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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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聲只有符銳和茜茜能夠聽到,它象林間的遊絲那樣細小。典典小聲的叫了聲爸爸,典典就暈倒了。
村民們說典典爸騎摩托車時,由於兩旁的灌木擋住了視線,到了路口才看見右邊的火車頭,當時已經來不及停車,就橫下一條心想衝過去,人是過去了,車尾卻被火車颳了一下,整個人就被火車拋到了空中,後來腦袋被火車的側面撞了一下,面部和四肢幾乎都看不出有什麼傷痕,後腦勺卻塌下去一塊,人是立即就去了,也沒有遭多大的罪。也許好人這樣的走法,也算是一種安吧。
有幾位大爺認出了昏的典典,他們說這可憐的孩子從小就跑出去闖,等到出息了以後回來,爸爸卻沒有看到。對於典典爸也是同樣,好不容易把孩子拉扯大,等孩子有了出息,該享孩子的福了,自己卻出了這樣的意外。
典典媽呢?典典媽還在家中的炕上躺著。暫時由村民們看守著,等鄉政府通知最後的處理結果。
典典醒來以後,還要去看爸爸最後一眼,人們拉著典典讓她遠遠的看了一會兒,就把她扶走了。符銳轉過身抱著茜茜,回頭看了一眼自己這位單純善良的老丈人,也默默的走了。
典典家是一棟灰暗的磚瓦房,有一個綠漆門,兩扇綠漆窗,都斑駁的能看到木質。很難讓人相信典典這個白白的女孩子出生在這裡面。
屋外收拾得很乾淨,可以看出典典父母都是勤勞的人。
符銳推門進去,外屋是廚房,燒火的灶臺和碗櫥佔據了大半個空間。進了裡屋,是一鋪大通炕,整個裡屋只剩下狹窄的過道,在過道上擺著電視櫃和電視,炕上可以躺七八個人同時看電視。
典典的媽就躺在炕上,用被子捂著身體,好幾個女人在她周圍,典典媽已經哭得雙眼紅腫,看到典典一家來了,立即就要坐起來,被幾個女人勸著躺下了。典典媽嗓子沙啞,已經不能講話,人中那兒有幾處紫紅的指甲印,周圍的女人們說典典媽已經昏死過好幾次了。
典典跪在炕邊拉著媽媽的手,把頭伏在媽媽的懷裡,嗚嗚的哭著。這種悉的嗚嗚聲是刻骨銘心的,符銳長年在外,每當他孤單的時候,他都能聽到頭頂那盞光燈嗚嗚的哭聲,這樣的嗚嗚聲是淒涼也是藉,只有這樣的嗚嗚聲可以永遠的活在這個世上,永遠可以陪伴那些無依無靠、孤苦伶仃的人們,陪伴他們從故鄉到他鄉,從少年到暮年,一輩又一輩,一輪又一輪。
典典爸騎摩托出門時是有預兆的。典典爸從來都戴手錶,出門時卻毫無理由的放在枕頭下,典典爸的錢包也不可思議的忘在了家中,典典爸就騎著那輛早就掙回了本錢,如今騎起來比拖拉機還要響的摩托車出的門。也許典典爸早就該換一輛新摩托車了,也許換上新摩托車那一衝也就衝過去了。這個整天大大咧咧、從來都無憂無慮、從來都捨不得買一件像樣衣服的善良男人,就這麼兩手空空的來、兩手空空的走了。
典典爸就這樣走了,留下了那個整天和他磨嘴皮,磨急了就把他一頓臭罵,罵他時他還笑,甚至心裡還美滋滋的,騙他去死他都會去死的媳婦兒,一個人走了。但願這樣的人能有來世,但願他的來世依然有那樣一個讓他入的媳婦,但願他們能這樣永遠的磨嘴皮子,一同老去。
