌,幾乎是情不自地捶頓足了。當靈車軍陣緩緩進入函谷關城的那一刻,佇立在關城女牆的三萬餘秦軍將士齊聲唱起了秦風,漫山遍野萬眾呼應,唱到“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時,悲聲大起,關山嗚咽,所有的老秦人都哭了…
悲傷的扶蘇,更多地擔心著父親。
扶蘇知道,父皇最是敬重愛惜功臣。舉凡能才,父皇無不與之迅速結成篤厚的情誼,且從來不去計較那些常人難以容忍而名士又常常難免的瑕疵與狂傲。山東老世族攻訐父皇,說秦王用人時卑躬屈膝,不用人則殘忍如虎狼,這便是當年尉繚子說出的那句話“少恩而虎狼心,居約易出人下,得志亦輕食人”然則,李斯也好,尉繚子也好,頓弱也好,鄭國也好,姚賈也好,王次仲也好,茅焦也好,淳于越、叔孫通、周青臣一般博士也好,無論哪個山東名士,只要親見了父皇且與父皇相處幾,則無一不對父皇佩有加,甘為大秦忠誠效力,數十年無一例外。人固可一時一事偽善之,然則數十年面對接踵而來的英雄名士,始終如一地敬重結,偽善為之,豈非痴人說夢!所以如此,在於父皇從不猜忌用事之能臣,從來沒有過某功臣功高震主之狐疑。文臣如王綰李斯,武臣如王翦蒙恬,此四人堪稱帝國四柱,然父皇卻無一不與之情同摯友。即或有政見分歧,只要不涉及本長策大略,父皇從來都是豁達處置,誰對聽誰,決不以王權強扭政事。唯其如此,父皇親政二十餘年,秦國僅僅犯過一次大錯,那便是逐客令事件。然則即或是逐客令,父皇幾乎也是閃電般收住了腳步,立即召回了李斯,並從此以李斯為用事重臣。而自滅六國大戰開始以來,父皇在雷電風雲變幻莫測的天下大決中,堪稱沒有一次本失誤。所以能如此驚人地明斷決策,其本之點,便是父皇敬重能才信任功臣,真正地做到了群策群力。此間的滅楚之戰牽涉出的人事格局,堪稱典型。滅魏之後,因王賁崛起,父親生出了大用年青將領之心,是以讚賞李信的雄心與二十萬伐楚的方略,而擱置了王翦的六十萬方略。及至李信兵敗,父親立即大徹大悟,非但全力起用王翦,將舉國大軍於王翦,且徹底排除了軍功衡平的想法,滅國大戰再未於任何未曾統領過大軍的年青將領。從此而有王翦滅楚,王賁斬除燕趙基並最後滅齊,而有王翦滅三國,王賁滅兩國的王氏巨大軍功。耐人尋味者,縱然是父親少年摯友的蒙恬上將軍,也沒有滅國之戰,而始終扛著風雲難測的九原邊患。凡此等等,皆在一個本理念,便是父皇處置本大事上力求以最可靠統帥決戰國家命運,而不以國家命運輕易險,輒有挫折,則立即悔悟。這一切,事後看來似乎是那麼簡單,然身處其中,卻絕非易事。便是被諸多名士們尊崇的夏商周三代聖王,其對能才功臣之殺戮也是屢見不鮮;秋戰國之世,各國殺戮功臣遺棄能才,更是連篇累牘地發生著。即便是父皇之前的秦國,也有過車裂商君、棄用張儀範雎、殺白起的恥辱事件。獨有父皇親政之後的秦國,除政見本兩端的呂不韋被父皇殺(賜死),此後沒有一個功臣出事;縱然是父皇稱帝,連藉機貶黜功臣的事端也沒有發生一件。可以說,始皇帝之秦帝國,其人才之雄厚之穩定,足以傲視千古!
忽然之間,棟樑摧折,父皇得住麼?
靈車在關中整整走了三三夜,進入咸陽,反倒平靜了。白茫茫的挽幛長幡淹沒了寬闊的正陽大道,數不清的香案祭品堆滿了每家門前。舉凡青壯都趕到了十里郊亭,城門內外與大街小巷則聚滿了默默飲泣的老人婦孺。扶蘇護持著靈車進入太廟外松林時,遠遠便看見了郎中令蒙毅率領的皇室儀仗,看見了巍巍石坊前顫巍巍走來的父親。那一刻,扶蘇心頭猛然一陣絞痛,眼前一黑便從馬上栽倒下來。直到夜來蘇醒,扶蘇眼前仍然死死地定著那個驚心動魄的瞬間——四十歲出頭的父親,竟然在一夜之間變成了兩鬢如霜鬚髮灰白的老人!
