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藍裙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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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今天沒有接到父親的信麼?
我看見郵差的,他背了一袋信,送給鎮上人,人人都送到。只有父親的信,給他留去自己看了,我說那郵差,定是蚌惡人…”這首詩是描寫一個孩子看到母親為等信而憂愁,就責備那不送信來的“惡郵差。”孟思齊音韻抑揚的念著,自認為這是一首很動人的詩,但臺下笑得更厲害,好像他在臺上耍猴子戲似的。他眼波一轉之間,正好看到何子平正俯身和那個藍裙子的少女說話,一面說,一面指著臺上的自己笑,那少女則微笑的凝視著自己。他頓時到臉上一陣熱,他能容忍別人取笑自己,但不能容忍何子平!尤其在“她”的面前!他開始覺得今天的朗誦是何子平故意安排好來拿他開玩笑,這使他怒不可遏,但他仍然唸完了那首詩,當他念到:“父親寫的信,我都能寫的,你可以一個錯處也找不出。
我來從a字寫起,直寫到。
但是,母親,你為什麼笑?
你不信,我寫得和父親一樣好嗎?
…
”他看到臺下的她,動容的收斂了笑,用一隻手託著下巴,靜靜的望著他。她那善意的表情,支持他把全詩唸完。下了臺,同學們笑著拍打他的肩膀,假意的恭維他。他哼了一聲,冷淡的走向禮堂門口,才預備跨出禮堂門,聽到身後一陣掌聲,本能的他回頭望了一眼,原來是她!她正站在麥克風前面,代表新生客串一個節目。他站住了,她唱一首歌,是“跑馬溜溜的山上。”孟思齊靠在宿舍的窗子旁邊,聽著同宿舍的兩個同學的談話,他手裡拿著本中國近代史,另一隻手握著筆,卻全神貫注在那兩個同學的談話中。
“你知道,何子平這學期完全被一年級那個藍裙子瘋了!”一個說?度棺櫻饈譴蠹腋〉耐夂牛蛭澇抖際譴┳爬度棺櫻罾丁⑶忱丁⑻燉丁⒋淅丁魘礁餮睦丁?br>“何子平,”另一個說:“他是見一個追一個!昨天我還在萬國舞廳碰到他,他正窮追那個叫什麼小玲的舞女!”
“聽說藍裙子對何子平也滿有意思呢!”
“你怎麼知道?”
“有人看見他們從植物園的濃蔭裡走出來!”孟思齊把手裡的書狠狠的往上一扔,不要臉!他想著,也不知道自己是在罵誰。反正這時代的青年都是一塌糊塗,何子平這該死的傢伙!總有一天,他要揍何子平一頓,你玩舞女可以,玩藍裙子就不行!但是,吹縐一池
水,干卿何事?他憤憤的走出宿舍,發誓不再去為這些亂七八糟的事
心,人生什麼都是假的,唯有充實自己才是真的!這樣大好的光陰,還是研究學問好些,他大踏步的向康教授的家走去。
在康教授的客廳裡,一坐兩小時,不知怎麼,卻沒有以前那種闊論高談的情致。到了吃晚飯的時間,康太太從室內出來,堅決留他吃晚飯。他只好留下,雖然全心掛念著女生宿舍,他想把藍裙子約出來,告訴她和別人玩,可以!和何子平玩則不可以!明知道自己管不著,卻就是心慌意亂的想管。走進康家的飯廳,眼前一亮,不呆了一呆。飯桌邊亭亭玉立的站著一個少女,是她!藍裙子!怎麼會是她?她怎麼會在康教授家裡?或者是自己想得太多,竟生出幻覺來吧!他推推眼鏡片,把眼睛睜大了一點,再看,不錯,依然站在那兒,正抿著嘴角對他笑,看樣子不像是幻影了。康太太走過來,笑著對他說:“你認得吧?她是我的侄女兒,現在和你同學,她總對我說你的學問好,還會朗誦什麼詩歌,難得你們今天都在這兒,彼此見見,以後有個照應。”怎麼!她提起過他?學問好!她怎麼知道?此後有個照應,誰照應誰?他覺得滿腦子暈陶陶的,那對大眼睛看得他渾身無力,筷子在湯碗裡亂挾。她看著,想笑,又不好意思笑。他猛悟到自己的失儀,用筷子挾了一筷子湯往嘴裡送,她噗哧一笑,慌忙低下頭。他銜著筷子,直髮呆,你笑,笑什麼?你笑得真好看,有誰告訴過你嗎?