傍晚,鄉政府來人說,典典爸耽誤火車運行10分鐘,按規定每耽誤一分鐘鐵路局要罰款1萬元,考慮到人已經沒有了,這件事就這麼算了。現在就把人趕緊拉走。
符銳一聽,肺都要氣炸了:“放你媽的,你火車道口沒有欄杆,道兩旁雜樹不清理,擋住人的視線,把我們人都撞死了,你還跟我說算了,你嚇唬誰呀,現在是法制社會,我管你是政府還是鐵道部,我不告倒你我都不是人。人是不會拉走的,你不給我一個說法我跟你幹到底。”典典媽和典典也沒了主意,她們覺得符銳說的還是有理,汽車在公路上違反通規則撞了人是要負責任的,火車在鐵路上沒有欄杆擋住視線撞了人也同樣要負責任。
其實在平安鄉的鐵路沿線,像這樣沒有欄杆沒有開闊視野的鐵道口非常多,沒有一年不會因此而出事,只不過沒有一個人去告鐵路局。現在的中國又不是‘民不和官鬥’的過去,國家法律一定會支持這些受害者的。
符銳在單位也不怕那些領導,只不過沒和他們刀槍相見罷了,今天典典的爸爸都沒有了,你們還這麼欺負人,我一定要把你們告上法庭去。
符銳有時是個絕對亡命的人,符銳僱了3個大小夥子,每人給他們50元錢,請他們在鐵路旁守著,又去買了好酒好菜讓他們喝酒壯膽。這3個人拿了把斧子在鐵道旁砍了些樹枝很快就搭起一個棚子,然後蹲在外邊點起火喝起酒來。
不知道鐵路上的旅客們看到窗外的情景是怎麼想的。
鄉政府對於符銳的上告,沒有任何理會,也許這件事他們覺得本來也和他們無關。
符銳立刻動身就去了縣城,符銳首先要去找律師。符銳四處打聽律師事務所,這個小縣城的人們幾乎沒有一個知道律師事務所在哪。符銳不想直接去法院,因為符銳沒有那麼多時間在這兒等法院的程序,符銳首先想到律師那兒諮詢這場官司的大致情況。
2002年的中國偏遠縣城絕對是法制淡薄的,符銳在這個小縣城打聽了半天,居然沒有一個人能提供一點信息。中午,符銳在縣政府對面的一家小吃部吃飯時,符銳向老闆打聽,老闆家剛好有人打過官司,老闆說律師事務所在縣政府對面,在一個機關辦公樓裡面。律師事務所是私人機構怎麼能在局機關的大樓裡呢?然而事實就是這樣的,符銳吃完飯就直接去那家律師事務所。果真是這樣的,一樓辦著國家公務,二樓佔用了兩間屋子租給律師們打官司。有一個屋子門上寫著‘法律援助’什麼的,這樣的字眼以前在電視裡聽到過,好像司法局什麼部門無償為人民提供的一類服務。符銳正是要找這個地方。
下午1:30了,門口除了符銳還有兩個人也在等,符銳問他們律師什麼時候上班,他們說他們也不知道,於是符銳又等,等到2:00還是沒有人,符銳去問隔壁的辦公人員,他們都不知道正在忙什麼,敷衍似的說不知道。
符銳心急如焚,可是律師事務所的人員就是不出現,整個縣城除了這一家又沒有別的選擇。最後等到2:30,來了一個穿著隨便的人,懶洋洋的開了法律援助的那間屋子。符銳像見了救命稻草似的跟進去,說想找律師諮詢一些事情,那人打量了符銳半天,看到符銳穿著整齊的行服,比他穿得體面多了,不像一個隨便就能糊的人,就吐吐的說律師在隔壁屋,符銳說:“隔壁屋什麼時候開門呢?”那人還是吐吐的說不知道。好像他們裡面有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一樣。符銳說:“你們這寫著法律援助,我能問一點事情嗎?”那人支支吾吾的也不拒絕也不回答。