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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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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錯,旨邑的確曾經瓦解過一個家庭,不過真實的情況是,那個家庭內部已有明顯的分裂,她僅僅是作為外部的力量加速了瓦解,並且他們都在長沙。即便如此,她仍是受盡折磨,身心俱憊。現在,如果要給遠在哈爾濱的某個家庭造成作用力,好比在月球上拳擊對方,她到自己體輕如。更何況水荊秋高築圍牆(她無法窺見裡面的情況),不過是將她“珍惜”至於如何理解這個詞,本身就是一個生活的謎。或許,愛只是一個華麗的詞藻,一個撲朔離的隱喻,一個扛不起來的沙包,一種空的兩廂情願,或者一堆敗絮。

她要自由的愛情。她討厭“愛著就獲得了自由”的說法。不自由(不公平)的現實總像一個缺憾,填補她愛情的傷口。

“原碧,有沒有想過生孩子?”旨邑的問話把原碧嚇了一跳,後者想得更多是談一場戀愛,而不是生一個孩子。不談戀愛意味著婚姻無望,不結婚,孩子便沒來由。

“私生子不是不可能。”謝不周對原碧說,彷彿是勸導。這個觀點與旨邑一致,她到他比那個先前大談超級女生的男人可愛多了。她問他有幾個孩子。他說他沒孩子。她說幸好沒有,他不像個當爹的人。他的酒量跟他的豪言語成反比,兩杯啤酒就使他面泛桃花,是那種女人嫉妒的膚。原碧自嘲這種膚質長男人身上簡直是費,換給她,長沙肯定多一個美女,男人們多了一份悸動。謝不周戲言他這身皮膚全靠女人滋養,原碧要想皮膚好,也得長期取陽滋陰,陰陽合的學問太大了。他指出原碧缺少生活,說美女基本上是“睡”出來的。得原碧頗為羞澀(她從不在桌面上談生活之類的話),顯出良家姑娘的矜持。

中餐館從來是殺氣騰騰的景況。每個人都是職業殺手,表情興奮:將一隻蝦擰斷脖頸,用牙籤剔出進牙縫,咬牙切齒,用堅硬的指甲,對抗它頑強的殼,剝開它,挖出白體,蘸上暗紅的調料,一口下去。如此反覆。餐桌好比斷頭臺,堆滿蝦的頭顱與殘肢斷腿。

夜晚的車斷頭的蝦魂似的遊竄。某個行人像只活蝦,蹦上人行道,頭部碩大無比,行走如魚得水。緊密的情侶,悠閒踱步,女人挽著男人的胳膊,菸的男人自己知道,他心裡頭想著誰。在這樣的夜晚,會有多少張上,丈夫聽著子的呼.為另一個女人輾轉反側。如果思念能產生看得見的電波,夜晚也將如同白晝。被人津津樂道的幸福,恰恰是某人的痛處。眼前的祥和景象不是真實的生活。

“我愛水荊秋,請賜我一個我與他的孩子。”旨邑閉上眼,攥住自己佩戴的玉觀音,對自己說。她到手心發熱,心為之一顫,彷彿車剛啟動,並且有束強光投進來,她的靈魂有片刻走失。