晚上,康太太讓他送她回學校宿舍,他受寵若驚,和她緩步在人行道上,夜如水,繁星滿天,他卻訥訥無言,她的高跟鞋在人行道上發出清脆的聲音,藍裙子不住碰著他的腿。好半天,誰也不說話,校門卻已在望了,這是個好機會,不應該失去,應該告訴她,告訴她什麼?對了,告訴她不要再和何子平出去玩,何子平那傢伙不是好東西!
“喂,”他一驚,以為是自己在說話,卻原來是她在說。
“怎麼?”他問。
“沒什麼,只是,你那天朗誦得非常好!”
“真的嗎?”
“當然!”他望著她,她那夜中的側影多美!他們在校門口站著,彼此望著彼此,卻都無言可說。然後,一陣鈴響,一輛腳踏車衝到他們面前,停了下來,車上跳下一個人來,他定睛一看,是何子平!何子平望也不望他,就衝向藍裙子咧嘴一笑說:“等了你一個晚上,你到哪裡去了?”
“去玩。”她輕輕說,對何子平微笑。
“去玩?”何子平問,轉過頭來看孟思齊了:“和他嗎?”他不信任的問。孟思齊一肚子氣,何子平,我總有一天要揍你!他想著,一面和那微笑著的藍裙子生氣。那麼可愛的微笑,應該吝嗇一點,送給何子平,實在太可惜!何子平又開口了,對她說:“現在還早,我請你去凱莉吃一點冷飲吧,怎樣?”不要答應!不許答應!孟思齊想著,但是,她卻笑的說:“好啊!”說著,她對他揮揮手:“孟思齊!再見!”再見?誰和你再見?你居然和這個小
氓出去!你別糊塗!他跨前一步,想阻止,但,何子平已把她
上了自行車前的橫槓,帶著她如飛而去。臨行,何子平還對他拋過來充滿調侃意味的一聲:“再見吧,孟同學!”
“我一定著了魔了!”孟思齊想著,靠在一棵榆樹幹上,怔怔的望著前面的女生宿舍。那幢兩層樓的建築聳立在黑暗的夜裡,窗口
出點點昏黃
的光線。他不知道她住在那一間,因此,對每一個窗口都覺得怪親切,又怪刺心的。他就這樣站著,直到女生宿舍的燈光紛紛熄滅,他才嘆了口氣,怏怏不樂的離開了那棵老榆樹。
“明天晚上決不到這兒來了!”他想,但,第二天,夜一來臨,他又痴立在榆樹下了。
就這樣,許多過去了,許多夜也過去了。他忘了他的書本,忘了天災人禍與國家興亡的關係,忘了康教授,忘了許許多多東西,他的筆記本里縱縱橫橫的寫滿了:“藍裙子!大眼睛!”
“該死的何子平!”
“李家溜溜的大姐,人才溜溜的好喲,張家溜溜的大哥,看上溜溜的她喲!”最後那一條是《跑馬溜溜的山上》裡的歌詞,他生平不會唱歌,但偏偏對這首歌的每一句,他想把它忘記都忘不了。
這天夜裡,他站在榆樹下,眼望著何子平把藍裙子送回女生宿舍。他看看手錶,已將近十一點。哼!你居然和這氓玩到十一點才回來,你怎麼如此不自重!他渾身冒火,氣得鼻子裡冒煙,悻悻然回到自己的宿舍裡。同寢室的都已入睡,只有何子平還沒有回來,他一面打開被褥,一面咬牙切齒。一會兒,何子平吹著口哨進來了,松領帶,脫皮鞋,
得滿室聲音,一股旁若無人的勁兒。躺在
上,還不肯安靜,得意忘形的說:“老孟,你看藍裙子怎麼樣?”
