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節方塊字者華夏文明旗幟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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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邈沒有料到,他的出獄比入獄更加的不可思議。
十年前,程邈是下邦縣①的縣丞。其時,秦國剛剛開始籌劃滅韓之戰。滅韓沒有動用藍田大營即將練成的主力新軍,而以內史郡的幾萬守軍出戰,統兵將軍是內史郡郡守嬴騰。既為郡守,內史騰自然通曉關中各縣治情,於是選定了關中東部官吏最整肅的下邦縣,以為後援大營所在地。那時,程邈由縣署被派入後援大營,職任糧秣司馬,專一執掌糧草進出。程邈知道,自己之所以被選中入軍,除了軍政才幹尚可,是因了他有一樣難得的長處,字認得多寫得快,且對各國文字與各種書體都能辨認出來。可剛剛入軍一月,程邈便被下獄了。
程邈的罪名,特異得連廷尉府的勘審官也瞪大了老眼——錯書地名!
廷尉府勘審官問程邈,錯書了何字?程邈一筆一畫,公正地寫下了兩個字:宜陽。勘審官端詳片刻皺起了眉頭,這有何錯?程邈又提起筆,以獨特的書體快速地寫下了兩個字。勘審官大是驚訝,這是甚寫法?甚字?程邈說,這是隸書,還是宜陽兩字,是在下的公文寫法。勘審官似乎明白了,板著臉道,你沒寫錯,可糧秣送錯了地方?程邈點頭道,正是,糧草送到南陽去了,多走了三百餘里路,致宜陽駐軍斷糧旬餓斃三人。勘審官在秦法中反覆查找,也找不出相關治罪條文。左思右想,勘審官拜謁了專一執掌律法答問的國府法官。領事的法官僕聚集了全部十名法官,會商半,最後的答覆是:程邈之罪,法無條文,案無先例,得廷尉府酌情處罰。勘審官無奈,只得報給了老廷尉。老廷尉苦思三,擬出了一則判罰書令:下邦縣丞程邈,不當以非官定書體書寫公文,以致大軍斷糧旬,餓斃士卒三人,處下獄待決。
宣刑之,程邈不服,當庭質詢老廷尉:何謂官定書體?秦國有文字以來,國府幾曾明定過書體寫法?遍查官署公文,天下八書皆有,何獨以在下之隸書定罪?老廷尉素稱鐵面執法,思忖半,遂將判罰書中的“非官定書體”磨去,改成了“非公認書體”程邈還是不服,氣昂昂辯稱:秦政求實效,有用便得公認,既往隸書皆得官府認同,我書便何以不是公認?老廷尉左右思忖,最後索直白判定:程邈寫字,致人錯認,故罪。程邈還是不服,我沒寫錯,是他要認錯,我何罪哉!老廷尉拍案道,餓斃士卒由你而起,此乃事實!認錯者有罪,寫字者豈能無罪?先下獄,老夫後報秦王決斷!程邈又氣又笑又無可奈何,終於被押進了雲陽國獄。臨上囚車,程邈還是高喊了一句:“書文無法!律條無載!程邈無罪!”秦法素稱縝密,以山東六國的揶揄說法,是凡事皆有法式。可程邈案竟成了無法可依的奇案,一時便在朝野傳開了。得此緣由,程邈在雲陽國獄備受獄吏關照,破例地可以得到一支大筆一坨大墨,也破例地可以在牆上寫字。如此光陰如白駒過隙,待牢房四面石牆寫得擦洗了數十百次之後,程邈已經忘記了一切,只知道寫字,也只會寫字了。
程邈沒料到自己竟能出獄,且還是皇帝特詔開釋,奉常大人親車來接。
如同雲裡霧裡,當程邈看見滿頭霜雪的奉常胡毋敬時,驚訝得連話都說不出來了。一路之上,身居九卿高位的胡毋敬,對程邈禮敬有加,說皇帝已經知道了他的事,特意下詔開釋的,皇帝說程邈是才具之士,要他為國家做一件大事。程邈已經無心官權之事了,一路沒說一句話,木然如同泥雕。胡毋敬也不勉強,只兀自說著該說的話。到了咸陽,胡毋敬將程邈安置在驛館最好的庭院,又特意叮囑了驛館令幾句,這才離開了。程邈甚也沒想,只在那從來沒有見過的華貴浴桶裡狠狠泡了一個多時辰,便爬上涼的竹蓆榻呼呼大睡了。