旨邑一覺醒來,近乎瘋狂地湧現出對孩子的熱愛,就好像昨晚上有人在心裡播下了種子,今天突然發了芽。就這樣,被嫉妒以及種種微妙思緒折磨得痛苦不堪的旨邑,在短暫得令人難以置信的時間內,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想生個孩子的念頭佔據了她的心,她時而幸福,時而焦慮。她這才開始回想,有些同學的孩子都上幼兒園了,當孩子一天天長大,自己一年年老去又有什麼可懼怕的呢。一個女人不生孩子,就像顆永不會萌芽的種子,不能用生命的影子覆蓋土地,她的腐爛有什麼可紀念的。這到底是緣於母的甦醒,愛情的召喚,還是梅卡瑪的挑釁,我們無法知道,不過可以肯定的是,旨邑受了刺。在她和水荊秋之間,唯一能讓她和他永遠聯繫在一起的,只有孩子,愛跟幸福一樣,是個空的詞,它時而出現,時而消失,而一個體內淌著兩個人共同血的生命,是真實的,具體的,可以觸摸,可以看見的。他不僅是個活物,一個紀念品,一個道具,還是一個戰爭武器。她想要一個兒子。一個小眼睛大耳朵的兒子。小時候愛打架脾氣牛嫉惡如仇,長大後讀萬卷書對女人體貼入微的兒子。她在店裡笑眯眯的,見到孩子逗孩子,賣價快。她在孩子堆中找她心目中的兒子,想她和水荊秋的兒子——小知識分子的模樣,結果她覺得會比所有孩子都要出。於是,像打了一針鎮定劑,她體內所有嫉妒的、不平衡的、雜亂的古怪思緒全平息了,她像個真正的母親驕傲起來。

女人有時就是瘋子。一旦被某種情緒控制住,哪怕她是笨重的石磨,也會被驢子拉得飛快地旋轉。

水荊秋再度來長沙時,距離旨邑的經期還差三天。這對水荊秋來說是件快事,意味著他可以毫無顧忌,愛怎麼來就怎麼來(避孕是男女間一輩子的尷尬事)。而旨邑則蒙著淡淡的失落,但很快被他到來的喜悅掩蓋了。他從瑞典回來,先在長沙陪她兩天。然後回家。她覺得他越發人。很奇怪之前她沒發現,他其實長得周正,整個人看起來非常舒服,穿棕中長皮衣,黑休閒褲,棕皮鞋,有型有款。她重新對他一見鍾情。他把她抱緊的瞬間,她覺得一切都不重要了。

她洗完澡後穿上新買的睡衣。黑,吊帶低,衣長至腳踝,有簡單灰繡花,鎖骨突出,手臂細長,像只正要爬行的螳螂。她說特意為取悅他買的。他說好看,她什麼也不穿更好看。她說不對,應該是穿什麼都好看。她戴著他送的小東西(墜子是一彎新月的項鍊)。她不太喜歡白金飾物(他來她才戴上)。她喜歡玉。她撒嬌說自己有一種衣服,恐怕這輩子都沒機會穿了。說這話之前她本沒想過這事,說完真的黯然神傷。他說想穿就穿,沒有什麼不能穿的,穿出自己的特點就好。他的大框眼鏡很嚴肅(也沒往別的方面想),嚴肅地說出一個真理。她說婚紗怎麼能想穿就穿,一個人穿婚紗是什麼意思呢。他頓了一下,嘆口氣,說道,一定能穿上,你還年輕得很。他鼓勵的話說得不好,主要是方向不對,她不高興了,說心在他身上,如何能夠和別人穿婚紗。他說早十年相遇就好了。她說這話有人也對她說過,她理解他的難處,她很想要一個和他的孩子,小眼睛長耳朵大智若愚,她不後悔和他,唯一的遺憾就是沒有孩子。他又頓了一下,說:“對不起,也許我不該這麼自私,我希望你穿婚紗,希望你有孩子,我不想看到你苦。”她說她不苦,她很幸福(她在想象中已經無數次看見了他和她的孩子),也許過一段,她就不這麼想了。但現在她瘋了似的,看見孩子就想抱。有一次到超市,一個兩歲左右的陌生孩子朝她笑,她動得鼻子發酸,眼圈都紅了。她羨慕那抱孩子的女人。孩子蓮藕般的手臂。小手摸她的臉。在她懷裡。仰頭用純淨的黑眼睛看她。朝她笑。依著她。那個幸福的女人。

