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椰林河谷蕩起了思鄉的秦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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嬴政王翦的君臣密談之地,趙佗選定在了這片無名山林。搭一座茅亭,鋪幾張蘆蓆,設兩案山野果品,燃一堆艾蒿驅除蚊蠅,君臣兩人都覺比狹小悶熱的幕府清了許多。王翦的病情有了起,嬴政卻絲毫未輕鬆。老太醫稟報,說上將軍體毒雖去,然中毒期間大耗元氣,遂誘發出多種勞累積的暗疾,預後難以確保。原本,嬴政要立即親自護送王翦北歸。太醫卻說不可,以上將軍目下虛弱,只怕舟車顛簸便會立見大險。嬴政無奈,只有等候與王翦會談之後視情形而定了。王翦神志完全清醒了,體魄卻遠非往昔,目下尚且不能正常行走。這段短短的山路,也還是六名軍士用竹竿軍榻抬上來的。眼看偉岸壯勇的上將軍在倏忽兩年間變成了搖曳不定的風中燭,嬴政心頭便隱隱作痛。
“君上萬裡馳驅,親赴南海,老臣愧無以言說…”
“老將軍,滅楚之後命你坐鎮南國,政之大錯也!”
“君上何出此言?”王翦蒼白的面容顯出了一絲淡淡的笑意“壯士報國,職責所在,老臣何能外之?戰國百餘年,老秦人了多少血,天下人了多少血,老臣能為兵戈止息克盡暮年之期,人生之大幸也!君上若是後悔,倒是輕看老臣了。”
“老將軍有此壯心,政無言以對了。”
“君上,老臣身臨南海年餘,深南海融入中國之艱難也!”
“老將軍有話但說,若實在無力,仿效楚國盟約之法未嘗不可。”嬴政噹噹叩著酒案,心頭別有一番滋味“一路南來,眼見我軍將士變形失,嬴政不忍卒睹也!上將軍素來持重衡平,今只說如何處置?若我軍不堪其力,嬴政當即下令班師北返…”
“不。君上且聽老臣之言。”王翦搖搖手勉力一笑,喝下了一碗司馬特為預備的白汁,輕輕搌拭了嘴角餘沫,頓時稍見神,沉穩地道“整個嶺南之地,足足當得兩個老秦國,其地之大,其物之博,實為我華夏一大瑰寶也!便說老臣方才飲的白汁,南海叫做椰子,皮堅厚,內藏汁水如草原馬xx子,甘之如飴,飲之下火消食,腹中卻無飢餓之。將士們都說,這椰子活生生是南海牛!還有案上這黃甘蕉,還有這帶殼的荔枝,還有這紅鮮鮮的無名果,還有這橄欖果;還有諸多北人聞所未聞的大魚、大蝦、巨鯨等海物,更有蒼蒼林海無邊無際,珍稀之木幾無窮盡也!”王翦緩了一口氣,又道“君上見我軍將士形容大變,威武盡失,其心不忍,老臣佩之至。然則,老臣坦言,實則君上不知情也。北人但入南海之地,只要不得熱瘟之類怪病,瘦則瘦矣,人卻別有一番硬朗。老臣若非誤中魚毒,此前自覺身輕體健,比在中原之地還大見神。將士們雖則黑了瘦了,然體魄勁健未嘗稍減,打起仗來,輕捷勇猛猶過中原之時!容顏服飾之變,多為水土氣候之故,非不堪折磨也。就實說,我軍將士遠征,除了思鄉之情見迫切,老臣無以為計外,其餘艱難不能說沒有,然以秦人苦戰之風,不足道也!”