這時候那人來了個電話,那人哼哈了半天,就出去了,符銳好不容易才找到這兒,怎麼能讓他隨便跑了呢,符銳也跟著他出去,他出去後居然把隔壁屋給打開了,符銳衝上去說:“你就是率律師吧。”那人最後被無奈就說:“我也算是律師。”什麼叫:‘也算是律師’!是不是那種沒有執業資格的律師呀,不要緊,現在顧不了那麼多了,只要懂法律就行。符銳說我給你說一個官司,看有沒有相關的法律支持。於是符銳就把火車撞人的事情說了一遍。那人一聽就說已經聽說過這件事了,他說這個官司他們打不了,前兩年有一輛農用車被火車撞了,一家三口全部死亡,官司打到現在還沒有結果。
符銳沒有灰心,符銳繼續問國家對這方面的法律有什麼明文規定。那個律師說他也不太懂這方面的法律條款,他先去翻翻書,於是轉過身拿了一本厚厚的已經翻得很舊的書,翻了一會說:“這本書裡沒有,等律師回來了,他的書全,我沒有他的鑰匙,拿不出來。”符銳幾乎被這個人活活氣死,符銳以前剛到渤海城曾經辦過糧食關係和戶口的事情,一般需要一個月或幾年的時間,這推那那推這,還不如個黑戶口方便。這個人也不清楚是政府官員還是私人律師,還是半公半私,反正來路肯定有問題。找這樣的人諮詢或者打官司肯定是要誤事的,還不如不要的好。符銳還是抱著希望等真律師,等了大約一個多小時,那人看了看錶,快到4點了,就說他們要下班了,符銳說你們不是5點下班嗎,那人說:“局裡5點下班,我們是4點下班。”符銳問明天律師會來嗎,那人說可能不會來了,具體的他也說不清。
符銳氣得七竅生煙,差點把這個律師事務所也一同告上法庭去。
符銳出了那家局機關,在大街上徘徊。天已經快黑了,符銳實在是無處可去,再說典典家裡的情況也放心不下。符銳最後無可奈何的打車回了平安鄉。
符銳一到家,就看到典典滿懷希望的眼神。符銳又氣又愁的把情況告訴了她,典典也氣得無話可說。典典媽也唉聲嘆氣說就這麼認命了吧。
一家人團團坐在炕上,共同商量著下一步該怎麼辦。符銳的意思是繼續找律師,非要討個說法才算完。典典媽卻說事情不能再拖了,典典爸不能就長時間的那樣擱著,再說這個官司也不是一兩天就能打贏的,以前那麼多車禍也沒見誰打贏過。典典這時候倒是理智的,典典說咱們先用照相機把火車道口的環境照下來,等後事處理完了再找個好的律師跟他們打官司。符銳和典典媽都覺得典典說的有理,就依她的主意了。
據風俗,典典爸應該在院子裡停一夜,第二天拉到火葬場,三天後要到出事地點去燒紙。
第二天在幾個遠房親戚和鄉親們的幫助下,典典爸的後事就簡簡單單的處理完了。
第二天的晚上,一家人都擠在炕上,典典媽始終是哆哆嗦嗦神智恍惚。她不時側著耳朵聽一會兒,然後跟符銳說:“典典爸就在外屋燒炕,冷不丁還小聲的咳嗽一下,你聽到了沒?”人不都已經火化了嗎,怎麼還能這樣,符銳聽得後脊樑直冒冷汗。典典媽又說:“我想過去看看是不是真的,但又不敢過去,我的腳不好使了,邁不動步子,符銳你去看一看吧”符銳試了一下自己的腳,也是有些不大聽使喚了。這時候黑咕隆咚的外屋燈在沒有人的情況下突然亮了,符銳到頭皮轟的一下就炸開了,典典媽顫巍巍又急促的說:“符銳,符銳,你去看,你快去看,你爸回來了,你快去一啊。”符銳心頭熱血一湧,從窗臺上拿起一塊石頭就了出去。外屋除了黃燦燦的燈光什麼也沒有,整個屋子包括屋頂的四個角落都是靜靜的一動也不動。符銳去看牆壁上的開關,一定是它,一定是它裡面的某個彈簧神使鬼差的突然失靈了。符銳從灶坑邊上拿起一把斧子,緊緊的握在手裡,這樣心裡就踏實了許多。符銳拎著斧子回到炕上,典典媽問符銳看到他爸沒有,符銳說不是你說的那個,是牆上的開關壞了,今天就讓燈亮一宿吧。