一個無關緊要的電話結束了關於孩子的談話。

原碧問旨邑要不要逛街,她想買內衣。旨邑調侃她。原碧問什麼意思。旨邑說女人買內衣,一個重要的信息就是,她有取悅的對象了。她知道原碧善待自己的身體,罩比外衣貴,內褲比長褲貴,鞋子也很講究。原碧反問她是否勤更內衣,同時也頻換男人。兩人科打諢完後,旨邑又愁眉苦臉了(她想有公開的愛情)。她說討厭一張。討厭體。要穿著漂漂亮亮,帶水荊秋認識所有的朋友。水荊秋拍著哄著她,只是嘆息。見他這樣,她又心疼,想起高原上那剎那的溫暖,她對他的回報不應該是讓他陷入尷尬。

旨邑給水荊秋泡一杯鐵觀音。他喝茶。她跪坐地板上,把頭埋在他兩腿問。聞到他的體味。他把手從她後背進去,繞到前面,攥住她。一隻藝人的手,一堆發酵的麵糰(發酵:複雜的有機物在微生物作用下分解)。絞纏難解難分。麵糰從指縫裡溢出來。退回去。再膨出來。

他摘下眼鏡。箭在弦上。他把她拉起來,頭埋進她的口。

“你,不值得為我受苦。”他抬頭對口說,彷彿為剛才對她們的蹂躪表示歉意。

“我愛你,一點都不苦。不許你拋下我。”她認為在這個關節眼上,他渴望推波助瀾的話。

“我不會拋下你,旨邑,你知道我在乎你,我為不能給你所要的一切難過。”兩點大淚滾出他的小眼睛(他看起來沮喪極了)。

他的眼淚比黃金耀眼,比鑽石明亮,他比大海憂傷的眼淚讓旨邑慌亂了,她更為慌亂地說:“荊秋,我什麼也不要,我什麼都不要,不要婚紗,不要孩子。只要你愛我,記著我。”她說完哭了。

他也了更多的眼淚。

(這一幕的重要,在後來的時光中,幾乎勝過高原上的剎那溫暖。旨邑相信黃金的耀眼,鑽石的明亮可能是假的,但是水荊秋的眼淚千真萬確。)旨邑哭著,突然覺不知為何而哭,於是說道:“為什麼要哭,好端端的。”他點點頭表示贊同。他們又粘在一塊。

“為什麼會這麼舒服。”完後她問他。

他答不出來。她和他一起笑了。她打開屜,取出一個錦繡紅包給他,裡面是玉串飾(手鍊)。

“你看整個串飾潔白光潤,製作也蠻緻的,好看嗎?”

“不錯。鼓形珠、彈頭形管、琮形管串一塊了。”

“這是1987年江蘇新沂花廳16號墓出土的——當然不是真貨,真貨在博物館。送給梅卡瑪。說你買的。”

“我的小心眼兒,太陽打西邊出來了?”

謝她替我照顧你。她還是有苦勞的。”這期間發生了一件事。謝不周的前呂霜車禍撞傷了腿,她不願告訴他,謝不周間接得知情況,彷彿是他親自撞了她,他到的仍是背叛她所產生的痛苦,埋在心底的愧疚(自覺豬狗不如)又跳出來,他拋下史今,夜以繼地守在醫院,不顧一切地照顧她,帶她住最好的醫院,請最有名的醫生,吃最好的營養。她想吃什麼,他開車跑遍每個角落,一定要買回來。而在尋找的過程中,他一遍一遍想到自己剛到長沙時,人生地不,工作不穩定,生病臥,是呂霜(當時只是女朋友)騎著自行車,頭頂毒頭,從城市的西邊到東邊給他熬湯送藥。沒有她,他真不知如何度過那痛苦的時光。他從來沒想過他們會分開,並且分開的原因是他的背叛。

一想到此,他就頭痛裂。有時候,正開車去某個地方,突然把車停下來,在封閉的車裡大聲喊“霜,我不是東西”稍有平靜,又覺得“呂霜心真狠,全然不顧夫間的情分”他又想史今是個真正厲害的角,她知道他的軟肋所在,她煮出鮮美的食物,讓他給呂霜送去;替他備好漂亮的鮮花,他帶到呂霜的病邊。呂霜出院後,史今鼓勵他繼續關心呂霜,開車接送她去醫院換藥打針,陪她排隊等候。史今的通情達理,使他重新到面對“好女人”的苦不堪言。他不得不認為,世界上最單純可愛的女人莫過於女。

