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節椰林河谷蕩起了思鄉的秦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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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初三,蒙武急報抵達咸陽:上將軍病危嶺南,請急派太醫救治。
一接急報,嬴政急得一拳砸案,立即吩咐蒙毅趕赴太醫署遴選出兩名最好的老醫家,以王室車馬兼程全速送往嶺南。說罷沒有片刻停留,嬴政又匆匆趕到了廷尉府。李斯一聽大急,一咬牙道:“臣先撇下手頭事,立即趕赴嶺南。”嬴政卻一擺手道:“目下最不能動窩的便是廷尉,我去嶺南,接回老將軍。我來是會議幾件可立即著手之事,我走期間可先行籌劃,不能耽延時。”李斯待再說,見秦王一副不容置辯神,遂大步轉身拿來一卷道:“君上所說,可是這幾件事?”嬴政嘩啦展開竹簡,幾行大字清晰撲面——大朝會前廷尉府先行十事如左:勘定典章更定民號收天下兵器一法同度量衡一法同車軌一法同書文一法同錢幣一法定戶籍一法定賦稅登錄天下世族豪富,以備遷徙咸陽“好!廷尉比我想得周全!”
“這些事,都是大體不生異議之事,臣原本正稟報君上著手。今君上南下,臣便會同相關各署,一月之內先立定各事法度。君上回咸陽後,立行決斷,正可在五月大朝會一體頒行。如此可齊頭並進,不誤時。”
“得先生運籌,大秦圖新圖治有望也!”嬴政深深一躬,轉身大步去了。回到王城,嬴政又向蒙毅代了一件須得立即與丞相府會同預謀的大事:儘速擬定新官制,以供五月大朝會頒行。末了,嬴政特意叮囑一句:“若老丞相尚無定見,可與廷尉會商,務求新官制與新治式兩相配套。”諸事完畢,已經是暮降臨了。嬴政立即下令趙高備車南下。蒙毅見秦王聲音都嘶啞了,心下不忍,力勸秦王明清晨起行,以免夜路顛簸難眠。嬴政卻搖了搖手道:“老將軍能捨命趕到嶺南,我等後生走夜路怕甚?不早早趕去,我只怕老將軍萬一有差…”蒙毅分明看見了秦王眼中的隱隱淚光,一句話不說便去調集護衛馬隊了。
揹負夕陽,嬴政的駟馬王車一出咸陽便全速疾馳起來。跟隨護衛的五百人馬隊是秦軍最銳騎士,人各兩匹陰山胡馬換乘,風馳電掣般跟定王車,煙塵盪馬蹄如雷,聲勢大得驚人。蒙毅原本要親率三千鐵騎護衛秦王南下,可嬴政斷然拒絕了,理由只有一句話:“王城可一月沒有君王,不能一月沒有主事長史。”而且,嬴政堅執只帶五百人馬隊,理由也只是一句話:“嶺南多山,人眾不便。”關中出函谷關直達淮南,都是平坦寬闊的戰國老官道,更兼趙高駕車出神入化,車一上路,嬴政便靠著量身特製的坐榻呼呼大睡了。以這輛王車的長寬尺度,趙高曾經要在車廂中做一張可容秦王伸展安睡的臥榻。可嬴政卻笑著搖頭,說你小子只趕車不坐車,知道個甚?車行再穩也有顛簸,頭枕車廂,車軸車輪咯噔聲在耳邊轟轟,睡個鳥!車上睡覺,只有坐著睡舒坦。於是,明能事的趙高便請來了王室尚坊的最好車工,依著秦王身架,打造出了這副前可伸腳後可大靠兩邊可扶手的坐榻。嬴政大為滿意,每登王車便要將坐榻誇讚幾句,說這是趙高榻,如同蒙恬筆一樣都是稀罕物事。每遇此時,趙高便高興得紅著臉一句話不說嘿嘿只笑,恨不能秦王天天有事坐車。
然則,這次嬴政卻總是半睡半醒,眼前老晃動著王翦的身影。