典典媽還在絮絮叨叨的訴說,她說在典典爸出事的當天夜裡12點,典典爸真的像傳說中的那樣‘回訪’了,當時她清清楚楚的聽見頭頂‘咚’的一聲響,抬頭一看牆上的石英鐘就停了。符銳睜大眼睛去看牆上的石英鐘,果真不多不少剛好停在12點,也不知道是真的停了還是以前早就停了,反正符銳也骨悚然的不敢一個人在這個屋子裡呆了。四個人就這樣開著燈,說一會兒話,打一會兒瞌睡,一直等到天亮。
符銳覺得典典媽應該到渤海城去分散分散注意力,等心情平靜下來再說。總之,這兩間屋子是不能再讓她呆下去了。
早晨,符銳剛一開機,科長就打來電話,科長說現在總行大力宣傳家園文化,行裡也要出有自己特的活動。現在行裡重點抓早這件事,凡是早請假的必須跟一把手行長親自請假。今天符銳就被點了名,雖然科長說了符銳的情況,行長還是說要符銳親自去跟他解釋。另外,總行還提出以人為本和科技興行的思路,行裡在減員增效的巨大壓力下,又給他們科技部分配來了四個大學生,兩男兩女,一是體現科技興行,二是為家園文化埋下伏筆。然後就是叫符銳趕緊回去,因為既然是科技興行,科技部就應該人人都為銀行事業工作著,就不應該有休假的人等等。
符銳想你們這幫阿諛奉承的東西,總行說個政策你們也不看看實際情況,就跟著拍馬,科技部人本來就多,你還要再增加4個,現在是可以向上級行個好差,我敢斷言,等科技興行的口號一過,最大的減員壓力就是科技部了。當然,有如此先見之明的決非符銳一個人,所有的銀行員工包括一把手行長都清清楚楚它的現在和將來。
吃完早飯,典典媽在前面領路,符銳拿著紙錢香火,典典抱著茜茜,一起來到火車道口,火車道兩旁的雜樹已經連拔掉了,很遠就能看到行駛的火車,鄉政府聽說符銳去告他們了,趕緊把這些表面上實在看不過去的東西給清理了。
符銳和典典把香火在火車道旁,長長的兩行,點燃了紙錢,典典媽就跪在那兒傷心的哭訴起來。
有幾趟列車從這兒經過,車窗裡的旅客或許要去遠方或許從遠方歸來,他們子著路口這悲慘的一家四口,沒有人知道他們剛剛失去了一位善良的丈夫、一位善良的父親、一位善良的姥爺。
人的一生就象是走在一條長長的路上,路口對於任何一個行人都是一晃而過,只有那些失的靈魂在路口永遠的徘徊。
所有的香火都燒完了,一家四口才起身離去。符銳他們回到典典家,簡單收拾了一下,就踏上了去渤海城的行程。
典典媽始終是望著窗外發呆。以前她去渤海城的旅途中總有一個既能保護她又能聽她話的好丈夫陪伴著她,或者以前的人生旅途中總有一個既能保護她又能聽她話的好丈夫陪伴著她,如今這個人突然間就沒有了,也沒有跟她商量一下,也沒有得到她的允許,突然間就這樣沒有了。
或者說老天爺厚待典典媽給她安排了一個來照顧她一身一世的愛人沒有了,也許典典爸從來也沒有跟典典媽說過愛這個字,也許典典媽和典典爸戀愛時本就不會像典典和符銳那樣海誓山盟,但無論如何典典爸是在不知不覺中這樣做了,只不過他雖然做的很優秀,卻沒有說出來,也沒有做到底,一次意外,讓他再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了。