當程邈醒過來的時候,驛館令正惶恐不安地守在榻前。驛館令說,他已經睡了五五夜沒吃沒喝沒如廁,皇帝都派出太醫來守護了。程邈哈哈大笑,太醫?老夫?海外奇談也!笑聲尚未落點,外廳走進了一位鬚髮雪白的老人,手中那隻美的醫箱顯著久遠的磨拭痕跡,任誰也不會否認他是醫者。程邈侷促地笑著,接受了老人的諸般檢視。老人說,足下心氣沉靜,幸無大事,只調養歇息大半年自當恢復。於是,驛館令派一幹官僕夜侍奉,程邈過上了想也不敢想的大人子。然則,真正使程邈清醒過來的是,一月之後的一個黃昏,皇帝的六馬高車駛到了驛館門前。驛館令疾步匆匆趕來,進門便高喊了一聲,皇帝高車來接大人!那一刻,程邈終於從震撼中清醒了過來,一句話沒說出口,號啕大哭起來。
程邈知道,自己的那點長處終於要派上大用場了。
這是一次最為特異的小朝會,五人身份差異極大。
嬴政在東偏殿廊下親自接了程邈,親自將程邈領進了書房,親自介紹了先到的三位:丞相李斯,奉常胡毋敬,中車府令趙高。君臣落座,人各飲了一大碗冰茶,小朝會便告開始了。皇帝未曾開宗明義,卻先離案起身,對著程邈深深一躬道:“先生錯案,政知之晚矣!敢請先生見諒。”程邈大是惶恐,連忙撲拜在地道:“皇帝陛下整飭文字,萬世文明之功業也!程邈一介小吏,能為華夏文明效力,誠三生大幸也,何敢以一己錯案而有私怨!”皇帝扶起了程邈,轉身對旁案錄寫的尚書高聲道:“朕之特詔:任程邈為御史之職,專一監察文字改制事,隸屬御史大夫府。”程邈一時老淚縱橫,拜謝之際已經哽咽不能成聲了。
皇帝重新就座,叩著書案開宗明義道:“改制文字,書同文,原本丞相首倡。今小朝,專議此事。唯丞相領國,政事繁劇,文字改制事由丞相總攬決斷,以奉常胡毋敬、中車府令趙高、御史程邈三人副之。尤以程邈為專職專事,領文字改制之常事務。”四人一齊拱手領命之後,皇帝便向李斯一點頭,將會商事給了李斯主持。
“三位都是天下書家,書文異制之害,當有切膚之痛。”思謀已久的李斯,一開口直奔要害,侃侃而言道“方今天下,華夏文字至少有七種形制,官民寫法至少有八種。是謂‘言語異聲,文字異制,書體異形’。言語異聲者,世間最難一致之事也。即或有官定雅言,亦難一統天下萬千百種地方言語。故此,言語一統暫不為論。當此之時,文字若再不能一制,則華夏文明將無以融合溝通!文字若同,言語異聲便不足以構成本障礙。畢竟,書文有同一法度,華夏文明便有同一血脈融。唯其如此,文字改制,勢在必然!”
“丞相之論大是!”胡毋敬程邈異口同聲,趙高紅著臉連連點頭。
“文字改制,三大軸心。”李斯開始了具體部署“其一,核定七國文字總量,一一確定每個字是否進入新制文字。此間尺度,需慎重考量。其二,確定一國文字為基準,統一改制其餘六國文字。此間尺度,即是否以秦國文字為本,須考量諸多方面。陛下之意,無論以何國文字為準,必得使天下人心服。”
“正是此理。”嬴政道“秦人蠻夷,文明個樣子出來教天下人看!”一言落點,在座四人都不約而同地笑了。改制文字而不求以秦文字為本,皇帝的襟無疑使這四位大書家佩不已。說起來,李斯是楚人,程邈是韓人,趙高是趙人,胡毋敬是齊人,沒有一個是老秦人。然則,誰也沒有對皇帝的說法有絲毫的不認同。本原因,便是在多少年的風雨中,他們都完完全全地將自己的血命乃至整個家族部族的命運融進了秦國,沒有一個人不以為自己是這個質樸硬朗的西部大國的子民。而今天下一統,皇帝的這句秦人話語倒是分外有親切了。
“其三,確定一種清晰無誤之書體,使任何字,都能看清間架筆畫。”李斯神分外振作,繼續著改制部署“也就是說,人可以不認識這個字,然一定能看清這個字!程邈當年獲罪,正是字有連筆而大形相近,以致被輜重營將軍錯認宜陽為南陽。此點,雖說於公文尤為重要,然於書文傳播、商旅賬務、民眾生計等,亦同樣重要!”