“噢?老將軍之言,我倒是未嘗想到。”
“君上關切老臣,悲心看事,萬物皆悲矣。”一句話,君臣兩人都笑了。王翦又說了南海之地的諸多好處,末了道“番禺之南,尚有一座最大海島,人呼為海南島,其大足抵當年一個吳國。若連此島在內,南海數郡之地遠大於陰山草原。君上當知,當年先祖惠王獨具慧眼,接納司馬錯方略一舉並了巴蜀,秦始有一方天府之國,一座天賜糧倉。今君上已是天下君王,華夏共主,當為華夏謀萬世之利也。任艱任險,得治好南海。為華夏子孫萬世計,縱隔千山萬水,也不能丟棄南海!此,老臣之願也。”
“政謹受教。”案前蘆蓆的嬴政身長跪,肅然拱手。
穀風習習,嬴政心頭的厚厚陰雲變得淡薄了,心緒輕鬆了許多,吩咐趙高喚來遠遠守候在山口的趙佗,在亭下砍開了三個大椰子。嬴政親自給王翦斟滿了一碗椰汁,又吩咐趙高也品嚐一個,然後自己捧起一個開口的椰子仰著脖子灌了起來,不防椰汁噴濺而出,頓時灑得滿脖子都是。趙高驚呼一聲,連忙跑來收拾。嬴政卻一把推開趙高,饒有興致地仰天倒灌著,硬是喝完了一個椰子,末了著意品咂,一臉惘道:“甚味?淡淡,甜甜,沒味?沒味。”引得王翦趙高趙佗都呵呵笑了。嬴政素來好奇之心甚重,索將案上的山果都一一品嚐一遍,末了舉著剝開皮的一截兒甘蕉煞有介事道:“還是這物事好,要再硬得些許,再扁得些許,便是果鍋盔了。”一句話落點,君臣四人一陣大笑。
松泛之間,王翦又喝下了一碗椰汁,靠著亭柱閉目聚斂神。片刻開眼,氣舒緩了許多。趙佗向趙高目光示意,兩人悄悄退到亭外去了。嬴政躊躇道:“老將軍病體未見痊癒,這裡風又大,不妨來再議了。”王翦搖搖手道:“今老臣神甚好,得將話說完。後,只怕難有如此機會了…”嬴政當即言道:“老將軍何出此言,過幾元氣稍有回覆,我親自護送老將軍北歸養息!”王翦勉力一笑:“君上,還是先說國事,老臣餘事不足道也。”嬴政素知王翦秉穩健謙和,今著病痛堅執密談,必有未盡之言,於是收斂心神,心無旁騖地轉入了正題。
“敢問老將軍,大治南海,要害何在?”
“君上問得好。老臣最想說的,正是這件事也!”
“老將軍…”
“君上,楚國領南海數百年,始終未能使南海有效融入中國。其治理南海之範式,與周天子遙領諸侯無甚差異。甚至,比諸侯制還要鬆散。大多部族,其實只有徒具形式的朝貢而已。如此延續數百年,南海之地,已經是部族諸侯林立了。若再延續百年,南海諸族必將陷入野蠻紛爭,淪為胡人匈奴一般的部族爭鬥。其時,南海必將成為華夏最為重大持久之內患,不說一治,只怕要想恢復天子諸侯制,也是難上加難也!”
“此間因由何在?”
“楚領南海數百年間,南海之民有兩大類:一為南下之越人,是為百越;二為南海原有諸族,向無定名。越人多聚閩中東海之濱,進入番禺、桂林、象地者不多,且與原住部族水火不容,爭鬥甚烈。南海原住諸族,無文字,無成法,木石漁獵,刀耕火種,尊崇巫師,幾如遠古蠻荒之族。楚國沿襲大族分治之古老傳統,非但不在南海之地設官立治,且為制衡所需,在大部族之間設置紛爭,埋下了諸多隱患。凡此等等,皆是淪入野蠻殺戮之源。總歸說,不行文明,南海終將為患於華夏!”
“我行文明,該從何處著力?”
“本一,不能奉行諸侯制。若行諸侯制,華夏無南海矣!”
“本二?”
“大舉遷徙中原人口入南海,生髮文明,融合群族,凝聚基!”
“遷中原人口入南海?”嬴政大覺突兀,顯然驚訝了。
須知此時六國方定,整個華夏大地人口銳減,楚國故地以外的北方人口更是緊缺。王綰李斯等已經在籌劃,要將三晉北河之民三萬家遷入榆中助耕,以為九原反擊匈奴之後援;還要將天下豪富大族十萬戶,遷入關中之地。儘管後一種並非人口原因,但此時人口稀少這一點是毫無疑問的。當此之時,王翦要將中原人口遷徙南海,且還要大舉遷徙,嬴政如何能不深吃重?
“君上毋憂,且聽老臣之言。”王翦從容道“老臣所言之遷徙,並非民戶舉族舉家南下之遷徙。那種遷徙,牛羊車馬財貨滾滾滔滔,何能翻越這萬水千山?老臣所言之遷徙,是以成軍人口南下。至多,對女子適當放寬。也就是說,以增兵之名南下,朝野諸般阻力將大為減少。”
“為何女子放寬年歲?”