蒙武的信使稟報說,上將軍原本坐鎮郢壽,總司各方。可在靈渠開通後,蒙武任囂趙佗等,分別在平定百越中都遇到了障礙,最大的難點是諸多部族首領提出,只有秦王將他們封為自治諸侯邦國,才肯臣服秦國。蒙武等不知如何應對,堅執要各部族先行取締私兵並將民眾劃入郡縣官府治理,而後再議封賞。兩相僵持,平定百越便很難進展了,除非大舉用兵強力剿滅。上將軍得報大急,遂將坐鎮諸事悉數付給姚賈,親率三千幕府人馬乘坐數十條大船,從靈渠下了嶺南。到嶺南之後,王翦恩威並施多方周旋,快捷利落地打了幾仗,剷除了幾個氣焰甚囂塵上的愚頑部族首領,終於使南海情勢大為扭轉,各部族私兵全部編入了郡縣官府,剩餘大事便是安撫封賞各部族首領了。之後,王翦又立即率趙佗部進入桂林之地,後又進入象地①。及至象地大體平定,上將軍卻意外地病了,連吐帶瀉不思飲食,且常常昏不醒,不到半月瘦得皮包骨了。軍中醫士遍出奇方,只勉力保得上將軍奄奄一息,本症狀始終沒有起。蒙武得趙佗急報,決意立即上書秦王,並已經親自趕赴象地去了。
“倘若上天佑我大秦,毋使上將軍去也!”嬴政心底發出一聲深深的禱告,淚水不期然湧出了眼眶。
車馬晝夜兼程,一一夜餘抵達淮南進入郢壽。嬴政與匆匆來的姚賈會面,連洗塵代議事,前後僅僅兩個時辰,便換乘大船進入雲夢澤直下湘水,兩後換乘小舟從靈渠進入了嶺南。雖是初次進入南海地面,嬴政卻顧不得巡視,也沒有進入最近的番禺任囂部犒軍,徑直帶著一支百人馬隊,兼程越過桂林趕赴象地去了。
旬之後的清晨時分,揮汗如雨的嬴政終於踏進了臨塵城②。
這是一座與中原風貌完全不同的邊遠小城堡。低矮的磚石房屋歪歪扭扭地排列著,兩條狹窄的小街也彎彎曲曲。灼熱的陽光下匆匆行走的市人,無不草鞋短衣赤膊黝黑,頭上戴著一頂碩大的竹編。嚮導說,那叫斗笠。小街兩側,有幾家橫開至多兩三間的小店面,堆著種種奇形怪狀的竹器,還有中原之地從來沒有見過的一種綠黃彎曲物事。嚮導說,那叫野蕉,是一種可食的果品。一間間破舊的門板與幌旗上,都畫著蛇魚龜象等彩絢爛而頗顯神秘的圖像,更多的則實在難以辨認。唯有一間稍大的酒肆門口,獵獵飛動著一面黑底白字的新幌旗,大書四字——秦風酒肆。嚮導說,那是秦軍開的飯鋪,專一供偶有閒暇的秦軍將士們思鄉聚酒…舉凡一切所見,嬴政都大為好奇,若是尋常時,必定早早下馬孜孜探秘了。然則,此刻的嬴政卻沒有仔細體察這異域風習的心思,匆匆走馬而過,連嚮導的介紹說辭也聽得囫圇不清。
一邁進秦軍幕府的石門,嬴政的淚水止不住地湧出來。
不僅僅是遠遠飄蕩的濃烈草藥氣息,不僅僅是匆匆進出的將士吏員們的哀傷神。最是叩擊嬴政心靈的,是幕府的驚人簡滲透出的艱難嚴酷氣息,是將士們的風貌變化所彌散出的那種遠征邊地的甘苦備嘗。幕府是山石搭建的,糙的石塊石片牆沒有一木頭。所謂幕府大帳,是四面石牆之上用大小竹竿支撐起來的一頂牛皮大帳篷。嚮導說,嶺南之民漁獵為生,不知燒製磚瓦,也不許採伐樹木。幾乎所有的將士都變得瘦黝黑,眼眶大得嚇人,顴骨高得驚人,嘴巴大得疹③人,幾乎完全沒有了老秦人的那種敦實壯碩,沒有了那極富特的細眯眼厚嘴的渾圓面龐。所有的將士們都沒有了皮甲鐵甲,沒有了那神氣十足的鐵胄武冠,沒有了那威武驕人的戰靴。人人都是上身包裹一領黑布,偏開一挎,怪異不可言狀;下身則著一條長短僅及踝骨的窄細布褲,赤腳行走,腳板黑硬如鐵。嚮導說,那上衣叫做布衫④,下衣叫做短褲,都是秦軍將士喊出來的名字。嬴政乍然看去,眼前將士再也沒有了秦軍銳士震懾心神的威猛剽悍,全然苦做生計的貧瘠民一般,心下大為酸熱…