“長公子,兩老將軍的靈柩無差,已經進了太廟冰室。”扶蘇是在張蒼的溫聲細語中清醒過來的,第一句話便問:“目下何時?”張蒼說:“堪堪二更。”扶蘇霍然坐起,叫一聲備車,便要進皇城探視父親。張蒼連忙攔住,說皇帝有口詔:扶蘇自請護靈,殊為可嘉,養息復原後再議國事。正在此時,趙高來了,說皇帝陛下問長公子有無大礙?見趙高雙眼紅腫,扶蘇忙問:“父皇目下如何?”趙高吭哧著說:“陛下剛剛從太廟冰室回來,又進了書房,連晚湯都沒進,沒人敢勸。”扶蘇問:“蒙毅也不勸阻?”趙高說:“陛下已經叫郎中令守靈了,說在王賁蒙恬趕回之前,蒙毅專一守護靈柩。”扶蘇一聽,當即在張蒼耳邊低語了幾句,轉身對趙高一揮手道:“走,我進皇城。”趙高吭哧著不知如何應答,扶蘇已經大步出廳登車去了。趙高恍然大悟,二話不說連忙趕了出去。
東偏殿密室,嬴政皇帝正在召見將軍趙佗。
趙佗稟報說:兩位老將軍,病逝得都很意外。蒙武老將軍是在巡視閩越的回程中,一夜長臥不起,卯時過後軍務司馬進帳探視,老將軍已經沒有了氣息。武成侯王翦,則更是出人意料。四月末的那,暮降臨時,河谷軍營又響起了思鄉的秦風。趙佗額外補充了幾句,說自從五十萬成軍人口下嶺南,尤其是有了那數萬女子南下,將士們大多都有了室家園,許多將士還與南海人成婚,軍營是大大地穩定了。然每逢早晚,將士們還是遙望北方,一起唱那首思鄉情歌,雖沒有了原先那般越悽苦,卻也是遙望北方思念悠悠。趙佗聽中軍司馬說,就在那晚,河谷歌聲方起,武成侯便默默淚了。武成侯走出了幕府,中軍司馬連忙帶著幾名護衛軍士跟去。武成侯卻罕見地大發雷霆,誰也不許跟隨。一個多時辰後,中軍司馬放心不下,還是帶著幾名護衛去了河谷。月光下搜尋了許久,衛士們才在一片山坡椰林的茅亭下,發現了已經沒了氣息的武成侯。趙佗說,那片椰林,那座茅亭,正是當年陛下與武成侯最後會談的所在。後來,隨軍的老太醫說,自從皇帝那年北歸,老將軍的怪魚殘毒便時時發作,老太醫多次要直接稟報皇帝,都被老將軍事先發覺截下了。此後,老將軍嚴令幕府將士吏員,敢有私議或洩他病況者立斬無赦…
“陛下,這是武成侯除常起居之外的全部遺物。”看著案頭一方銅匣,嬴政皇帝眼簾一垂,大滴淚水啪嗒打上了衣襟。默然片刻,嬴政皇帝終於開口了,平靜中帶有幾分肅殺:“趙佗,朕問你幾事,須得如實作答,不得有絲毫虛假。即或善意,也不得虛言。你可明白?”
“末將明白!絕無虛言!”
“第一宗,任囂將軍體魄如何?有無隱疾?”
“稟報陛下:任囂將軍體魄大不如前,隨軍太醫說是水土不服所致。”
“有無就地治癒可能?”
“有。然得靜養,不能勞。兩老將軍一去,任將軍已經瘦成人幹了…”
“第二宗,軍中大將,體魄病弱者有幾個?”
“除卻任囂將軍,皆是年青將尉,沒聽說誰有病。隨軍老太醫最明白!”
“第三宗,士卒軍兵死傷如何,可曾有過瘟病免費?”
“稟報陛下:我軍從淮南一路南下,抵達南海、桂林、象郡,歷時半年餘;開始水土不服者尚多,拉肚子成風。過五嶺之後,便見好轉。抵達南海三郡,大多將士水土不服早沒了,吃甚都沒事!陛下那年去時,也曾親眼看見,除了黝黑瘦,加想家,其餘沒有異常!畢竟,南海三郡也是山美水美吃喝美!”
“好。第四宗,你自覺體魄如何,有無隱疾?”
“稟報陛下:末將願受太醫署勘驗!”
“朕要你自家說,自家身子自家最明白。”
“是!末將堅如磐石,從無任何隱疾!隨軍太醫說,末將不知藥味!”
“好。第五宗,南海大軍,軍心穩定否?”
“陛下…這,這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