那段時間,醫院的醫生護士都認識謝不周了,她們從沒見過這麼漫體貼的丈夫(那些鮮花惑了她們),沒結婚的打算找個像謝不周這樣的男人,或者有他一半表現就行了。她們因此相信,那種活到五十歲還能陪子燙髮,在一邊含情脈脈地等上幾個鐘頭的男人完全存在。她們的評價令謝不周無地自容。呂霜微笑著全盤接納,令他懷疑她已經原諒他了。遺憾的是,呂霜一個月後就出院了(他真不願呂霜出院,一輩子這麼照顧她),一旦變得對她無用,他內心的苦楚便浮起來,負疚與虧欠把他擠壓成一片薄紙,最輕微的風都能將他掀翻幾個跟斗。他的頭痛病消失了半個月,直到史今哭哭啼啼地叫他回到呂霜身邊去(這娘們很會擒故縱),才重新犯病,痛了一宿,史今給他按了一宿。正如他需要呂霜住院一樣,史今同樣也需要他的頭痛。

他頭痛的時候,史今的房是活動的,像嬰兒時期的一個玩具。他哭,大人便把這玩具給他,他得以忘記其他的需求。史今的房是透明的,像他剛學會自己吃飯時用的那種砸不碎的塑料碗,敲擊它會有一種溫馨低啞的聲音。她身上的更是柔韌緊密。他盛滿果汁的容器,總像擱淺的船,需要費力地撐上幾篙,船才能劃破淤泥滑入河心。果汁從一個容器倒進另一個容器,受傷的河裡匯入一脈溪澗清泉。不過,給史今的受更多的是疼。數學老師說“1大於0”是正確的,這種“正確”發生在謝不周與史今的關係中,就形成了障礙。最終她不得不將容器換成了嘴,他也很快習慣(樂意)了。

以上是謝不周對旨邑的部分陳述,以及聆聽過程中,旨邑不可遏止的想象。兩個不相干的女人攪得她心頭頗為不快。謝不周對呂霜的殷勤幾乎讓她惱怒,他識不破史今的心計與放長線釣大魚的手段,還以為在溫柔鄉里徜徉,簡直是個愣頭青。旨邑並沒意識到自己內心的嫉妒(她愛的是水荊秋),她一會兒站在呂霜的立場,覺到報復(男人)的快,一會兒又把自己當成史今,想象他心懷負罪舊情未了面對受傷的前,鞍前馬後心緒不平,必定想和她重溫舊夢,再拾第之私,於是旨邑心頭湧起恥辱(或許史今並不會這樣),她佯笑著輕聲漫語,彷彿描述一段美好的過去:“謝不周,別試圖以偉大的行動動自己,以求得自己的原諒,你所做的一切,不過是為了你自己。你想挽回真正的男人形象,不想背忘恩負義的名聲,你的努力使你更像小丑了,說不定,你還妨礙了呂霜的私生活,她有男友也不一定呢。我知道你不和史今結婚,其中一個原因就是你盼著復婚。你以為現在通過贖罪可以換取失去的,呂霜不會原諒你,因為只有這樣,她這輩子才真正擁有你,你永遠虧欠她的,你便是她的奴隸,並將會為此經受一生的折磨。你把史今放在什麼位置了呢?過去了的,你不讓它過去,現在進行的,又不將之善待,你以為你正做著高尚的事情麼,我看那就是犯賤呢。”彷彿聽了一段配有輕音樂背景的抒情詩歌,陶醉其中而不能自拔,一向雄赳赳的謝不周居然氣短情長,半晌才對之作出評價:“你真jb可怕。老夫他媽的忙得連‘老二’都顧不上,你半點安都沒有,尖酸刻薄的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