“因為,女子越多越好。能做到未婚將士人配一女,則最佳。”
“老將軍是說,要數十萬將士在南海成家,老死異鄉?!”眼看嬴政霍然站起不勝驚詫,王翦並無意外之,望著遙遙青山緩緩地繼續說著:“君上,楚國擁南海廣袤之地,國力卻遠不如秦趙齊三大國,本原因何在?便在名領南海,而實無南海。倘若楚國有效治理南海,如同秦國之有效治理巴蜀,其國力之雄厚,其人口之眾多,不可量也,中原列國安能抗衡?其時一天下者,安知非楚國焉!為華夏長遠計,若要真正地富庶強盛且後勁悠長,便得披荊斬棘於南海寶地,不使其剝離出華夏母體。而若要南海不剝離出去,便得在南海推行有效法治。而行法之要,必須得以大軍駐紮為本。山重水複之海疆,大軍若要長期駐紮,又得以安身立命為本。從古至今,男子有女便是家,沒有女子,萬事無也…”不知何時,王翦的話音停息了。
嬴政凝望著碩大的太陽緩緩掛上了遠山的林梢,思緒紛亂得難以有個頭緒。一陣溼漉漉的海風吹來,嬴政恍然轉身,正要喊趙佗送老將軍回去,卻見亭下已經空蕩蕩沒了王翦,山口只有趙高的身影了。嬴政一時彷徨茫然,徑自沿著亭外山道走了下去。走到半山,鳥瞰山下,環繞小城的那條清亮的大水如一條銀帶展開在無邊無際的綠之中,臨塵小城偎著青山枕著河谷,在隱隱起伏的戰馬嘶鳴中,瀰漫出一種頗見神秘的南國意蘊。眼看夕陽將落,河谷軍營炊煙裊裊,嬴政的腳步不期然停住了,心頭竟怦然大動起來。他驚訝地發現,除了林木更綠水氣更大,這片河谷與關中西部太白山前的渭水河谷幾乎一模一樣…
驀然,軍營河谷傳來一陣歌聲,分明是那悉的秦風——蒹葭蒼蒼白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和聲越來越多,漸漸地,整個河谷都響徹了秦人那特有的蒼涼越的亢聲,混著嘶吼混著吶喊,一曲美不勝收的思戀之歌,在這道南天河谷變成了連綿驚雷,在嬴政耳邊轟轟然震盪。剎那之間,嬴政頹然跌坐在了山坡上…
旬之後,太醫稟報說王翦元氣有所恢復,舟車北歸大體無礙了。
嬴政很高興,當夜立即來到幕府,決意要強迫這位老將軍隨他一起北歸。嬴政黑著臉對趙高下令,這輛車只乘坐上將軍與一名使女,行車若有閃失,趙高滅族之罪!趙高從來沒見過秦王為駕車之事如此森森肅殺,嚇得諾諾連聲,轉身飛步便去查勘那輛臨時由牛車改制的座車了。嬴政匆匆來到幕府,眼前卻已經沒有了王翦及一班幕府司馬,空蕩蕩的石牆帳篷中只孤零零站著趙佗一人。
“趙佗,老將軍何在?”雙眼紅腫的趙佗沒有說話,只恭敬地捧起了一支大的竹管。嬴政接過竹管匆忙擰開管蓋出一張捲成筒狀的羊皮紙展開,王翦那悉的硬筆字便一個個釘進了心頭:老臣王翦參見君上:老臣不辭而別,大不敬也。方今南海正當吃重之際,大局尚在動盪之中。老臣統兵,若拋離將士北歸養息,我心何忍,將士何堪?老臣只需坐鎮兩年,南海大局必當廓清。其時,若老臣所言之成軍人口能如期南下,則南海永固於華夏矣!老臣病體,君上幸勿為念。生於戰亂,死於一統,老臣得其所哉!封侯拜將,子孫滿堂,老臣了無牽掛。暮年之期,老臣唯思報國而已矣!我王身負天下安危治亂,且天下初定國事繁劇,懇望我王萬勿以老臣一已為念耽延南海。我王北上之,老臣之大幸也,將士之大幸也,華夏之大幸也!老臣王翦頓首再拜。
“趙佗將軍,請代本王拜謝全軍將士…”嬴政深深一躬,不待唏噓拭淚的趙佗說話,轉身大步去了。
次清晨,太陽尚未躍出海面,嬴政馬隊已經銜枚裹蹄出了小城。馬隊在城外飛上了一座山頭,嬴政回望那片雲氣蒸騰的蒼茫河谷,不淚眼朦朧了。驀然之間,河谷軍營齊齊爆發出一聲聲吶喊:“秦王萬歲!秦王平安——”嬴政默默下馬,對著蒼茫河谷中的連綿軍營深深一躬,心中一字一頓道:“將士們,秦國不會忘記你們,天下不會忘記你們,嬴政更不會忘記你們…”——註釋:①象地,秦統一後設為象郡,今廣西憑祥地帶。
②臨塵,象郡治所,今廣西崇左地帶,西距中越邊境之友誼關(古睦南關)不足百里。
③疹,秦人古語,傳至今,駭恐之意。原意為寒病症狀,發冷而顫抖。
④布衫為秦時創制。《中華古今注》雲:“始皇以布開禱,名曰衫。用布者,尊女工,尚不忘本也。”合理推斷,當為秦軍下嶺南之後,因時改制中原之衣所致,後人冠以始皇之名而已。戰國之世,黃河域尚有大象,嶺南氣候當更為燠熱。
⑤侯夷魚,亦作鱸鮐魚。據《夢溪筆談·藥議》,侯夷魚即河豚。其解毒之法見《神農本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