“如此三事,件件至大,須得有個分工領事。”資望最深的胡毋敬說話了。
“我意,三件大事實為兩面,前兩件一面,後一件一面。”李斯笑道“奉常胡大人執掌舉國文事,可領前兩事;太僕趙高、御史程邈可領書同文一事。諸般實施,一體由程邈執掌。凡事不能決者,到丞相府會商方略,而後報陛下定奪。”
“其實,最大書家是丞相!”趙高猛然了一句,額頭滲出了涔涔汗水。
“太僕之書,亦工穩嚴謹也。”胡毋敬倒是破例讚賞了趙高一句。
“小高子多大才具,得他做完事,由你等說了算。”嬴政突然喊出已經很少出口的對趙高的賤稱,又揶揄地看了趙高一眼,似乎刻意在提醒著什麼。第一次以朝臣之身在這座自家最悉不過的書房參與朝會,趙高亢奮得手心額頭不時冒出汗水。可目下皇帝一句賤稱竟如一劑神奇之藥,趙高心下頓時舒坦,汗水沒了,臉也不紅了,只盼皇帝再罵自家幾句。李斯胡毋敬兩人,則不約而同地笑出聲來。程邈有些不知所措,也跟著笑了。
小朝會之後,胡毋敬的奉常府立即忙碌了起來。
兩件事各有繁難。全面勘定七國文字,相互參補而最後確定華夏總字數,這件事難處在數量大活路細,稍不留神便有脫漏。胡毋敬原是太史令,幾乎悉所有的才具文吏,當即從下轄各府遴選出一百三十餘人,組成了一個堪稱龐大的勘字署,開始了夜以繼的勞作。確定文字基準,難處則在於梳理文字歷史脈絡,參以現行七種文字各自的數量多寡、表意豐薄、形制繁簡、書寫是否清晰等等方面,最終方能確定。可以說,這件事實際是一次浩繁的文字考據工程,比勘字更見治學功底。反覆思忖,胡毋敬從博士宮遴選出了六位儒家博士,自家親自主持,立了個名目叫文字秋署,博士們一口聲喝彩。畢竟,戰國之諸子百家,論治學還得說儒家功力最厚。孔子作過《秋》,編過《詩經》,給《周易》補寫過爻辭,件件都做得縝密仔細無可挑剔,成為天下公認的經典。自孔子之後,儒家治學蔚為風氣,及至子思、孟子師徒更是發揚光大。若非儒家始終堅持復辟周道,定然另外一番氣象了。
一個月後,六位博士一致認為:華夏文字的正統傳承,乃是秦國文字,而不是山東六國文字。胡毋敬大是驚喜,卻絲毫未顯於形,反倒是黑著臉道:“文字基準要服天下之口,諸位且說其理何在?”這六位博士是李克、伏勝、東園公、綺裡季、夏黃公、用裡先生,後四人後來成為西漢初的“商山四皓”六人皆不善言談論戰而學問紮實,在博士中別具一格,治學正當其任。六博士人各闡發論據,整整說了兩。六博士論證被全數整理出來後,胡毋敬參以自家見解,寫成了長長一卷《華夏文字變考》,這才來到丞相府。
李斯瀏覽一遍,不拍案喟:“華夏正字居然在秦,天意也!”列位看官須知,華夏文字歷經數千年,至秋戰國經五百餘年多頭散發,其變傳承已經鮮為人知了。就其本原說,華夏文字產生的基有兩個:一為象形,一為表意:象形與表意的先後,便是後世之東漢許慎《說文解字·序》所描述的大過程:“古者,庖犧氏之王天下也。仰則觀象於天,俯則觀法於地,視鳥獸之文(紋)與地之宜,近取諸身,遠取諸物,於是始作易,八卦以垂憲象。及神農氏結繩為治而統其事,庶業其繁,飾偽萌生。黃帝之史倉頡,見鳥獸蹄迒之跡,知分類可相別異也,初造書契…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後形聲相依,即謂之字。”宋代學者孫星衍,則對這一大過程概括為:“倉頡之始作,先有文(象形),而後有字(表意)。”濾去漫漶神秘的傳說彩,這一歷史大過程的真實面目是:最初,人們基於種種需求,開始有了最簡單的直線刻劃符號。