“哼!”孟思齊哼了一聲,算是答案。
“藍裙子長得還不錯,就是趕不上小玲的豐滿…”你居然拿藍裙子和舞女相比!孟思齊氣得牙齒都磨出了響聲。好,何子平,如果你不尊重她,我一定要好好的教訓教訓你…“老子玩女孩子,經驗多極了,”何子平仍然在大吹大擂:“像藍裙子這種小苗似的女娃娃,我只要小施手腕,她就逃不出我的掌心…”一句話沒說完,孟思齊跳了起來,衝到何子平的
前,一隻手拉起了何子平,另一隻手握了拳就對著何子平的鼻子打下去。何子平驚喊了一聲,掙扎著站起來,孟思齊的第二拳又當
打到,何子平大叫:“老孟,你瘋了!”叫著,就跳起身,一頭撞向孟思齊,孟思齊向後跌倒,撞翻了書桌。於是,全寢室都震動了,孟思齊打架,這簡直是天字第一號的大新聞。在大家把他們拉開以前,他們已打了個落花
水,何子平鼻青臉腫,孟思齊的眉
上給眼鏡片劃了個大口子,血
了滿臉,兩人都狼狽不堪。但是,這次打架的原因,卻沒有一個人瞭解,包括何子平在內。
打架的第三天,孟思齊在走廊上碰到了康教授,康教授看著他頭上扎的繃帶,笑笑說:“孟思齊,今天晚上到我家裡來便飯,我有點歷史上的問題要和你談談。”慚愧!這麼久沒有和康教授研究學問了。晚上,孟思齊到了康教授家裡,和康教授對坐在客廳裡,康教授卻久久不發一語。最後才笑笑說:“求學問雖然重要,可是,我總覺得人生大事也是應該解決的,思齊,你這份書呆子脾氣簡直和我年輕時一模一樣。我以前追求你師母的時候,給她寫了三年情書,一天一封,沒有間斷過,但是,怕她知道信是誰寫的,見了面不好意思,我居然不簽名,所以,你師母收了我三年情書,還不知道信是誰寫的!”孟思齊笑了,正好師母走進來,也噗哧一笑說:“真是書呆子!我收到第三封信的時候,已經猜到是他的傑作了,他還以為我不知道,真不知道的話,怎麼他家一遣人來說媒,我家就馬上答應了呢!”康教授和孟思齊都笑了出來。康師母說:“來吃飯吧!”孟思齊一跨進飯廳,立即又呆住了!她!藍裙子!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康教授和康師母直對他笑,藍裙子卻低俯著頭,臉上紅紅的,眼梢帶著一抹嬌羞怯怯的微笑。
飯後,又是他和藍裙子一起告辭出來,走在寬寬的人行道上,兩人都默默無言,結果還是她先開口,低聲說:“為什麼和人打架?”他訕訕一笑,不知如何回答,她接著說:“昨晚你沒有到榆樹下來,我好擔心,以為你病了,後來才知道你在前晚和何子平打架。”原來他到榆樹下去痴立的事,她竟然知道!他呆住了,停了腳步愣愣的望著她,她也回視著他,眼睛是熱烈的,水汪汪的。他們注視了好長一段時間,她才輕輕說:“我從沒有和何子平怎麼樣,他只是單相思罷了!”他一把握住了她的胳臂,微一用力,她的頭就靠在他的前。她深深的嘆息了一聲,偎緊了他,問:“我們現在到哪裡去?”
“植物園,怎樣?”他說,這是他唯一想得出來的,適宜於談情說愛的地方,雖然他從來沒有試驗過,但他知道那兒的濃蔭深處,是多麼有利於兩心的接近。
他們依偎著向植物園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