靜了靜心神,嬴政大步跨進了幕府大帳。
在枯瘦如柴昏睡不醒的王翦榻前,嬴政整整站立守候了一個時辰沒說話。
幕府大帳的一切,都在嬴政眼前進行著。也是剛剛抵達的兩名老太醫反覆地診脈,備細地查核了王翦服用過的所有物藥,又向中軍司馬等吏員備細詢問了上將軍的起居行止與諸般飲食細節。最後,老太醫吩咐軍務司馬,取來了一條王翦曾經在發病之前食用過的那種肥魚。老太醫問:“此魚何名?”軍務司馬說:“聽音,當地民眾叫做侯夷魚⑤。”旁邊中軍司馬說:“還有一個叫法,海規。”老太醫問:“何人治廚?”軍務司馬說:“那上將軍未在幕府用飯,不是軍廚。”中軍司馬說:“那他跟隨上將軍與一個大部族首領會盟,這魚是那酒宴上的主菜,上將軍高興,吃了整整一條三斤多重的大魚,回來後一病不起。在下本緝拿那位族領,可上將軍申斥了在下,不許追查。”問話的太醫是楚地吳越人,頗通水產,思忖片刻立即剖開了那魚的肚腹,取出臟腑端詳片刻,與另位老太醫低聲參詳一陣,當即轉身對嬴政一拱手道:“稟報君上,上將軍或可有救。”
“好!是此魚作祟?”蒙武猛然跳將起來。
“侯夷魚,或曰海規。”吳越太醫道“吳越人喚做河豚,只不過南海河豚比吳越河豚肥大許多,老臣一時不敢斷定。此魚肝有大毒,人食時若未取肝,則毒入人體氣血之中,始成病因。老臣方才剖魚取肝,方認定此魚即是河豚。”
“老太醫是說,此毒可解?”嬴政也轉過了身來。
“此毒解之不難。只是,老將軍虛耗過甚…”
“先解毒!”嬴政斷然揮手。
“蘆、橄欖,立即煮湯,連服三大碗。”
“橄欖蘆多的是!我去!”趙佗答應一聲,噌地躥了出去。
不消片刻,趙佗親自抱了一大包蘆橄欖回來。老太醫立即選擇,親自煮湯,大約小半個時辰,一切就緒了。此時,王翦依然昏睡之中,各種勺碗都無法喂藥。老太醫頗是為難,額頭一時滲出了涔涔大汗。趙佗也是手足無措,只轉悠著焦急手。蒙武端詳著王翦全無血的僵硬的細薄嘴,突兀一擺手道:“我來試試。”眾人尚在驚愕之中,蒙武已經接過溫熱的藥碗小呷了一口,伏身王翦鬚髮散亂的面龐,嘴湊上了王翦嘴,全無一絲難堪。蒙武兩腮微微一鼓,舌尖用力一頂王翦牙關,王翦之口張開了一道縫隙,藥汁竟然順當地徐徐進入了。蒙武大是振作,第二口含得多了許多。趙佗與司馬們都抹著淚水,紛紛要替蒙武。蒙武搖搖手低聲一句:“我了,莫爭。”如此一口一口地喂著,幕府中的將士們都情不自地哭成了一片…只有秦王嬴政筆直地佇立著,牙關緊咬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內心卻轟轟然作響——何謂浴血同心,何謂血一體,秦人將士之謂也!
“老哥哥!你終是醒了!”掌燈時分,隨著蒙武一聲哭喊,王翦睜開了疲憊的眼睛。當秦王的身影朦朧又悉地顯現在眼前時,王翦眼眶中驟然溢出了兩汪老淚,在溝壑縱橫的枯瘦臉膛上毫無節制地奔著,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俯身榻前的嬴政強忍不能,大滴灼熱的淚水啪嗒滴在了王翦臉膛。
“…”王翦艱難地嚅動著口。
“老將軍,甚話不說了…”
“…”王翦艱難地伸出了三乾瘦的手指。
“好!三之後!”嬴政抹著淚水笑了。
南國初夏似火,臨塵城外的山林間卻是難得的清風徐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