後來,開始畫出某物之形,而使對方能夠辨識。這是最初始的象形,實際便是簡單圖畫。遠古人們畫的物事漸增多,畫法便有了一定的約定俗成的規則。隨著規則的漸漸普及,對物事的畫法也越來越簡練,大體具有象特質的象形字便出現了,只不過依然帶有畫的底。後來,人們在直面之外,間接的需求益強烈,許多事情也需要記錄下來,於是便有了使象形之畫進一步具有表意功能的需求。許慎說這種需求的產生,基於克服“庶業其繁,飾偽萌生”的作假行為,應該也是一種獨到評判。於是,到了黃帝時代,象形與表意兩種功能都經歷了漫長的錘鍊,黃帝便下令將這些象形表意之字(畫)整理出來,公佈出來,以作天下人群寫劃的共同標準。承擔這一使命的,據說是史官倉頡。於是,有了倉頡造字的傳說。究其實,沒有必要懷疑倉頡造字的歷史傳說。畢竟,無論文字是如何長期自然形成,每個階段的質變提升,都必然有統事者的創造勞作。如同目下秦國的文字改制,以及後世任何一次文明改制一樣,沒有才具出者的具體勞作,階段飛昇是不可能完成的。
自有了最初的一批文字,華夏文字便以書寫刻劃材料的不同,而在各個時期呈現出不同的風貌。原因很簡單,在不同材料上書寫刻劃文字,需要不同的工具,書寫刻劃出來的字形也不盡相同。於是,黃帝之後的文字,有了陶文、甲骨文、金文、史籀文(石鼓文)四大階段。
陶文者,刻劃於陶器上之文字也。這應當是字畫成為文字的最早形式。大禹立國,始有夏代,其時的文字大多刻劃在陶器上。當然,或可能也在甲骨上鐫刻文字,或可能也在青銅器上鐫刻文字。因為,有禹鑄九鼎而鐫刻九州之圖並物產貢賦的說法。然則,這兩種有可能的書寫形式,都不是夏文字的主形式。是故,夏代文字之真實面目,到戰國末世已經無從確指了。
甲骨文,是殷商初中期的文字,因大多刻於龜甲之上,後世稱為甲骨文。甲骨文是真正成起來的第一個文字系統,其書寫方式已經擺脫了畫的特質,而具有橫平豎直的文字書寫特質。然,甲骨文仍有明顯的不足。其一,文字量很少,不足以應對後來的天下需求。後人發現的甲骨文,大約有三千多個應用字,能辨識者千餘字。即或加上有可能未曾應用的文字,大約總量也不會超過五六千字。其二,書寫形式沒有統一標準,師徒傳承各自不同,很容易造成混淆。其三,因刻劃材料的稀缺,刻劃技法的專門,甲骨文主要為王室紀事、占卜之用,很難在普通官署與民眾中普及,文字的作用大受限制。
金文,是殷商中後期與周代的文字,因大多刻鑄於青銅器之上,世稱金文。西周時期,金文已經大大超越了甲骨文,成為基本成的文字系統。其一,金文的文字數量已經大大增加,基本可以敘述一件事情的進行過程了。諸多貴族每逢大事,便鑄造特定形式的青銅器,將這件大事的來由刻鑄在該青銅器之上。後世發現的《公鼎》,其文字量長達四百九十七字,足見一斑。其二,因青銅器不易損毀,又是可以人工製造之物,每鑄可能多件,文字傳播便優於甲骨文許多。其三,書寫形式已經相對簡單,比形制古奧的甲骨文易於學習,且已經有了初期的書法風格。其四,在金文蓬發展的周代,由於文字已經為相對多的人掌握,其餘書寫材料也大量出現於普通官署以及國人(非奴隸平民)之中。皮張、絲、竹片、木板、石板、石塊等等,都可能成為刻劃文字的物事。只不過王室貴族的官方書寫形式的主一直是青銅器,是故稱為金文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